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无忌听见爱新觉罗·阿慧说出来的话时,除了惊叹于爱新觉罗·阿慧的工于心计凛然而生戒惧外,同时又对她的坦荡与傲然暗暗佩服,不管此时他和爱新觉罗·阿慧之间存有多少敌意和敬意。纵横武林,来去江湖,别说女子,就算男子,也很少有人能和爱新觉罗·阿慧这样,敢说敢做,敢于承担。在无忌眼里,她是一个武功高绝的“敌手”,同时又是一个足以令自己心中产生矛盾的“朋友”。从爱新觉罗·阿慧的身上,他看见的不仅仅是美丽的外表,他似乎看见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这人就是他的妈妈高七娘子。
当年也是在重重危机之下,高七娘子毅然决然,放弃了养尊处优的排教教主的名分,远来塞外,追随义父曹伯彦,至死不渝。高七娘子善解人意,懂得曹伯彦心里的痛苦和无奈,她历尽艰辛仍不放弃的坚韧的意志,长大后给无忌的影响特别深。当他遇上爱新觉罗·阿慧时,不知不觉地将妈妈高七娘子和爱新觉罗·阿慧暗暗对比,她们虽然处境各不相同,出身门第更不相当,但各自都有各自令无忌不能忘怀的“亮点”。
想到逝者,无忌心里阵阵恻然,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酸楚。
爱新觉罗·阿慧不再说话,走出凉亭,轻轻地说了句:“你好自为之,我告辞了。”
爱新觉罗·阿慧走了许久,无忌还在凉亭里坐着,心情也逐渐镇静下来。他刚要起身回到屋里,忽见宗家那个老仆人一瘸一拐地向他走来。老仆人手握一只葫芦,来到他的身边,用一种平淡而又略带劝慰的口气对他说:“人有得失,天有阴晴,凡事不必介意。高爷喝口我这醒脑提神酒,打起精神,该怎么应付,还得怎么应付。”说完将葫芦递给无忌。无忌也不推辞,接过葫芦,大大喝了两口,将葫芦递还给他,说:“谢谢老爷子的美意。”无如他和爱新觉罗·阿慧在凉亭里的谈话,老仆人虽未曾全部听去,约莫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宗天华对无忌说,这个老仆人不是宗家人,却是以前侍奉过老掌门沈一岳的近随,风雷门在关东打天下的宿将老臣,风雷门上上下下对他都甚为尊敬,没人敢在他面前胡来。他们所说的任何事,都不避忌这位沉默寡言的老仆人。至于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老仆人武功有多高宗天华没说,但从他淡然的举动和沉稳的气质来看,无忌已知他的过往一定不平凡,因此从一开始在宗家住下,他也和其他人一样,一直对老仆人礼敬有加。
老仆人接过葫芦,自己也喝了两口,说:“我看这闺女的言行,对高爷还是颇为敬重的,决非面上那点浅薄功夫,我想,她不会害你,却难说不会给你带来麻烦,高爷亦宜自处。”说完便提着葫芦,一瘸一瘸地走进厢房里去了。
无忌站在原地仔细品一品老仆人这短短的几句话,不禁又是一阵纳闷。他已听出老仆人话中有话,无非是劝他放弃今晚的计划,远走西域,不用再到北京这个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来了。这老头究竟是为了他好,还是在刻意保护自己的主家,无忌一时竟是无法分辨。他一边想一边走回房里,打坐一会,便已觉闷气尽去,灵台清明了很多。
