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楚江的案源被抢了。
他跟了很久的合同纠纷案,眼看就要跟委托人签协议了,结果被其他律所的老律师截和了。
原因说起来很可笑。
那委托人笃信风水,被老律师忽悠了几句,就以陈楚江看起来“运势不佳”为由,让他拍屁股走人。
律师属于自由职业者,只能通过获取案源来解决生计,若接触一个案件,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留住案源,所以抢案源这事儿自然成为行业常态。
良性竞争本无可厚非,但老律师使绊子,被这种奇葩理由打败,陈楚江窝了一肚子火,但也无可奈何地自我怀疑起来:“我真的运势不好吗?”
他颓丧地走出委托人所在的大楼,茫然在底商广场上游荡,无意间注意到了角落里的一个彩票房。
“碰碰运气吧。”他自言自语,“人不能总这么倒霉吧……”
说着便走了进去。
彩票房没有过多的装饰,店内布局紧凑,墙上挂着整齐排列的彩票种类。顾客们或站或坐,神情各异。
他买了两张10块面值的即开型的刮刮乐。毫无悬念地,一分没中。
他自嘲地笑笑,正要离开,却见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彩民跟彩票房收银的年轻姑娘吵了起来。
那男人激动地用双手拍着玻璃,指着旁边一张刮刮乐说道:
“这张彩票中了200块,你就该给我兑奖!别不认啊!”
“嘿!你这人!”小姑娘叉着腰,很是急躁,“你怎么听不明白我说的?保安区被刮开了,我爸说,这种情况就兑不了。”
两人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情绪越来越激动。
陈楚江心情沮丧,此时看两人为小事争得面红耳赤,多少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看客心态。
但出于职业习惯,还是插嘴问了一句:“两位,这张彩票是当场买、当场刮的吗?”
两人见是个秀气的年轻人,并没有敌意,互相白了一眼后,向陈楚江点点头。
陈楚江解释道:“保安区本来的作用就是保证彩票的唯一性,被刮开意味着这张彩票被兑过,所以一般规定不能给保安区刮开的彩票兑奖。”
“对嘛,我爸是这样说的。”女孩儿连连点头。
陈楚江话锋一转,看向女孩:
“但这规定是为了防止重复兑奖。大哥是在你面前刮的,只不过错刮开了保安区,彩票肯定是唯一的,这点没有问题。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可不能舍本逐末呀。”
女孩愣了一下,似乎觉得有道理。
此时彩票房老板听闻有人吵架,匆匆赶来,了解情况后,连连致歉:“不好意思,我女儿周末帮忙,没经验。”
他拿兑奖枪扫一下,验证后把200元给了那大哥,而后朝着西装革履的陈楚江问:“小兄弟,你很懂啊,也是同行?”
“不是,我是律师,哈哈。”说着寒暄两句就走了出去。
刚迈出门没两步,一个声音叫住了他:“喂,律师你好,我想打官司,能请你帮忙吗?”
陈楚江心下一喜:“哟,来案子了。我就说否极泰来嘛。”
他回头看见一个衣着很普通的中年妇女,这人他刚在彩票房里见过。
她头发略显凌乱,眼角下垂,眼袋深重,是典型长期操劳的疲惫。
陈楚江连连点头:“可以啊,什么官司?”
“我要离婚,”女人委屈地回身指着远处的一座跨江大桥,“那王八蛋研究彩票10年了,他脑子有病,他魔怔了。”
女人名叫白小莲,40出头,是外地来打工的。
她和丈夫孙川结婚15年,两人至今没有子嗣。
丈夫孙川也40多,虽然是从山村走出来的穷苦人,但他吃苦耐劳,敢于打拼,不到三十岁就在这个城市里站住了脚跟,逐渐成了本地建筑行业的小包工头。
两个人刚结婚的时候幸福美满,孙川事业蒸蒸日上,白小莲则操持着这个家,小两口商量准备再挣点钱,买个小房子,生个一儿半女,算是成为真正的城里人。
可没想到,10多年前,在一次工地事故中,孙川摔断了右腿,恢复好以后,行动还是比常人迟缓,不适合再做工地工作,只能寻个其他营生。
在漫无目的找工作的时候,孙川无意间买了一次彩票,结果第一次就中了5000块钱,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每天几十几百的买,没多久就把伤残赔偿金花完了,后来开始想方设法地从白小莲那里索要夫妻前些年的存款。
总之霍霍了两三年,就弄得家徒四壁,而这几年买了这么多彩票,他最高也就中了400块。
“他总觉得自己能看出彩票的走势,天天在家研究,跟个神棍一样,什么都不管不顾,钱也一分没赚,连……”白小莲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连睡觉也不跟我一张床,哼,每天不是买彩票就是拿个笔在那里算算算。这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
刚才白小莲在彩票房准备蹲守孙川,准备像往常一样逼他离婚,结果扑了个空,却无意间发现有个律师,这才跟了上来。
陈楚江点点头,问道:“那,我看您刚指着那个跨江大桥,是个什么意思?”
