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静从画画班回来，还没到家，就接到大儿子段佳成的电话。

“妈，咱们好久没一起吃饭了，晚上我跟小弟一家都过来。”

“好好好，妈给你们做好吃的。”

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可爱的孙子孙女，谭静脸上的笑都快咧到耳根了。

顺道从菜市场买了一大堆孩子们爱吃的菜，她就钻进厨房赶紧忙活起来。

“叮铃！”

晚上七点，大儿子段佳成和小儿子段佳果带着各自的老婆孩子闹哄哄地挤进来，把谭静的小房子装得满满当当。

谭静招呼儿子儿媳赶快吃饭，自己则在一旁给孙子孙女夹菜喂饭。

“妈，”段佳成一边喝着酒一边说：“我爸前几天住院了，人家医生说要不是送来及时，就危险了！”

谭静夹菜的手一顿，又很快恢复神色，继续给孙女喂饭。

“就是，怪吓人的，”段佳果跟大哥碰一下杯，接着说：“所幸人救过来了，就是他这一中风，身边以后就离不了人了。”

见她不搭话茬，段佳成说：“妈，你看我跟佳果又要忙工作又要顾孩子的，压根没法照顾爸，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您是照顾爸的最佳人选。”

谭静冷着脸说：“我跟他早就离婚了，没义务再去伺候他。”

“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在一块三十多年，就算分开了，感情也在啊！”

“我知道爸年轻的时候做了很多让您寒心的事，但人现在都这样了，您还揪着那些污糟事干啥？”

“那你呢？”谭静转而看向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你也这样认为？”

“妈，我……这不是没办法吗？”段佳果垂着眼，小心抚摸着媳妇肚子里的二宝，一脸为难，

“妈，您也得理解理解我们，这上有老下有小的，我们也不容易。”

“要不，给他请个保姆，反正你爸有退休金。”谭静又说。

“那怎么行？”段佳成依然反对，“两个儿子都在，却要请人照顾老爹，这不是让外人看咱家笑话吗？”

谭静还想辩驳几句，可儿子们依然坚定地认为，只有自己人照顾，才是最好的选择。

自己人？

谭静觉得可笑，她什么时候成了他们老段家的‘自己人’？

“我跟他早就离婚了，我有自己的生活。”谭静无力地说。

可惜，大家像是站在另一个空间里，无人注意到她这句孱弱的拒绝。

“妈，您的那些休闲娱乐活动暂时先放一放吧，毕竟，要是我爸真出了事，我们谁良心上都过不去，你说是吧？”临走，段佳成最后嘱咐道。

人群散去，家里重又安静下来。

只留下饭桌上的一片狼藉。

谭静望着窗外热热闹闹远去的背影，忍不住捂着脸哭出声。

在谭静心里，段大林这个人就是块用过的膏药。

因为被别人用过，所以她连想起来都觉得膈应。

段大林年轻的时候长得不赖，加上脑子精明，很快就让她过上了令人艳羡的好日子。

可日子好了，人却坏了。

他开始频繁地在外面拈花惹草，带着不同的女人去花天酒地。

家，对于他来说，更像是个可有可无的旅馆。

她哭过闹过甚至自杀威胁过，都无济于事。

谭静不是没想过离婚，可看着可怜巴巴的两个儿子，硬是没有狠下心。

就这样，夫妻俩貌合神离多年，直到两个儿子各自成家，她才跟段大林扯了离婚证。

老姐妹们都笑她傻，把自己拖成了老太太才走出不幸的婚姻。

可谭静有自己的考量。

她不想儿子们议亲的时候，被人拿着‘单亲家庭’这个标签挑毛病。

日子熬啊熬，等到小孙女也上幼儿园了，她才终于闲下来过自己的日子。

没想到，这才几年，儿子们却要她回去照顾段大林。

凭什么？

她打心底里，不想再跟那个把自己伤得遍体鳞伤的男人扯上关系。

更何况，现在的段大林还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

在噩梦连连中度过一夜，谭静顶着厚厚的黑眼圈出了门。

小儿媳昨晚嘱咐她，自己今天要去产检，她得在家帮忙照顾小孙女。

谭静坐车到了段佳果家，一进门正撞上儿子儿媳在为谁去给段大林送生活用品吵架。

“那是你爸，你见谁家的儿媳妇，挺着个大肚子，还要到床前照顾病号？”儿媳不满地说。

段佳果不服气，“就让你送个东西，怎么委屈你了，当初爸月月打钱贴补我们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嫌弃啊。”