想到今晚将要再见乾隆,他忽然改变主意,决定不去找宗天华和他那些同僚师叔,尽量不把宗天华牵进来,自己一人独当此事。因此,他抖擞精神,走出门外,打了一趟拳来舒缓心情。他这一套拳法,乃是沧州府八卦名家谭震东的拿手绝技八卦掌,八卦掌是道家秘宗,分阴阳二极,有乾、坤、震、裴、坎、离、良、兑八法,每法八路,共计八八六十四路,变化多端,出手难测。这套拳法重在行气,亦重运力,修养先天,培育后气,不论可以用以击敌,亦可用于养身,和武当太极有异曲同工之妙。
无忌那年在沧州府巧遇老英雄谭震东,彼此交谈,甚为合契。谭老英雄对无忌说道:“老弟名贯西域,声振九州,少年得意,练功难免颇有急骤之处,我这套八卦掌是祖上所传,熟习可以化解戾气,板正归元,对于老弟日后定有益处。”遂将谭家八卦掌倾囊而授。老英雄生性淡泊,与世无争,他走了一辈子江湖,是既没有儿女,也不收徒弟。他去世后,谭家八卦掌就只有无忌这一个“传人”了。
到了戌时将尽,无忌吹灭蜡烛,收拾起行,施展轻功,上了房顶,向紫禁城方向奔去。他轻功绝顶,在屋瓦上悄没声息一掠而过,不一刻已到禁城外围。他练有“夜眼”,眼光四下一扫,发觉前面宫墙上有人,当即放慢脚步,把身子伏低,但见数个人影在宫墙上来回走动。无忌屏住呼吸,等他们背转身,抓起一小块屋瓦捏碎,把手一扬,向宫墙外一株树上打去。那几个人听见响动,疾步过来查看。无忌乘机矮身,狸猫落步一般,直窜进墙内。
他静静地贴墙站在宫墙下的阴影之中一动不动,但闻墙上来来往往脚步声甚杂,看来还不止那几个人,心想:“宗天华说防备比原先多了一倍,看样子不是夸大其词。”过了一会没见动静,才慢慢探头,一看之下,不由一惊,原来不远处的中正殿里灯火通明,到处都是御林军巡逻走动,火把照耀,如同白昼。这些御林军士个个硬弓上弦,钢刀出鞘,严密戒备,几名大将在中正殿大门里走来走去。
这许多兵将大气不出,走动时步伐既小,脚步声又轻,竟似一点声音也无。虽有百人之多,却是静悄悄地,偶尔夹杂着一两声火把上松枝竹片爆裂之声。看这阵势,别说硬闯进去,只须一露面也非叫硬弓射成刺猬不可。看那些军官的服饰,不是将军就是副将,心道:“难道正好这么巧,乾隆今晚来到中正殿?”觑着空隙,一个飞身,窜到了中正殿灯火通明的屋顶之上,立即伏身不动,待得巡逻的御林军走转过来,他早已如壁虎一般爬在屋顶上。他艺高胆大,如此戒备森严之下尚敢轻身而入禁地,实是险到了极处。
原来中正殿乃是大内佛堂区的统称,距离十余年前无忌血战一场的太极宫不远。清廷以萨满为国教,雍正却信奉密宗,便把原来的隆德殿扩建改名为中正殿,迎入无量寿佛,专供内廷祭祀,接见喇嘛,四时供奉,则是在另一处专址雍和宫。中正殿改建完成之后,大量西藏和蒙古地区进献来的佛像、绘画都供奉在这里,设“中正殿念经处”,掌管宫中藏传佛教的一切佛事活动以及藏传佛教的铸造、绘画佛像等宗教活动。每年这里都会举行藏传佛教特色的“打鬼”,皇帝和驻京的西藏高僧都会出席,殿前的八角亭供奉着八座大小不等的金塔和珍贵佛像,甚为肃穆。
无忌伏在中正殿顶片刻,隐隐听见下面有人说话。于是轻轻揭开几片琉璃瓦,向下望去。
但见大殿中央稀稀落落站着五六个人,都是身穿公服的官员,说话的声音从东面传来,无忌却看不着。只见这几个大官恭恭敬敬的,个个目不邪视。
正在这时,只听有个尖锐的嗓音说道:“启禀圣上,济南巡抚鄂尔泰求见。”
无忌在屋顶上听得清清楚楚,心道:“乾隆果然在此。”紧跟着一名武官走了进来,三拜九叩行礼。
只听乾隆哼了一声,沉声说道:“鄂尔泰,朕要派兵征讨西域回疆,听说你有些看法是不是?”