“我气不过啊,跟他吵,把他研究的东西都烧了,他一赌气,就离家出走了,躲在那个桥下面的桥洞里住。”她撇嘴又看看那里,“毕竟是我丈夫,我劝了几年,也等了几年了,想着他哪天醒悟过来,可他……”
白小莲叹了口气:“哎,死脑筋,没救了,我现在房租也快付不起了,我要离婚,我要回老家,重新找个人,趁我还能生……”
陈楚江看这女人着实是可怜,碰上这种偏执丈夫,这么多年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于是说道:“你们没有儿女,不存在争抚养权的问题,财产嘛……你刚才也说了,没剩多少,我看没什么争议点吧?离婚的话,不一定非要起诉。”
陈楚江又看了看那桥,脑补了下两人的资产状况,补充道:“你们两个都同意,签好离婚协议,去民政局做个登记就行。”
白小莲无奈笑笑:“我同意,可他孙川不同意啊。”
“呃……”陈楚江想象不出来孙川为什么不同意离婚,他不愿意回家住,也没有性需求、更不想被管束,离婚对大家都是解脱。
白小莲也看出了陈楚江的疑惑,说出了一个让陈楚江怎么也想不到的理由:
“孙川说他已经掌握了彩票的诀窍,马上就要中大奖暴富,那时候他会把奖金都给我,兑现当初承诺的幸福生活。”她一脸哀怨,“呵,这王八蛋,嘴上抹了蜜,手上却拿着刀。这种鬼话我听了多少遍了,他就是不愿意离。”
着了魔的孙川居然还有这样浪漫的理想,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你不信吗?”白小莲见陈楚江表情中有藏不住的笑意,“我带你去桥洞看看,你就知道了,我是非离不可的。”
陈楚江点点头,一来好奇,二来他也需要搜集相关证据,于是就跟着去了。
行至那桥下,一个硕大的桥墩矗立,两个桥墩两边分别是两个桥洞,一大一小。
桥墩四周都是杂草碎石。
白小莲指着一个稍大的涵洞:“他就住这里。我刚没见到他人,这才去的彩票房。”
陈楚江快步上前,桥洞里确实有人居住的痕迹。
洞壁被风雨侵蚀得坑坑洼洼,裸露出的钢筋如同老人枯瘦的手指。
光线昏暗,只有几缕斑驳的阳光勉强穿透密集的藤蔓和破碎的瓦砾,由废旧木板和塑料布搭建的帐篷摇摇欲坠。
屋内非常凌乱,衣服随意挂在墙壁之上。
两块石头顶着一个铁锅,算是厨房了。
生活用品、生活垃圾,还有劣质的香烟头扔得满地都是,一张简易的小床竟然是用四条板凳拼起来的,上面覆盖了发黄的被褥。
只有一个地方显得很特别,那是最角落里的一张破烂的木质学生课桌,上面开着一个充电的昏暗小台灯,所以陈楚江看得很真切。
书桌虽然很旧,但是被擦得一尘不染,上面摆放着摊开的笔记本,密密麻麻记着各种数字。
旁边放着两本书——《概率论》《易经》,书页皱皱巴巴,书脚处多有破损,显然是被翻了无数遍。
桌旁则是悬挂着好几张贴满往期彩票的挂图。
陈楚江好奇地想要翻看那个笔记本,却被一个中年男人声音喝止了。
“干什么的?!”