“你……反正谁的爹谁孝敬，我可没闲工夫跟你吵，我妈还在楼下等着陪我去产检呢！”

“妈！”小儿媳转身看见谭静，惊讶地捂住自己嘴巴。

谭静走过去接过段佳果手上的袋子说：“我带孙女一块去送吧！你们忙你们的。”

“哦，不用，”小儿媳赶忙说：“我送回家，让她姥爷看一会儿吧，医院里病菌多，对孩子不好！”

段佳果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妈你今天就辛苦跑一趟，领导刚刚催了好几遍，我得赶紧回单位。”

目送着两人前后脚出门，谭静叹口气，拎起袋子打车去了医院。

不知道是不是生病的原因，几年不见，段大林看上去好像换了一个人。

面色无华，四肢枯槁，整个人虚弱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落的树叶。

见她来，段大林张开嘴想说什么，结果刚含混地吐出几个字，口水就顺着两边嘴角流下来，把衣服的前襟浸湿了一大片。

“哎呀，话又说不清楚，还折腾干啥，刚给你换的干净衣服，这又脏了，”护工是个大嗓门的糙爷们儿，一边给段大林擦口水，一边让他消停会儿。

“行了，既然你家里人来看你了，我正好出去抽根烟，透透气，一会儿再回来。”

说完，他拎着开水壶出了病房。

谭静把东西归置到柜子里，见护工还没回来，就坐下来给段大林剥橘子。

“哼，”段大林气呼呼地把头别过去。

她再往前递，他干脆把橘子打落到地上。

谭静用脚趾头也想得到，这是段大林好面子，不想让自己看到他狼狈的一面。

“行了，东西我也帮孩子们送到了，你自己好好养着吧！”

不等段大林回过头来，谭静起身走出了病房。

刚走出几步，就听见那个大嗓门的护工又开始骂人了。

段大林“乌拉乌拉”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成溜的话。

谭静笑着摇摇头，竟然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然而，一周后，她在家门口再次见到了坐在轮椅上的段大林。

两个儿子见她回来，一口一个妈亲热地迎上来。

“妈，我爸今天出院，非嚷嚷着过来看看你。”

“对对对，”段佳果瞧着大哥的眼色，挽着她的胳膊说：“您不知道，自从您前几天去看他，还贴心地给他剥水果，我爸就看出谁都没您体贴细心，心里老后悔以前没好好珍惜您了。”

“这不，一出院就催着我们带他来见您呢！”

谭静淡淡地看着哥俩一唱一和地给她灌迷魂汤。

“所以呢？你们不想照顾他，就甩给我，就跟当初带孙子似的，但凡自己顾不过来的，都让我来承受？”

“你们就是这样对待自己亲妈的？”

两个儿子不说话了。

这时，段大林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包，示意段佳成把东西拿出来。

“哦，对了，妈，爸说了，只要你同意复婚，他保证痛改前非，把之前亏欠您的加倍补回来。”

“这里有他的证件，以及所有的存款，以后都是您的。”

谭静笑笑，把东西推回去，“这些本来就是你爸留给你们的，你俩给他养老送终，得这些东西，也不亏了。”

段佳成有些挂不住面子，愤愤地把东西装回去，说：“妈，咱是一家人，您干嘛总跟我们隔着心。”

“我爸即使当初做了很多错事，难道您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谭静脑袋里忽然闪过一道惊雷，震得她险些站不住。

“你……你说什么？”

“事到如今，我也有话直说了，当年要不是您一门心思地贴补自己的弟弟妹妹，我爸能跟您闹僵，出去找别人吗？”

