那块表是父亲留下的唯一值钱物件。不值钱也就罢了,偏偏还是堂弟借走的。
十年前父亲去世那会儿,我忙着处理后事,七大姑八大姨都来帮忙。父亲活着时就是个怪人,独来独往,村里人说他年轻时在省城做过什么技术员,又说他在部队搞过什么机密工作,反正没人真知道。他留下的东西不多,几件旧衣服,一堆看不懂的书,还有那块旧手表。
那天堂弟小磊来帮忙抬棺材,他比我小七岁,在县城修车厂当学徒,手上净是黑乎乎的机油印子。抬完棺材,他坐我家堂屋喝水,眼睛就瞄上了桌上那块表。
“哥,这表给我戴戴呗?”他搓了搓手,“我周末相亲,没个像样的行头。”
我那会儿心里乱糟糟的,也没多想,摆摆手就让他拿走了。那块表又黑又旧,表盘上刻着什么外国文字,戴着倒也体面。
葬礼办完,日子还得过。我守着父亲留下的三亩薄田,种点菜,养几只鸡,日子过得和豆腐渣似的,稀里糊涂。
村里人都往外跑,我却像根木桩子钉在这片土地上。邻居老赵家的儿子在广东开了工厂,回来盖起了三层小洋楼;二狗子在深圳跑滴滴,一年回来两次,腰包鼓鼓的;就连我那个没什么出息的堂弟,也在县城娶了媳妇,开起了自己的修车铺。
而我,四十岁了,老婆跑了,留下一个上初中的儿子和一堆账单。
盛夏的午后,我坐在门槛上剥蒜。院子里的老梧桐树投下斑驳的阴影,树下放着半瓶二锅头,喝了一半,剩下的我打算留到晚上。儿子放暑假不知道跑哪去了,可能又去网吧了,我也懒得管。

门外传来”嘀嘀”的喇叭声,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我家破旧的院门外。我以为是走错路的外地人,没搭理。
“大哥!”
我抬头,从刺眼的阳光里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他还戴着墨镜,不过歪着嘴笑的样子,怎么看都是小磊那个兔崽子。
“小磊?这么多年不见,发达了啊。”我站起来,手上还捏着半头蒜。
他跑过来,一把抱住我,身上喷的香水味呛得我直咳嗽。
“大哥,你还是老样子。”他笑着松开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软中华,抽出一根递给我。
我摆摆手,指了指门槛上的劣质烟。他也不嫌弃,抽出一根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被呛得直咳嗽。
“嘿,这烟够劲!”他咳得脸通红,还硬撑着说。
我忍不住笑了,这些年没白混,装模作样的本事倒是学了不少。

他在门槛上坐下,我给他倒了半杯二锅头。
“大哥,你知道吗,我现在不光有修车铺,还开了家拍卖行。”
“拍卖行?卖啥的?”我挠挠头,这行当在我们这种地方听着就新鲜。
“古董、字画、名表……”他像背书似的说着,突然一拍大腿,“对了!我今天来是有正事。”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递给我。我打开一看,是当年那块父亲的旧手表。
“哥,当年借你这表,一晃十年过去了。上个月我去省城参加一个拍卖会,见识了不少好东西,突然想起这块表,总觉得眼熟。回来我就找专家鉴定了一下。”
我有点不耐烦,“一块破表,还值当你开车跑这么远?”
小磊神秘地笑了笑,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大哥,你知道这块表值多少钱吗?”
我瞟了一眼那份鉴定证书,上面写着什么”百达翡丽”,后面一串英文看不懂,估价那一栏写着:预估市场价值450-550万。

“胡说八道!”我把证书摔在地上,“你小子发财了不起啊,跑回来糊弄我?”
小磊不慌不忙地捡起证书,小心地拍了拍土,“大哥,我骗谁也不会骗你。这表确实值这个价。它是1953年生产的,限量版,全球只有不到二十块。咱爸当年是怎么得到的?”
我愣住了。爸不过是个普通工人,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东西?
“肯定搞错了。”我嘟囔着,但心里已经开始打鼓。
“我请了三个专家鉴定,绝对不会错。”小磊斩钉截铁地说,“大哥,这表是你的,我来是要还给你的。”
我看着表盒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蝉鸣声此起彼伏。
“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就这么拿回来了?”我突然问。
小磊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大哥,我们是亲兄弟啊。”
“滚蛋!”我没好气地骂了一句,“有话直说。”