随即一个瘦削的身影从桥洞外钻了进来。这身影双手正在拉自己的裤子拉链,想是刚才在背阴处小解。
“我!”白小莲走上前,对这人怒目而视。
这就是孙川了,他不修边幅、邋里邋遢,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至少大了十岁。
他用发黄的手搓了搓鹰钩鼻,尴尬地朝白小莲笑笑。
随即看到站在书桌旁的陈楚江,脸上显出了敌意,迅速跨了两步,挡在了课桌前:
“嘿!别想偷看啊,咨询一次500块,老老实实给钱。”说着朝陈楚江伸出了一只手。
陈楚江倒没被这人的无礼冒犯,他心下惨然,甚至有些羡慕。
看看别人要咨询费这么理直气壮,再想想自己每次跟当事人开口要咨询费支支吾吾张不开嘴,还真的学着点厚脸皮。
“哎!”白小莲伸手打下了孙川抬起的手,“这是陈律师,我请来帮我跟你离婚的,不是找你咨询什么破秘诀的。”
“哎呀,离什么嘛,你看看,”说着孙川顺势拿起笔记本,刻意拉着她到更角落的位置,给她翻看着自己的内容,“我已经参破奥秘了,下次一定中,你再等等,咱们会过好日子的……”孙川堆着笑脸:“要不再给我点?我保证……”
白小莲“呸!”地一声,淬了一口吐沫到地上,夺过他的笔记本,扔在了地上,然后朝着陈楚江哭诉道:“陈律师,你看看,这人就这样,我不跟他离婚,我还能怎么样?”
孙川跟丢了魂似的,赶紧冲过去捡那笔记本,脑袋被低矮的洞壁结结实实撞了一下。
陈楚江有些尴尬地干咳一声:“呃,这个……”
他望向孙川:“孙大哥,我看你在看概率论,那你应该明白彩票是一种随机的概率游戏,结果不可预测,也没有规律,每一次开奖都是独立的事件,您这……”
孙川见律师跟他讨论起彩票,来了兴致,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根烟,还假模假式地给陈楚江让了让,被婉拒后,自顾自靠着墙壁一边抽一边说道:
“年轻人,你懂分布函数吗?你知道贝叶斯公式怎么列吗?你对中心极限定理有概念吗?嘿嘿,别以为你们学点概率的皮毛就可以来质疑我。”
他拍了拍宝贝笔记本,夹烟的手一挥:“我已经掌握了彩票的心法,你知不知道,好多人专门跑来找我咨询,我在本地可有‘神算子’的称号。”
“还咨询?都是来看你笑话的罢了。”白小莲愤怒地顶着孙川的话头,想来这种绝望的争吵已经持续很多年了。
陈楚江何尝不知道,所谓“神算子”当然是揶揄孙川的。
如果真的那么灵验,一次咨询收500,他何至于如此落魄。
不过被孙川一顿怼,他反驳道:“那既然你掌握了诀窍,怎么不自己买中一两次?”
孙川轻笑一声,抱着双臂又抽了一口烟,轻描淡写地说:
“天机不可泄露,不是不中,是时候未到,要看运势。我的心法,除了概率论,还包括天干地支、易经八卦、电磁感应、量子力学等等。”
他歪嘴轻笑了声,把手一摆:“普通人啊,根本想不到的,也理解不了。”
“你这……”陈楚江不是理科生,但也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理论根本八竿子打不着,就算伪科学,也是要讲逻辑的。
但孙川只是自顾自憧憬着:“等我老了,我会把我的彩票心法写成四本书出版,到时候每本定价300元,预计会给我带来……嗯……”
他顿了顿,伸出一个手掌:“带来预计五百亿的收入。”
“疯子!疯子!疯子!”白小莲连喊了三次,随即起身往外走,跟陈楚江使了个眼色,示意离开这个神经病。
陈楚江黯然跟着走了出去,回头还是说了一句:“孙大哥,你是个男人,是白小莲的丈夫,你的责任呢?你真的只关心彩票吗?”