鄂尔泰道:“臣不敢。”
乾隆道:“有什么不敢,你有什么说什么吧。”
鄂尔泰道:“万岁圣明,教化广被,回疆小丑,其实不劳王师远征,只须派大臣宣之以德,回蛮自然顺化。”
乾隆说道:“清流们也劝朕少用刀兵,没想你是旗人,也和他们一鼻孔出气。到底是武将,很有点硬骨头,竟敢顶撞朕!”
鄂尔泰道:“臣不敢。臣就事论事,怎敢冒犯天颜?“
乾隆哈哈一笑,走下座来,说道:“你要是也和那帮清流一样,朕立刻砍了你的脑袋。你起来说话吧!”
鄂尔泰是武将出身,虽然纵横沙场,杀人无数,历险无数,临事也算镇静,闻言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谢恩站起。
只听乾隆道:“你刚从山东进京,今年夏粮收成如何,你禀告实情吧!”
鄂尔泰道:“夏粮尚可,只是去年年荒,库里还亏了不少粮米数额,朝廷尚未准销。灾区的百姓十成有六成流浪在河北河南,本地农事颇为荒废。这件事臣在折子里已经详细奏报了。臣担心今年黄河再发水灾,所以想面见圣上,面陈谨奏,请一个修理河道的旨意,便即回去了。”
乾隆道:“岁凶乏粮,只要你详加参奏,不至循私,致干罪戾,朕便不怪你。关于修缮河道,朕准了,修河道的银子,见你折子之后便叫户部下拨。”鄂尔泰连声答应。乾隆道:“河南巡抚德保是你的同年吧?你们的辖区都是黄河水患区,你回去叫他也拟个折子来,同样之事,朕就不另发旨意了。你退下吧,要赈灾放粮,再写折子来便是。”鄂尔泰诺诺连声,叩头退出。
乾隆道:“叫阿慧来。”一名太监掀帘出去,带了一个人进来。那人身穿雪白长衣,面上带着一具金光闪闪的黄金面具,无忌一看,正是爱新觉罗·阿慧。但见她只是裣衽施礼,并不叩拜,站在乾隆身旁,神态甚为亲密,不似一般大臣那样畏缩。
只听乾隆道:“阿慧,朕让你调查高无忌,怎样了?”
无忌听得乾隆提起自己的名字,更是凝神倾听,只听爱新觉罗·阿慧道:“这高无忌凶悍之至,臣设计捉了他好几次,都给他侥幸脱逃了,请皇上恕罪。”
乾隆道:“他还在北京吗?你可要小心在意。”
爱新觉罗·阿慧道:“遵旨。这阵子臣偶感不适,未曾亲问。皇上放心,臣在没找到高无忌的下落之前,就在皇上身边伴驾。高无忌想行刺皇上,叫他有来无回。”
乾隆道:“好吧,要不要刑天盟的人帮手?”
爱新觉罗·阿慧道:“不要。皇上知道臣和过世向来道不同。”
乾隆笑道:“你是朕家的人,要是别人这么说,朕早就将他砍了。”
爱新觉罗·阿慧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皇上还是小心为上。”
乾隆微微一怔,点头道:“好,朕自心中有数。”两人正在说话,只听殿外有人叫道:“有刺客!”
