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我床上的男人,是父亲送来的

每读故事 2024-12-31 13:39:35

又是那个梦。

漆黑斗室中,重重床帷内,镂空银香球随着被浪起伏,翻滚、碰撞,发出泠泠轻响,散出阵阵幽香。

我在风浪中沉浮不定。

良久,一声闷哼,云收雨霁。

困乏的恍惚中,我隐约听到窗外风雪大作,呼呼作响。

猛地一阵风起,撞开了绮窗,吹开了床帷,黯淡的月色随之涌进来,照亮了身侧一张男子的面孔。

帐中幽香散去,我陡然清醒过来,想大叫,却蓦然发现,我与男子有过一面之缘。

我咬住手指,生生咽下惊呼。

无数记忆中的画面在脑中闪电般交错而过,我的心狂跳不止。

我竟然没死,还回到了九个月前,泰和十三年十一月初六——

那个噩梦开始的雪夜。

我看向兀自酣睡的男子。

这个突然出现在我床上的男人叫沈誉,是新科进士,皇帝委任的丰阳查赈官,是今夜府衙饯行宴的座上宾,也是明日牢狱中的冤死鬼。

数息之后,我下定了决心,忍住不适披衣起身,提起凉水壶,浇了沈誉一头一脸。

他一个激灵,慢慢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看我,又环顾四周。

突然间,他面色大变,一把将我拽上床,抵在床角,低声喝问:“此为何地,你是何人?”

“嘘,低声些,小心隔墙有耳,”我将手指比在他唇前,“你也不想被人知道吧?”

他眼睫一颤,抿紧了唇。

我压低声音:“这里是我的闺房。今晚夜宴做东的清州知府王敷,是我父亲。”

沈誉浑身一僵,额前沁出豆大的汗来。

他一把放开我,伸手抓起床榻上散落的衣物,飞快穿上:“我得走了。”

我拽住他的衣带:“等等。”

沈誉面色很难看,却深吸口气,耐着性子解释:“王姑娘,今晚的冒犯我很抱歉,日后定会负责。但现下,我必须马上走……”

“你走不了。”我果断打断。

“什么?”他皱眉。

我一指门窗的方向:“这座绣楼下都是我父亲安排好的巡夜仆婢,一有异常,便会群起捉贼,还会引来前院的宾客围观。

“沈大人,你可有把握在众目睽睽之下,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呼吸一滞,缓缓摇头:“我只是文官,不会飞檐走壁。”

我握拳:“那么,和我做个交易吧。”

“嗯?”他看着我,眯起了眼,眸中带着警惕之色。

“我帮你脱身,来日王家有难,还请你高抬贵手。”

沈誉还待再问,楼下忽而传来阵阵喧哗,隐约有仆人的喊声:“大人,有婢女看见那贼人往小姐的绣楼去了。”

紧接着,是踩着木楼梯上来的纷乱脚步声。

沈誉不再犹豫,当即点头:“一言为定。”

脚步声停在门外,母亲温和的问候响起:“照容,你可睡下了?”

此时,我已飞快整理了房中乱象,迅速躺回被褥中。

下一刻,屋门被大力踹开。

呼啸的风雪率先卷入室内,吹得碧青色的床帷随风鼓胀,波浪般拂动起来,扯动了床角悬挂的金钩,一阵丁零当啷的响动。

我慢慢坐起身,一手掀开床帷,一手揉着眼睛:“母亲,怎么了?”

进屋的人竟然不少,为首的是大步流星的父亲,母亲紧随其后,最后面,是给他们提灯的几个婢女。

人乌泱泱站了一屋子,灯光刺目,照得满屋纤毫毕现。

母亲坐到床边,摸了摸我的额头和面颊,柔声问:“照容,你可好些了,方才可有见着什么生人?”

隔世再见母亲,我强自忍耐心中激荡,作出懵懂之色:“女儿这几日染了风寒,喝了药便昏昏沉沉的,今夜睡得尤其沉,不曾见过生人。”

父亲接过话茬:“有巡夜的下人禀告,说在后院见着了可疑的身影,我们担心你这里进了贼,便来看看。”

我低呼一声,害怕似的往床帷深处藏了藏。

母亲将我搂入怀中,轻柔地抚摩着我的发顶,低声安抚:“母亲在呢,不怕。”

我从她臂弯中抬眼,看到父亲鹰隼似的目光在屋内逡巡,同时吩咐左右:“去,好生察看一番。”

闺房小巧雅致,不多时便搜检过一遍,一无所获。

父亲沉思片刻,冷锐的目光转向屋内宽大的紫檀架子床。

寒意一点点渗进来,蔓延到四肢百骸,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瓮声问:“好冷,谁开的窗?”