孙川被这个问题问到了,怔怔良久,随即又抽了口烟,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和桥洞外的亮光,眼睛里显出了憧憬,很真诚地说道:
“我的责任……其实,我有个梦想,世界上的人一起都中大奖,也都过上幸福的生活。”
没想到孙川过得如此落魄,还有这么崇高的世界大同的理想。
这人本质不坏,但因为生活的挫折,身体残疾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理落差,他才寻求一种精神上的寄托。
有的人会奋发图强开辟新的赛道,有的人则自甘堕落选择吸毒嫖娼,而孙川只不过选择了彩票。
陈楚江不是心理学家,解决不了他的精神执着,他只是感慨,孙川口口声声说他研究了这么多高深的理论,可他连经济学最基本的通货膨胀都不理解。
就算所有人都同时中了千万大奖,那绝对是一场史诗级的灾难,而不是什么幸福生活。
两人走远,陈楚江向哭哭啼啼的白小莲说道:
“这个离婚案我接了,案情其实很简单,所以费用不高,您也不用担心。回头我们加个微信,您把你们夫妻俩的资料发给我。”
说完,陈楚江回头看了看在桥洞口望着天喃喃自语的孙川。
“你们已经分居超过两年,感情也的确破裂了,他买彩票败家的行为也算的上是屡教不改的‘恶习’,所以完全符合法定离婚的起诉条件。我这边准备起诉材料。”陈楚江又想了想,“从立案到庭前调解估计还要一两个月,如果这段时间孙川还不同意离婚。嗯……大家就法院见吧。”
一切按照计划稳步推进中,一个半月后,陈楚江通知白小芳,开庭时间快到了,让她把时间空出来。
结果却收到了白小芳的一段语音:“陈律师,你好,感谢这段时间以来你对我事情的上心。我思来想去决定还是不离婚了。”
随即,她发了一个500元的转账,并备注是“法律服务费”。
陈楚江遇到过很多次离婚当事人临时变卦的,特别是开庭前改变主意的很多,白小芳,变卦后还能给自己转账服务费,已经算得上是模范委托人了。
他可无暇去窥探她改变的理由,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深层考虑,于是点了接收款项,以为这小案子估计就这么被打发了。
收下了那笔钱后,白小芳又发来一个语音,语气很是诚恳:“陈律师,我想咨询下,昨天孙川买双色球中了60万,你说……这笔钱有我的份吗?”
孙川竟然真的中奖了?
陈楚江是做梦都没想到,虽然不是什么一等奖,但60万也不是个小数目了。
他感觉有些恍惚,难不成孙川还真的能算对?
常识告诉他,彩票绝不可能预测,这只能说是孙川大量长期买,这次走了狗屎运。
毕竟每次开奖二等奖也有几十上百注。
不过这也足够陈楚江羡慕嫉妒恨好一阵了。
60万,他当律师好可要吭哧吭哧努力挣好多年。
自己上次在桥洞里,自以为懂很多的居高临下劝慰孙川,表面上语气平和,可心里都是抑制不住的嘲笑,此时对方真的中奖,回旋镖打到自己头上,想想还挺讽刺。
回过神来想到白小芳的态度转变,心中也不免好笑,原来不离婚也是冲着这笔钱。
人啊,还是贪婪的。
他收拾了下自己嫉妒的心情,客气地回道:
“婚姻关系存续期间所得的财产,除法律规定属于个人财产的外,均属于夫妻共同财产。彩票奖金作为一种奖金,属于民法典关于夫妻共同财产规定的范围,所以是夫妻共同财产。他中彩票的时候,你们并没有离婚,这奖金天然就是你们两个共有的。”
“那,我可以拿走一半?”