乾隆一惊,爱新觉罗·阿慧赶忙挡在他身前,不多时但见一位老者疾奔进来,向乾隆叩首道:“请皇上暂避一时。”那老者双目精光四射,乃是大内秘密组织之一“八股党”的统领苗千秋。当年雍正镇抚江南,除了血滴子之外,另有“恨崖”和“八股党”为他所用,这“八股党”来头越发隐秘,没人知道他们都由什么人组成,在何处落脚,只知“八股党”的寒鸦刺客来去无踪,不着形迹,比起刑天盟来,刑天盟是名气在外,八股党的寒鸦刺客是低调之极,锋芒尽敛,外间少有人见。
原来无忌见四下人少,一不做二不休,立即跳下殿顶,向殿中疾步奔来。那苗千秋喝声:“大胆!”五指如钩,迎面抓向无忌。无忌双掌一封,将他一抓化开,疾向门里冲去。苗千秋一声闷哼,横来阻截,一掌向无忌背心劈落。无忌一只脚已踏进门内,听得背后掌风呼啸,一矮身回手迎敌,反手拍出。只听啪的一声,苗千秋身子一晃,无忌脚下不停,笔直向殿内飞进。苗千秋武功好生了得,如影随形,紧跟其后,刚跨出两步,只听一声惊叫,一名大臣头前脚后,当胸飞来,原来是给无忌随手抓住抛掷过来的。苗千秋左臂一格,右手在那大臣腰间一转一托,将他放下门边,就这么慢得一慢,眼见无忌已到乾隆身前四丈,后面二三十名侍卫一窝蜂拥进殿来。
苗千秋喝道:“不要慌乱,保护皇上要紧!”施展轻功,两个起落,追到无忌身后,再次伸手抓出。无忌不避不退,哈哈笑道:“我是皇上的‘朋友’,你敢无礼!你是‘铁蒲扇’苗千秋吗?”此言一出,苗千秋矍然一惊,攻出去的手硬生生收了回来。原来他外号“铁蒲扇”,是关东地面上“鹰爪番子门”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大力鹰爪功的名气在无忌尚未出生时便已驰名武林。他是旗人子弟,取了汉名,加入“八股党”之后便不在江湖上行走,几十年身在禁城,江湖中人早已将他这一号人物忘记,哪知却给无忌一口喝破了他的来历。
只见无忌背对乾隆和爱新觉罗·阿慧,笑道:“‘铁蒲扇’大名鼎鼎,白山黑水莫不闻之,怪不得功力如此深湛,阁下苦苦相迫,不知有何见教?”
苗千秋勃然怒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还不跪下,免惊圣驾?”
无忌傲然冷笑道:“高无忌跪天跪地跪父母跪师长,不跪皇上。我只是到紫禁城来拜访‘老友’,何必紧张?今日风清月明,星月添辉,我有雅兴,只想找人聊天,不想动手杀人,你可不要来煞风景。”
苗千秋失声道:“你是‘苍域修罗’?”远的不说,十年前无忌大战太极宫时苗千秋尚在满洲,数日前无忌再来太和殿,苗千秋又正巧不在宫中,但“苍域修罗”这个名字,他已耳熟能详,无忌在江湖上的种种早已传到他的耳中,陡然一见,由不得他心中不惊。
乾隆又吓了个脸色灰白,但他自恃有爱新觉罗·阿慧和苗千秋在场,门边武士云集,当下强自镇定,对苗千秋说道:“你要喝酒只管来喝便是,何故,何故······如此涉险?你教其他人都退下,有你和阿慧陪朕就够了!来人,赐座!”苗千秋心中惊疑不定,又不敢抗旨,忙退回门边,招呼太监搬了两把椅子来,暗暗分派侍卫护驾。宗天华在人群中见无忌泰然自若和乾隆面对面而坐,不觉手心沁满汗水。
乾隆吩咐苗千秋道:“他是谁朕已知道,没有朕的旨意,外面的人不许妄动。”
苗千秋面向门外,大声传旨。这时中正殿四周每一处都隐伏了御林军各营军士,布置在外,一层一层的将中正殿围了起来。只见火把晃动,宫灯幪曈,四下一片静谧,灯火辉煌,中正殿外不论大道小径,无不都点了灯,从高处望下,直如满天繁星。
乾隆目视无忌良久,强自镇定心神,说道:“可以把你的来意告知了吗?”