婢女们慌忙摇头,还有人说进来时便开着的。

父亲的脸色陡然一变,快步走到窗前,探头向下看。

我好似不经意道:“哦,方才梦里,依稀听到有落水声。”

有婢女附和,说自己也听到了“噗通”声。

父亲重重关上窗,大手一挥:“快走,下去看看。”

母亲“哎”了一声,松开我,拍拍我的手:“照容,你先睡吧。”

我乖巧点头。

她扶着我躺下,认真掖了掖被角,追着父亲匆匆离开。

屋门阖上的霎那,脚边的被褥一动,一个脑袋钻了出来,大口呼吸。

半晌,沈誉呼吸平甫,哑声道:“冒犯了。”

我心绪不宁,忍不住撒气:“你真的冒犯我的时候,倒没有那么客气。”

他一愣,小心翼翼靠近:“你……哭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泪如雨下。

黑暗里,他的手指按上我的肩,声音里带着懊恼:“对不住,我不该喝那壶酒的……”

沉默良久,我蜷起身子背对他,漠然道:“算了,不是那壶酒,也会是一碗汤、一炷香,有心算无心,你避不开的。我……我不怪你。”

我怪的罪魁祸首,另有其人。

王敷做了十七年的严父,一朝遇险,第一个牺牲的就是我。

即便前世就知道了他的狠厉绝情,重来一次,还是痛彻心扉。

“王姑娘,别哭了,等此间事了,我便上门提亲,娶你为妻。”

我轻叹:“先过了眼前这关吧。”

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

我支起身:“你做什么?”

沈誉正要下床,闻言回头,闷闷道:“我去软塌上凑合一晚。”

“不必了,”我淡淡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清白可言么?”

他身子一僵,欲言又止。

我叹口气:“我的婢女细心,你少折腾,仔细露出马脚。”

他顿了顿,认命似的收回脚,小心翼翼躺到我身边,却隔着楚河汉界的距离。

我甚至怀疑,他半个身子都露在被褥外面。

楼下时不时闪过火把的光亮,耳边充斥着忽远忽近的喊声。

我的身体疲惫极了,脑子里却绷着一根弦,毫无睡意。

而身侧那人,虽然纹丝不动,似乎也是一夜未眠。

府里闹哄哄了一夜,第二日也四处戒严,层层把守。

我从绣楼上看下去,目光在屋檐上的那只乌皮靴上停了一瞬,再放眼望去,府衙周围的街头巷口都设了关卡,盘查严密。

婢女秀清给我送药时说,昨日府里丢了宝贝,父亲大怒,下令封城搜查,全力追回失物。

我喝了药,打了个呵欠,借口要补眠,打发她下去守着。

秀清离开,沈誉才从藏身处走出,双眉紧锁:“怎会如此?”

我凉凉笑了:“因为,我父亲和丰阳知县王绅汉是同伙,他们上下勾结,那些赈银,是他们一起侵吞瓜分的。如今你要捅破这事儿,他们自然联手阻止你。”

他看着我,表情怔忡:“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是官眷,”我坦然与他对视,“知道的,还不止这些。”

他皱眉沉思:“所以昨晚的事,你父亲知情?”

“他是主谋,为了逼你同流合污,或者就此声名扫地……”我的胸口又开始滞塞,顿了顿才接着说,“为此,不惜赔上我的清白和声誉。”

沈誉在我面前坐下,闭了闭眼:“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来赴宴,白白害了你。我应该直接去金陵,找叶按察使或袁总督上报。”

“你错了。”我幽幽摇头。

沈誉脸色愈发难看:“难道叶海潮和袁文广也涉案?”

“他们或许清白,不过一个是我舅父,一个是我父亲的座师,但凡有半点私心,便会是阻碍,沈大人,你要赌一赌吗?”