“不存在分一半的问题,除非离婚才有可能按比例分。要是您不离婚……”
“不离不离,当然不离……”白小莲继续强调着,随即说道,“那我把他接回来,不然兑了奖后放在桥底下也不安全咧。”
陈楚江只是暗自好笑,这个安全原因……冠冕堂皇的理由倒是好找。
想着,突然意识到了“兑了奖后”四个字,意味着目前还没兑奖。
也就是说,孙川中奖后马上就告诉了自己的媳妇。
看来他还真没打算独吞,说不定真的就像孙川说的一样,中了奖会给自己老婆幸福。
如此一来丈夫和妻子互相都没有离婚的意思了,那确实没必要劝他们继续离婚。
陈楚江想了一会,在挂断电话前善意地提醒了下白小芳:“我建议你们夫妻俩也别声张,兑奖的时候最好戴个头套、面具什么的。财不外露,突然暴富容易被人惦记呢。”
他这真算是肺腑之言,白小莲只是应着感谢几句,随即挂了电话。
如果事情只是照常发展,两人可能永远也不会再联系。
因为陈楚江不想跟运气好的人走太近。
他觉得如果身边的人彩票中了大奖,那么自己再中大奖的可能性就很低。
人就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
就像不少跑运输的司机,如果在高速上看见别人出了车祸,除了感慨以外,内心总会抑制不住地莫名叫好,并不是这人有多坏,而是觉得既然遇见车祸,那么自己再发生车祸的概率大大降低。
其实从概率论来说,这是完全独立的事件,陈楚江自诩理性,可是人就是这样,本能的心理暗示改不了。
可是怕啥来啥,第二天白莲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陈律师啊!不得了了,廖勇智那家伙赖账!他想独吞,太可恶了,你说怎么办呀?”
“廖勇智……是谁?”陈楚江被问得没头没脑,他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什么赖账?”
在白小莲的描述中。
廖勇智是孙川的老乡兼彩友,他们是十几年的狐朋狗友了。
孙川第一次买彩票就是廖勇智带的,可以说是把孙川带到沟里的罪魁祸首。
但是廖勇智可没沉迷其中,他有自己的工作生活,买彩票只是一个爱好。
这几年孙川陷入参悟彩票心法的漩涡里,离开家住在桥洞里,基本是靠捡破烂为生,廖勇智是除了白小莲以外,唯一会偶尔接济他的人。
孙川手里拮据,但有时候会有特别的感觉,认为自己已经算出来了下一回中奖的彩票的号码,他就会去找廖勇智借钱。
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但借钱金额不到几十块,所以有钱也还得干脆。
廖勇智也乐得支援一些,还常常告诫孙川,如果真的中了,分他万儿八千的。
总之就是小打小闹,算是个无本的投资。
后来,孙川沉迷日盛,白小莲越来越绝望,完全断了孙川的钱,而且多次去彩票房蹲守,阻挠孙川买彩票,甚至多次半路截和,逼着他离婚。
孙川就开始不再每天去彩票房,有时转而委托廖勇智去买,孙川那碎了屏的千元机成了他跟廖勇智单线联系的工具。
经常就是发个号码过去,然后转几块钱。
没钱了,就让廖勇智先垫付,过两天再还上。
大多时候如果中了5块、10块的,孙川就让廖勇智不要把彩票给他了,直接兑了抵扣彩票款。
有一次中了800多,廖勇智也是老老实实把中的钱兑完了以后给了孙川,所以两人默契很深。
但问题就出在“代买”上了,孙川这一次可中的是60万。
而且正是在他没钱的时候,让廖勇智代买的两注大乐透。
这一次孙川以为廖勇智会像往常一样给他彩票,所以刚一开奖就赶紧把好消息给媳妇白小莲分享了,可夫妻俩等了一天,仍没有廖智勇的消息,于是一起找到廖勇智去讨要。
“陈律师,廖勇智那个混蛋,说那两张彩票都是他自己出钱买的,跟我们家孙川没有关系!”
“孙川给他打了彩票款了吗?”陈楚江问。
“打了啊……”白小莲说得有些勉强,犹豫半天,才说道,“诶,孙川说事后补了4块钱的彩票钱,但是廖勇智不接受。硬说是自己出钱买的彩票。你说他不收这4块钱,我们60万是不是就打水漂了?”
陈楚江想了想,调用了自己脑海中所有关于彩票买卖相关的案例和法条:“也不一定。而且你丈夫也要去争取下,他和廖勇智还是存在委托买彩票的事实的,而且号码也是你老公提供的吧?”