无忌微微一笑道:“好,我要说啦,请你坐好!”
乾隆心中一阵愠怒,也有一丝好奇:“这反贼想干什么,听句话还要坐好了才能听么?”他见重兵重围之下无忌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直是有恃无恐之极,此时两者相距不到三丈,乾隆心里害怕之时却也不由暗暗吃惊,只怕无忌一个脸色骤变,就要暴起伤人。
只听无忌缓缓说道:“我再次拜访你,是得到一封信,要给你看一看。”他在皇帝面前,也如在常人一般,以“你”、“我”相称,全无半分尊重之意,这在乾隆看来,简直是不把自己当作九五至尊看待,乾隆不禁又是一阵恼怒,又不敢发作,只好忍住怒气,说道:“什么信值得你连夜送进宫来?”
无忌淡淡地道:“我是为你的江山特意来的,你看完了信,自然知道我所言不虚。你想杀我关我,可要好好掂量一下我的来意是好是坏了。”说完向乾隆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说。
乾隆一瞥之间,但见无忌伸手入怀,果然取出一封信来。乾隆这一瞥,又是一惊,原来那封信的封皮,竟是皇家公文专用,外面绝不能有。无忌手里怎么竟会有内廷“公文”,这倒奇了。乾隆心感诧异,不免多看了一眼。无忌向他微微一笑,三根手指拈着信封,递了出来。
乾隆不知这到底是一封什么样的信,心中正自猜疑,爱新觉罗·阿慧已是轻移莲步,上前把无忌手里的信接了过来。
乾隆打开信封看了几行,面色微变,捏着书信的手指微微发抖。无忌偷眼看见,笑道:“仓卒之间,安排得不够周到,还请你不要见怪。”
乾隆面色数变,低声说道:“朕不怪你。这封信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看过?”
无忌听他问话,看他神色,已知今晚之来,目的已达大半,手指划了一个圈,说道:“普天之下,只有写信的人和你看过。”
乾隆道:“你也没看过?”
无忌转眼一笑,道:“我不耐烦看这无情无义的东西。这件礼物,不知够不够作引见之资?”
乾隆一愣道:“你想用这封信求取官爵?”
无忌呵呵大笑道:“十年前我已是一方封疆大吏,要求官位,何须等到现在?”
乾隆不禁站起身来指着无忌大声叫道:“那你想干什么!”
无忌冷冷一笑道:“我劝你远离逐鹿侯,常以君子忠臣相伴,以免丢了你的列祖列宗留下的江山社稷!”
乾隆重重坐回椅上,微微喘气,过了良久才说道:“这么说朕还要好好感激你了。”他把书信交给爱新觉罗·阿慧,缓缓从手上脱下一个碧玉扳指来,说道:“好,朕念你送信有功,别的赏赐你这样的人物断不在乎,这个扳指是世祖仁皇帝小时候赐给朕的,朕把它赏赐给你,就当朕谢谢你辛苦这一趟。”
无忌一笑说道:“无功不受禄,你莫生气。”
乾隆勉强露出一丝笑容,说道:“你叫朕晓得什么是狼子野心,朕应该感激你,朕欢喜还来不及,怎会生你的气?”
无忌伸手接过扳指戴在手上,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要不要我跪下谢恩?”
乾隆脸上又是微微变色,但他涵养功夫极好,强笑道:“你是跪天跪地跪父母跪师长的江湖豪侠,朕现在让你跪谢,你肯吗?”