他叹了口气,“大哥,实话跟你说,我那拍卖行其实是跟人合伙的。最近资金周转不开,我想……”
“想我把表卖了分你一半?”
“不不不,”他连忙摆手,“我知道这表是你的,我只是想借点钱周转一下。五十万就够了,等我渡过难关,一定还你。”
我拿起表盒,在手里掂了掂。这小小的一块金属,竟然值五百万?我父亲一辈子的工资加起来都不到二十万。
“爸是怎么得到这表的?”我问。
小磊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大哥,你父亲那些旧物件还在吗?可能有线索。”
我领他进了堂屋。屋子里阴暗潮湿,角落里堆着各种杂物。父亲的旧箱子被我塞在床底下,这些年几乎没动过。
我拖出箱子,打开一看,里面都是发黄的纸张和照片。小磊凑过来,我们一张张翻看。大多是些旧报纸和工作证明,但在最底层,有一个信封,上面写着”私人物品,请勿拆阅”。
信封已经发黄,封口还完好。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撕开了它。

里面是一张黑白照片和一封信。照片上是年轻的父亲,站在一个外国人旁边,两人都穿着工作服,背景是一个看起来像工厂的地方。照片背面写着”1954年,瑞士技术交流”。
我打开信,上面是一段德语和中文对照的文字:
“尊敬的张工程师: 感谢您在技术交流期间对我们的帮助。您的才智和奉献精神令人钦佩。这块表是我们公司的珍品,虽不及您的贡献珍贵,但请将它视为我们诚挚的谢意和友谊的象征。 此致 瑞士百达翡丽公司 1954年10月”
我和小磊面面相觑。
“天啊,”小磊喃喃道,“咱爸竟然去过瑞士?”
我想起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他很少谈起自己的过去,总是一个人摆弄那些奇怪的工具和图纸。村里人说他怪,却不知道他曾经走过多远的路,见过多大的世面。
而我,他的儿子,竟然对他一无所知。
我又翻了翻箱子里的其他东西。有几本工程手册,全是德文的;还有一些图纸和笔记,密密麻麻写满了看不懂的公式和计算。在箱子最底部,还有一个更小的木盒,上面刻着父亲的名字。
盒子里是一枚徽章和一张照片。徽章上是”国家级工程技术突出贡献奖”的字样,照片上是父亲在人民大会堂领奖的场景。照片背面写着日期:1963年11月8日。

我突然记起,村里老支书曾说过,我父亲年轻时是个”大知识分子”,后来因为什么原因被下放到农村来了。当时我还不信,觉得他就是胡说八道。
“大哥,”小磊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这些东西太贵重了,你得好好保存。”
我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一个我从未真正了解的父亲,一段被埋没的历史,一块价值连城的手表。
“这表,你打算怎么处理?”小磊小心翼翼地问。
我看着那块表,它安静地躺在红盒子里,散发着低调而内敛的光芒,就像我的父亲一样。
“先不卖。”我下了决定,“我想先了解清楚父亲的故事。”
小磊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正常,“大哥,你说得对。不过我那边确实…”
我打断他,“你需要钱周转是吧?我这儿有点积蓄,先给你二十万应急。”
其实我根本没有什么积蓄,这钱是我这几年给儿子攒的大学费用。但看到堂弟把表送回来,我心里过意不去。

“大哥,那哪行…”他嘴上推辞,眼睛却亮了起来。
“行了,别废话。”我从柜子里拿出存折,“明天去银行取给你。”
小磊激动地握住我的手,“大哥,等我生意好转,一定加倍还你!”
我笑了笑,没说话。有些人,给他一点阳光就灿烂,给他一滴水就泛滥。小磊就是这样的人,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做起事来却总差那么一口气。
但他毕竟是我弟弟,而且他把表送回来了,这份情我得记着。
那天晚上,我俩喝了不少酒。小磊醉醺醺地讲着他的雄心壮志,什么要开连锁店,什么要上市融资。我听着,想起我们小时候在村口的小河边钓鱼的情景。那时候,他总是信誓旦旦地说要钓到最大的鱼,结果每次都是空手而归。
第二天,小磊离开了,带着我给他的钱。我把父亲的表和那些资料锁进了柜子里。
一个星期后,我去了省城,找到了那家拍卖行。门口的牌子果然有小磊的名字,但店面看起来有些冷清。我走进去,一个年轻女孩打量了我一眼,大概是嫌我穿得太邋遢。
“请问有什么需要?”她礼貌但疏远地问。

“我找磊总。”
“抱歉,磊总出差了。请问您是……”
“我是他哥哥。”
女孩的态度顿时热情了许多,“原来是张大哥!磊总说过您会来。您是来送表的吗?”
我愣了一下,“什么表?”
女孩有些尴尬,“就是…那块百达翡丽啊。磊总说您同意出售,已经跟买家谈好了价钱,五百二十万。”
我的心沉了下去。原来小磊已经背着我找好了买家。怪不得那天信誓旦旦地把表送回来,原来早就算计好了。
“价格已经谈好了?”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