“说起这个来,我就窝火,孙川也不知道脑子是真傻还是假傻,他说没有什么证据证明,那么事已至此,肯定是自己没算到运势,怪不得廖勇智。”白小莲气得声音都发颤了,“他竟然说自己既然能算中一次,那肯定以后还会有,让我不要过分纠结这小钱。我……哎,我真是信了他的邪!你说他不配合,我还能要回来吗?”
陈楚江想到了孙川坐在桥洞口望着天畅想着世界大同的样子,这种话还真有可能是他说的。他不置可否,只能打着马虎眼:
“要是没兑奖,讲讲道理他还给你了也就没事儿了,要是兑了奖……”
他又想了会:“应该是还没兑奖,今天是周末,兑奖中心不开门的,也开不了税票……”
“那就是还有戏!”白小莲显然不想放弃这笔巨款,没等陈楚江说完,很直接地说道:“你说过这个彩票也是我们夫妻共同财产,如果我绕过孙川,请你代理要回彩票,是不是也可以?”
陈楚江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一来代理权限存疑,二来他也不确定真的能要回来,犹豫着:“原则上嘛……”
“原则上就是可以了,我懂。”白小莲抢过话头,“陈律师,这次费用好说,咱们按比例,我听说你们都是收取要回金额的5%对不对,60万的话费用就是3万对不对!要回来了,我肯定给你。”
“其实吧,还要交20%的税,也没那么多……”陈楚江还在犹豫,这些话都是找托词。
“行了行了,就这么决定了。你赶紧来,我们一起去找廖勇智。”
“哦……好……”
陈楚江就这么犹豫之下,竟然“被”拿到了一单案子,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幸福来得太突然。
但彩票买卖属于民法中的“射幸合同”,这一块陈楚江研究得并不深入,怎么要回来两张彩票,他还真是两眼一抹黑。
思来想去,不能打无准备之仗,只能在行前去紧急求助律所的林娜娜,一个30多岁的女律师,她在这一领域颇有研究。
林娜娜举手投足间都精致感十足,总给人一股敬而远之的傲气。
不过陈楚江曾经无私地帮助过她,而且作为同小组的前辈,她还是很愿意帮陈楚江。
所以她一边喝着现磨咖啡,一边耐心地听完陈楚江的讲述后,莞尔一笑:
“这个事情其实很清楚了,孙川通过微信向廖勇智发出了购买彩票的指令,而廖勇智此前已多次代孙川购买过彩票。所以姓廖的十分清楚孙川给的彩票号的意思和往常一样是按照给定的号码代为购买彩票,而且廖勇智在接收到指令后完成了彩票的购买,所以双方之间形成了委托合同关系。这个委托关系事实存在,不需要有什么文字合同,法律也认可的。”
“可是孙川没有给钱呀?他事后才补,对方还没有接受。”
“那也不影响合同关系的成立啊。”林娜娜用咖啡勺搅拌着,吹了吹,“你忘了合同成立的三要件,可不包括支付款项啊。”
所谓合同成立的三要件:1.双方具有民事行为能力;2.双方意思表示真实;3.合同内容和形式不违法。
陈楚江恍然大悟,两个成年人,都知道代买彩票的意图,也不存在违法行为,那么他们的委托合同关系自然就成立。
廖勇智干了代买彩票的委托事项,说明他在履行合同。
廖勇智不接受这4块钱,并不代表这个合同不存在。
如此一来,那两张彩票就应该按照两人之间无形的委托合同的约定,属于孙川所有。
“太感谢了,娜娜姐,你这么一说,我就清楚多了。”他一脸感激,“之前我还在犹豫呢,现在明白了,就算廖勇智不给,后面打官司也能要回来。”
“对,他属于侵占了委托物品,理应返还。”林娜娜说完给陈楚江点头示意,“哎呀,不必谢我,跟聪明人交流就是畅快呀,我也很享受。”
两人商业客套了几句后,陈楚江信心满满地打了车,赶到了白小莲指定的地点——廖勇智的家。
老式的步梯居民楼里,陈楚江在楼道里看到了久候的白小莲,这次她的精神状态明显比上次亢奋了很多。
“孙川真的不来吗?”陈楚江环顾四周,“他在的话,做个证明,我们也好要彩票呀?”