“你小舅和小姨从小没爹没妈，我不管，怕是他们要饿死了。”

“那都是您的妇人之仁罢了，那人家好些吃百家饭长大的人，不也活得好好的。”

“你……滚出去！”谭静气急攻心，捂着胸口从抽屉里摸出救心丸塞进嘴巴里。

段佳果瞪了自己哥一眼，过来帮她顺气，“妈，哥说话直，您别跟他一般见识，我们其实就是想一家人整整齐齐……”

“走，都给我走。”不等他说完，缓过劲儿来的谭静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赶人。

“我没良心行了吧，既然你们这么孝顺，那就回家去好好伺候你们的爸爸，我这不是收容所，不是谁都可以住进来的。”

他们的争吵惊动了同楼层的邻居，大家透过门缝，纷纷张望着这出家庭闹剧。

段佳成被身上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跟段佳果交换一下眼神，悻悻地推着老爸走了。

谭静关上门，泪水再次决堤而出。

爹妈车祸去世那年，她只有十五岁，一个人带着年幼的弟弟妹妹辛苦讨生活。

日子再苦再难，她也没有低过头，总是硬着头皮自己扛下来。

哪怕后来嫁给段大林后，接济弟弟妹妹的钱也都是她自己打工攒下的。

只是有时候，为了在人前给段大林面子，才谎称是姐夫的心意。

没想到，儿子们误以为，她一边嫌弃着段大林，一边用他的钱养着弟弟妹妹。

人都说母子连心，可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这两块肉，为啥跟自己一点也不亲呢？

谭静日日想夜夜想，就是想不明白。

“你最近老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老姐妹王玉见谭静上课老走神，关心地过来问她。

听完她最近的遭遇，王玉恨得牙痒痒，“这两个小兔崽子也太让人寒心了，你这当妈的什么都给他们想着，处处帮衬着，他们竟还想让你往火坑里跳。”

谭静听着，眼泪又簌簌落下来。

怀胎十月，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长大，吃的那些苦就不必说了。

可这些年她跟段大林的争吵、冷战，段大林在外面隔三岔五地换女人，这些事情，两个儿子不是不知道。

可到头来，他们还是一边倒地向着那个负心的爹。

明明她的付出和牺牲最多，反而成了家庭食物链的底端，任谁都能差遣她做这做那。

“你自己可得想清楚啊，”王玉劝她，“别说复婚了，就是单拎着，你只是过去照顾他，一旦你应下了，以后就再也甩不掉了。”

谭静点点头，她又何尝不知道自己两个儿子打的什么主意。

从提到段大林住院到骗她去医院看望，再到把人送到家里，每一步无不是怂恿着她赶紧接下段大林这块烫手山芋。

她为这爷仨儿活了大半辈子，眼看黄土都要埋半截了，却还要被榨干最后的价值。

想想，她就觉得心寒。

“放心吧，我没那么傻了，吃了大半辈子的亏，我还想好好享点清福呢！”

为了开解谭静，王玉特意趁着周末，带着她到邻市玩了两天。

同频人的理解与安慰，让谭静暂时忘记了忧伤。

回来后，为了表达感谢，谭静约了王玉一起回家吃火锅。

两人有说有笑地开门进家，钥匙插进去却半天打不开门。

“咋回事？锁坏了？”

两人正纳闷，这时，门从里面打开了。

一张年轻的脸庞映入她们的眼帘。

“阿姨，你们找谁？”

说话的是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疑惑地挠挠头，问道：“阿姨，你们是不是走错门了？”

谭静慌乱地看了一眼门牌号，没错啊！

“我还想问你呢，这是我家，你怎么进来的？”

“哦，这是我租的房子，下午刚搬进来，”小伙子说着，转身回去拿了租赁合同出来。

谭静看着落款处明晃晃的“段大林”三个字，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晃晃悠悠地瘫软在地上。

小伙子见状，脸都吓白了，慌忙打了120电话，把她送进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