沈誉面色紧绷:“知道了,我会直接进京。”

我长舒口气:“过几日,我会为你制造一个出府的机会,可出城,我便无能为力了。”

他深深凝视我:“已经足够了。”

接下来的三天,相当难熬和狼狈。

为掩人耳目,沈誉只能在我的床榻和衣柜间躲躲藏藏,共用餐食和洗漱的清水。

餐食倒也罢了,不过是两人都只能吃个半饱。

入夜,婢女们接连在桶中注满热水,奉上澡巾和香胰子便躬身退下。

我在屏风后解了衣裳,略略泡过便起身,擦干身子,披衣出来。

昏暗的烛火下,沈誉的脸红得好似要滴血。

我在妆台前坐下,背对他道:“该你了。”

沈誉面色纠结:“这澡,就非洗不可吗?”

我咬咬牙,不由分说:“衣服不换,澡也不洗,你想熏死我?”

他还在磨蹭。

我皱眉:“事急从权,快去!”

他一咬牙,冲去了屏风后。

至于更尴尬之事,我已然恨不得全然忘了。

好容易捱到泰和十三年十一月初十,骤雪已歇,只余疾风。

入夜,街巷中传来一阵阵“笃、笃、笃”的敲击声,伴随着更夫的呼喊,“寒冬腊月,小心火烛,水缸满满,灶仓清清!”

我披上秀清的外袍,对小厮打扮的沈誉道:“就是今夜了。”

他戴上一顶宽大的帽子,咬牙道:“王姑娘,沈某还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他递过来一张信纸:“入京路上危险重重,九死一生,我并不怕死,却不能白死。”

我接过信纸,展开,其上是仓促写就的一行字,笔迹仍旧遒劲有力,风骨铮铮:“丰阳知县伙同清州知府冒赈,以利诱誉,以威逼誉,誉不敢受,恐负天子。”

原来是这个,这恐怕是上一世父亲败露的原因之一吧。

人会死,真相却不会。

我折好信纸,抬头看他。

沈誉的眸色深沉:“我知道要姑娘代为寄出此信,是强人所难,故而犹豫多日,但若我在途遭遇不测,此事只能……”

他深吸口气,似乎这要求难以启齿。

“没事,我帮你,”我一口答应,将信纸小心收到怀中,仰头看着他,“可沈大人,请你务必竭尽全力活下去。你承诺过会报答我,若死了,便是食言。”

他眸光一闪,嘴唇翕合,最终什么也没说,只重重点头。

我们用湿润的布巾蒙住口鼻,然后用火点燃了床帷和地毯。

冬季干燥,明火一碰上易燃物,便像是饥饿的野兽遇上了肥嫩的猎物,一口吞噬,火势骤起。

我丢下油灯,拉着沈誉下楼,躲在小厅的莲花瓷缸后。

秀清和几个婢女都被我打发出去了,此时这幢二层的木制小楼里,只有我和沈誉。

没等多久,楼上哔哔啵啵的响动愈演愈烈。

热浪滚滚,烟尘弥漫。

很快的,屋外便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走水了!”

铜盆坠地声后,是秀清焦急到崩溃的大喊:“小姐!小姐还在里面!”

人群顿时乱了,婢女提着木桶来回浇水,小厮蒙着面踹开门,冲进火场,一会儿又被浓烟逼退。

趁着门开,我拽上沈誉,伪装成救主的仆婢混了出去。

人都涌向了着火的绣楼,我和沈誉手拉着手,一路飞奔,畅通无阻。

眼见到了垂花门,还来不及高兴,只听到身后一声怒喝:“站住!”

我浑身一僵,慢慢转身。

只见母亲独自立在檐下,眼神在我二人身上扫过,面色铁青。

她走上前来,一把扯开我们交握的手,将我拽去身后,怒视沈誉:“拐带官眷,罪当流放,竖子尔敢!”

沈誉正要解释,我却率先抓住母亲的袖子:“母亲,他没有拐带我。”

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狠狠甩袖:“你住口。”

此时此刻并非说出真相的时机,我犹豫片刻,决定撒一个谎。

我跪下来:“母亲,他得知我病了,心急如焚,情急之下才夜探闺房,却不慎露了行迹,求您放过他。”

“王照容,你疯了?”母亲指着我:“私会外男,若被人撞破,你还要不要活了?”

“所以放他走吧,母亲,就当为了我。”我泪如雨下。

母亲笔直的身体竟微微佝偻了,半晌后啐了沈誉一口:“滚吧。”

沈誉看着我,脚下不动。

我回望他,无声道:“保重。”

“等等。”母亲突然开口。

我一愣,急了:“母亲!”