白小莲直摇头:“别提他了,中了彩票以后,他脑子更固执了,现在从桥洞里面搬走了,我也找不到他。”
她见陈楚江面露疑惑,才又解释。
孙川这次中了奖却没能拿到彩票,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虽然算出了彩票号码,却拿不到钱,说明运势不好,觉得是桥洞的风水格局有问题,于是搬到更远的通风的大桥的桥洞下面了。
“这大冷天,他也不知道冷……哎!”白小莲无奈地摇摇头。
陈楚江一边走一边好奇地问:“为什么非要住桥洞?”
“住在江边,就说明在‘奖’边嘛。”
“啊?那照他这么说,住江里面岂不是更好?”这并不算是个过分的玩笑。
没想到白小莲却突然停住,回身看着陈楚江:
“你这一说,我还真巴不得他跳进去江里死了算了。”
陈楚江闻言不再吱声,这话说得确实不合时宜,触了霉头。
等到了402房间,房门紧闭,两人敲门半晌却没有回应。
许久,隔壁401的住户像是被吵到,一个短发大妈穿着洗得发白的睡衣推开自家门,满脸不耐烦道:“敲什么敲,大中午的!”
白小莲和陈楚江两人赶紧致歉,询问廖勇智的去向,解释说东西被他占了。
大妈见两人没有恶意,态度也很好,点头道:
“嘿,我还想找他呢,打电话也不接。早上听到动静,看他一家三口慌慌张张的,我拦着他们想问点事儿,结果还凶我,神神秘秘的,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白小莲看着陈楚江:“神神秘秘的?不会是去兑奖了吧?彩票变成了银行账户的数字,那想要回来可就更难了吧?”
陈楚江哪里会知道,只能嘟囔着:“周末不能兑吧?而且兑奖没必要全家出动吧?”
说完看着大妈:“您说您也在找他,是……”
大妈一听这话,又来了气:“廖勇智这个家伙,可把我家那口子坑惨了。”
大妈穿着拖鞋走出房间,拍着手激动地说起来。
她跟廖勇智邻居十几年了,知道他是个吝啬鬼,从没请朋友吃过饭,昨天他突然破天荒要请她们家那口子喝酒,还叫了一堆平时玩得好的狐朋狗友,还有几个亲戚,到一个大排档。
“哦,他还真觉得自己中奖了要给大家分享?这家伙,真没皮没脸!”白小莲淬了一口骂道。
“中奖?”那大妈明显对这个词不认可,“他中奖才怪咧,到处跟人借钱。”
大妈说,当晚在饭桌上,廖勇智给朋友们一个个作揖,哭着说起自己遇到了极大的困难,希望各位亲友能够给点帮助,借给他点钱渡过难关。
“啊?他问朋友借钱?”陈楚江觉得非常奇怪,这不像是手握60万彩票的人能做出来的的事儿,突然觉得廖勇智是不是真的遇到什么难处了,不然也不会这么不要脸地侵占那钱,于是问一旁皱着眉的白小莲,“他家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白小莲只是摇头:“没听说过呀?”
大妈也连连摆手:“我也不知道,昨天他在饭桌上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就差给人跪下了,有人问他遇到啥难事儿了,他也不说,所以没人借给他。”
大妈回头看了看自己房门:“哎,就我家那口子心善,昨天刚好他工地上发工资,手上揣了4000多块钱,喝得晕晕乎乎地给我打电话说要请示下我,我还没同意呢,他当场就借给廖勇智了。”
“然后呢?”
“然后……其他人都不好意思,找理由走了,只有我家那口子傻乎乎跟他一直喝酒,然后就喝高了,倒那里了。”大妈恨恨地敲了一下木门,“结果廖勇智最后还跑了!我接到大排档老板电话,去接我家那口子,发现廖勇智饭钱都没给!我又掏了快小一千,哎……”
她看着402的门恨恨地朝着门口淬了一口:“我气得是一晚上都没睡觉。”
“这……”这人也太奇怪了,陈楚江跟白小莲对视了一眼,不知作何评价。
那大妈看向两人:“说起来……你们也是来要债的吧?”