无忌哈哈大笑。乾隆却是脸色越发不善,心道:“这姓高的好生狂妄,竟敢讥嘲于朕。”但一转眼,正好碰上无忌那双眼里射出来的寒光,心中微凛,说道:“这个扳指是小小意思,假如有一天你回心转意想做官,不妨来见朕,朕自有安排。”
无忌又是哈哈笑道:“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我不愿做官,只想请你善待你的子民,亲贤臣,远小人,不要再起刀兵,荼毒百姓,把祖宗打下的万里江山白白送在妖人手里,我这番辛苦就值得了。”
乾隆道:“朕智虑驽钝,万万不及朕的列祖列宗。你的老家怎样,你有没有回去看看?”
无忌道:“吾兄神武英明,仁德广泽,数年之间厉兵秣马,扫平西面,群小闻风丧胆,有他和穆土穆三十万将士代你守护国门,你足可高枕无忧,请你······”
乾隆截断他的话头,说道:“你不用多说了。朕不敢自比唐尧,也不愿做桀纣。”他贵为天子,奄有四海,却最怕无忌这样神出鬼没的人,也知无忌那句没说完的话代表的含义,他心中的想法是趁无忌杀心未起,尽早将他送走为妙。他更深知无忌说这番话,明摆着是危言相胁,只要皇帝敢拿穆土穆开刀,他也可随时“光临”紫禁城,将他的脑袋挂在菜市口。两害相权,他不得不做出一点退让。
他一生除对祖父康熙、父亲雍正心怀畏惧之外,几时受过这般旁敲侧击的威吓?不禁怒气潮涌,当下强自抑制,暗想:“现在且由你逞强,待把你擒住,看你是不是还敢不敢威胁朕。”他想御林军与大内高手已将中正殿团团围住,如苗千秋等“八股党”的绝顶高手又都是千中拣、万中选的一流人物,谅一个小小的高无忌,能掀起什么妖风,点着什么鬼火?于是微微点头说道:“你不来北京,朕也不会到天山去找你,你的担心,未免杞人忧天了。”
无忌道:“未尽然,帝王之家,常为一己私欲,剥天下之髓,逼散百姓子女,以奉一人之淫乐,视如当然,天下百姓,岂不冤哉!你自诩明君,当以天下百姓之苦为戒,我告辞了!”一个闪身急跃,已是鬼魅一般飞出殿外,殿门口那么多御林军和大内高手,竟连无忌是如何飞过人墙也没看得清楚,只觉眼前一花,无忌已是站上宫墙墙头,夜空之下,好似一头大鹤,在习习凉风中岿然而立,笑道:“别君去兮何时还,可惜紫禁城非我久恋之地,我在此与诸君长别,但愿今生今世,不复见矣!”
哈哈长笑声中,人影倏然不见。苗千秋等人武功固然高矣,却仅能束手而望,别说追踪,真正看清无忌离去的背影的人,也是寥寥无几。苗千秋一身真功自忖可以接得住无忌五十招,无忌一身轻功却是他难于望其项背,无忌只是身形微微一晃,便即踪迹杳杳,真有鬼神不测之机,苗千秋心中顿时大为沮丧,只好走回去向乾隆请罪。
乾隆坐回主位,见苗千秋回来,勉强压下心中火气,对苗千秋说道:“这回抓他不住,朕不怪罪你,你们好好访查他的去向,再说吧!你们通通退下。”
爱新觉罗·阿慧道:“以苗统领今时今日的轻功修为,要抓苍域修罗,那是万万难能的,苗统领,你说是不是?”她脸上戴着黄金面具,说话的声音颇为古怪。苗千秋知道恨崖主人的厉害,只好垂头丧气地说道:“是,这个反贼,确是老夫生平所仅见的劲敌!”
爱新觉罗·阿慧道:“苗统领,你不用因一时意气,和他斗狠。日后咱们再将他抓回北京,以儆效尤也不迟。”
乾隆听她说得有理,点头说道:“朕意亦是如此,苗千秋,你去吧。”苗千秋应了一声“嗻”,率领众人退出殿外。
乾隆见众人都散了出去,这才松了口气,说道:“这魔头胆子果然不小!阿慧,你的‘恨崖’数得上号的好手有多少人?”