“从西门出去,那里无人把守。”母亲冷声解释一句。

沈誉对着我们长揖到底,然后飞速转身离去。

母亲带我回了她的叙芳园,让嬷嬷去通知众人,小姐已救出,又连夜请大夫给受伤的仆婢们看诊治伤。

救火的喧闹声渐渐散去,只有绣楼处依旧火光冲天,看来要烧上很久。

屏退众人,母亲脸上勉强的笑意消散,沉着脸怒斥:“跪下!”

我直直跪在她脚边。

“那人是谁?”

“沈誉。”

母亲皱眉,似是想起曾在拜帖上见过这个名字,当即咬牙:“那个查赈官,原来是他,斯文败类,衣冠禽兽。

“初六那晚,你父亲大张旗鼓捉贼,我还怪他草木皆兵,没想到,真有贼子来犯。”

我沉默。

她哼了一声:“算了,多说无益,他会娶你吗?”

我轻轻眨了眨眼睛,摇头。

“愚蠢!”母亲气急,尖尖的指甲几乎要戳进我肉里,“你蠢出生天。”

她胸脯起伏不定,半晌后脸色唰一下惨白,俯下身,紧紧抓着我的双肩:“照容,你的身子可给他了?”

我没犹豫,立刻摇头。

母亲舒了口气,冷声道:“算你没彻底昏了头。”

我垂下头,心里却苦笑。

谨言慎行了一辈子的母亲,若知道是父亲将我和沈誉送作一堆的,恐怕会如前世一般,心伤染疾。

母亲还沉浸在我编织的谎言里,面上表情变幻不定:“照容,今夜放了他走,虽然保住了你的声名,却也没了拿捏他的把柄。

“若他上门提亲,我和你父亲必不反对。若他一去不回,你便收心另嫁。再敢与他藕断丝连,谁也救不了你。”

“是。”我低眉顺眼。

父亲这几日忙着缉盗,日夜宿在府衙,今日也不曾回来。

母亲罚我在她床前跪了两个时辰长记性,给我肿胀的膝盖上药时,却又是她先红了眼。

她抱着我:“照容,别怪母亲心狠,我们女子生来不易,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啊。”

我回抱住她。

上一世我没有行差踏错半步,可照样万劫不复,只因父亲走了歧途。

覆巢之下无完卵。

我如今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活下去。

父亲注定自取灭亡,我却不得不早做打算,带着母亲,挣出一条生路。

母亲放开我:“你的绣楼烧了,今夜便留下,与母亲同睡吧。”

十岁后,似乎就再也没在母亲的怀抱里入睡了。

我闻着她怀里清幽的香气,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日绣楼烧光了,火终于熄了,只剩一片断壁残垣,所幸无人丧命。

父亲只回来匆匆看了一眼,便回了前衙。

母亲抱怨:“也不知丢了什么,值当这样不眠不休地找。”

我自顾自喝着金丝粥,心道可不得找,若找不到,父亲丢的不止乌纱帽,还有项上人头。

沈誉走后半月,父亲还是没抓到人,城中却已民怨沸腾,连顶头上司袁总督都来信质问,为何无故封城半月之久。

父亲碍于压力,无奈之下开城放行,只在关卡处安排了不少巡查的府兵。

我捂着怀中沈誉留下的信,终于找到机会寄出。

临近年底,父亲惯例会给官场上的好友、同僚及上峰寄信送礼。

他写好后,便由家中小厮一同拿去驿站。

我模仿父亲的笔迹写好信封,将沈誉留下的纸放进去,用浆糊封口,再盖上王家的蜡封。

我揣着薄薄的信封去叙芳园请安时,瞅见那个毛躁的寄信小厮,佯装脚下一软,和他撞了个满怀。

信封雪片似的散了一地。

那小厮唬了一跳,连忙跪下,一边七手八脚捡到怀里,一边连声和我道歉。

我让他起身,将自己捡到的三封放到他手上,柔声道:“没事,是我不慎踩空,撞到你了。”

小厮如释重负,点头哈腰两下,一溜烟跑了。

他只顾着信的数量没有变,却不料换了一封,寄往的是京城都察院,收信人是沈誉的授业恩师,时任左都御史的杜如峰。

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便只有等。

还没等到悬在王家头顶的利剑落下,更棘手的问题来了。

月事,迟了。

起初我安慰自己是服用了避孕汤药的缘故,不过是迟几日,总会来的。

可半个月后,熟悉的恶心感袭来,坠得我的心幽幽沉下去。

而就在同一天,沈誉回来了,身后跟着提刀佩剑的绯衣卫。

0 阅读:0

每读故事

简介:比生活更精彩,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