她像是领悟到了什么,拍了下大腿:
“哦哟,这下完了,我们家给4000块的时候,也没说让他打个欠条,他不会真跑路了吧……早知道早上就拦住他们了。”
大妈一个劲儿地着急,开始朝自家门里大喊:“郑家默!你个‘老鳖一’,人家都知道躲开,就你傻了吧唧。还睡呢,钱都让人给骗走了!赶紧给我起来!”
一顿呵斥之后,房内仍然鼾声雷动,还伴随着阵阵酒气,大妈回屋又开始骂骂咧咧。
陈楚江和白小莲站在楼道里,大眼瞪小眼。
“陈律师……要不,报警吧,廖勇智怕是要跑啊。”白小莲有些急切。
“这个……不符合警方立案标准啊,说到底他只是没有履行你丈夫跟他之间的委托合同,只能走法院,起诉要求返还。”陈楚江看着401虚掩着的房门,分析道,“看廖勇智昨天请客借钱的行为,一家人怕是真遇到什么事儿了吧。”
“不管遇到什么事儿,彩票要回来要紧呀。”白小莲焦急地说道,然后给丈夫孙川打了个电话,说明了相关情况。
陈楚江也不知道孙川在电话里说了什么,直把白小莲气得火冒三丈,大骂道:“什么叫你算到了命数?孙川我告诉你,这60万要回来了,跟你一毛关系都没有!”
电话那边又嘟囔了半天,陈楚江只听见了“看开点”这个词。
白小莲啪地一下,把手重重地锤到了402的房门上,她气得浑身发抖,咬着牙说道:
“要回了钱,我就离婚,再没有下一次了。”
陈楚江也没多的话说,家事他还是不想过多掺和,只是应着,和她一起下楼。
两人走到一楼楼梯口,正商议如何用白小莲的名义起诉时,突然看到一个男人一脸颓像地迎面走来,样子跟行尸走肉一般。
“廖勇智?!”白小莲惊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两人赶紧走上前去,把他的来路堵个正着。
廖勇智身材矮胖,头却很小,尖嘴猴腮的,看起来很不协调。
此时他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听到白小莲的声音,抬头睁大了耷拉的眼皮,挤了挤脸部五官,强打起精神看向她,脸上顿时显出了不耐烦的表情:“干什么呀,烦不烦人?!”
“你说我干什么?快把彩票还给我!”说着,白小莲伸出双手。
“你说彩票是你的就是你的?写你名字了?”廖勇智把头往前一扎,侧身从白小莲和陈楚江之间穿了过去,还不忘说道,“再说你个娘儿们出什么头,有本事让孙川来找我呀?”
说完,径直往楼上走。
陈楚江被挤了个踉跄,觉得此人甚是无礼,心中不悦:
“廖勇智,彩票确实是不记名的,但你只是受托保管彩票。白小莲作为孙川的妻子,这彩票她有权拿走。”
“胡扯什么狗屁玩意啊,哪里跑出来的疯子?”廖智勇继续往楼上走,根本不听,也听不懂陈楚江文绉绉地给他绕法律关系。
陈楚江拽了拽正要上楼理论的白小莲,摇摇头:“姐,算了,起诉吧,这家伙没有交涉的可能性,咱们说的他不听,就只能找个能让他听懂的地方治他……”
正说着,两个身影从楼梯上走了下来,正是刚才那一脸怒气的大妈拉着一个摇摇晃晃的中年秃头男,那大妈直勾勾地看着廖勇智:“呵,果然是你,我还以为你跑了呢,赶紧把那4000块钱还回来。”
“狗屁,我就没拿那4000块,老郑愿意给我,我就认他这个朋友了,早就还给他了。”
“别胡扯,我家那口子醒了以后身上就没钱,你赶紧还我,不然我可报警了。”
廖勇智哪里料到拦路虎一个接一个,看着被大妈拎着还没醒过味来的郑家默,竟然冷哼了一下:
“呵,报警?我他妈还想报警呢。老子60万彩票丢了。我找了一天一夜,现在想想,你家老郑偷的可能性最大!”
几拨人挤在楼道拐角,听这话都是一惊。
连扶着栏杆半梦半醒的郑家默也打了个激灵,站直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