爱新觉罗·阿慧道:“总有七八百人,外围接应的人手不计在内。”
乾隆道:“朕要你立即召集‘恨崖’好手,整装候命,不日出京,定要将这个魔头给朕除掉!”
爱新觉罗·阿慧只得点头应命,心中不由一阵发慌。好在她脸上戴有黄金面具,乾隆无法看见她真正的表情。
乾隆又问:“你马上可以召集多少人?”
爱新觉罗·阿慧道:“连我在内,在京师的有百十人左右,再过三日,外地人手赶回京师,还有一百来人。”
乾隆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恨崖’的人久经训练,至少以一当十,一百名得力人手,抵得御林军千名左右,朕看人数也够了,况且江湖上还有‘恨崖’的眼线。朕要你克日将这魔头捉回京师正法,你去安排吧。”爱新觉罗·阿慧听了不禁暗暗叫苦,只好遵旨,躬身说道:“请皇上恕臣斗胆。”
乾隆唔了一声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爱新觉罗·阿慧故意迟疑一下,才说道:“‘苍域修罗’固然可恨,国师那面,也不可不虑。刑天盟盘踞京城,震恐臣民百姓,无意中百姓难免会对皇上生出看法。所谓‘三人成虎’,流言蜚语,比杀人的刀子还要厉害百倍。”
乾隆沉吟一阵,说道:“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把国师调离京城,又不令他对朕心怀不满?”
爱新觉罗·阿慧道:“皇上可以示之怀柔,叫他退归草野,遥领虚衔,朝廷俸禄,一应照给。”
乾隆笑道:“国师心机深沉,他岂能吃朕这一套?不过有办法总比没办法好。你去吧,国师的事,容朕再想想。”
爱新觉罗·阿慧应了一声,退出殿外。她出了禁城,骑马回庄,一路上脑中一团乱麻,不知想了多少,想了什么,仿佛失去形神,好似行尸走肉一般,想哭,哭不出来,想笑,愈加难能,心道:“早知如此,我就该听珠玉的话,将他用药迷倒,远远送走,也好过将来和他刀剑相见,以命相搏,唉!皇上待我恩重如山,‘恨崖’的宿命,也不许我喜欢像他那样一个人,我,我该如何是好!”一路颠簸,仰望天边明月,不觉两行珠泪,沾湿了衣襟!
在路上走了不知多久,忽听远远有人叫声“小妹”,爱新觉罗·阿慧心里一惊,急忙将手里的黄金面具戴上。但见前路之上,莽古珠玉手提一盏宫灯,正缓缓迎来。
爱新觉罗·阿慧跳下马来,双手抓住莽古珠玉的手臂,颤声道:“珠玉。”
莽古珠玉只觉她抓着自己手臂的手微微颤抖,惊道:“小妹,怎么了?”
爱新觉罗·阿慧说道:“皇上让恨崖出京去找他,不论死活。”
莽古珠玉赶忙将她拥进怀里,轻声说道:“你有没有听我的话,好好劝过他?”
爱新觉罗·阿慧叹息一声,说道:“珠玉,你太不了解他。他是天马行空、野鹤闲云,宁可在江湖闲散适意,也不愿受什么约束,屈膝向仇人投降。你教我的话,我一句也说不出口。”
莽古珠玉轻抚她的肩背,说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你们是宿命了!小妹,你干嘛一定要喜欢他呀!满城公卿王侯之子,尽由你随心挑选,为什么你一定要选他?!”
爱新觉罗·阿慧道:“珠玉,这般人物,普天下除了这一个,还向哪里去找,眼看着,眼看着我就要走上祖师婆婆的旧路,无法自拔了!”
莽古珠玉道:“小妹,那可不成!”
爱新觉罗·阿慧道:“我,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