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时晴出现在派出所。
刘警官皱着眉头,定睛打量她的脸色:“你说你知道事故原因?”
“对,”时晴大声重复,“台风登陆之前,江屿收到了仪器设备的告警信息,才返回基地检查的,他是为了工作才冒险的!”
“你是通过什么途径得知的?”
“那天晚上我在地铁站见过他,他亲口告诉我的。”
刘警官露出惊讶的神情:“既然如此,白天你为什么不说?”
时晴顿时感到一阵心虚,支支吾吾地回答:“你……你也没问啊。”
两个友人见状,也跟着帮腔说:“刘警官,人命关天,你看要不要再核实一下。”
刘警官和时晴对视了几秒,用锐利的眼睛打量她,似乎正在忖度她的证言是否真实。
半晌过后,他终于松口:“感谢你提供目击线索,我会找相关人员核实情况的。”
时晴呆住了:“……只是核实情况么?”
刘警官叹了口气:“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江屿的事故已经结案了,警方能做的也很有限。你还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我们尽量满足。”
时晴没有说话,在来时的路上,她的心底还抱有一丝侥幸,可刘警官的态度彻底击碎了她的幻想,使她意识到自己的荒唐,时间已经回到9月9日,江屿的死亡证明就装在文件袋里。
而她只不过是找出了事故的起因,却无法改变最终的结果。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离开警局后,两位友人迅速将她围住,周韵珊追问:“你真的在地铁站见过江屿?”
“嗯……”
“你怎么连我们都瞒着?”
时晴心里已经乱作一团,索性把自己倒转沙漏时穿越时空的经历和盘托出。
周韵珊瞪大眼睛望着她:“你是说,你穿越回三天前,见了江屿一面,然后又回来了?”
“是的。”
周韵珊的眼底浮现出同情的神色:“晴晴,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江屿出事我们都很难过,你也不要太自责……”
“你觉得我见到他是幻觉?”
“是吧,现实中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时晴苦笑了一下,她早料到友人不会相信她的话,她低下头说:“算了,反正是真是假都无所谓了。”
她习惯于做一只蜗牛,受到一丁点刺激便缩成一团,钻进厚厚的壳子里。
一旁沉默的王兴洋终于开口:“假设,我是说假设,沙漏真的可以带人穿越时空,我们要不要去事故现场看看?”
*
次日,王兴洋的车停在了时晴楼下。
那是一辆灰色的新能源车,不算豪华,但打理得干净整洁。
“刚买没多久,就想着万一哪天失业了,还能用来跑出租呢,”王兴洋一边拉开车门,一边介绍,“你别嫌弃啊。”
时晴打心底感到佩服,明明和自己同期毕业,但王兴洋已经拥有了私家车,而她连驾照都拖着没考,每天通勤都挤地铁。
人和人的差距,怎么会如此之大。
周韵珊已经坐在副驾驶座上,精神看起来比昨天好了不少。
时晴快速钻进后排,系好安全带,说:“我们出发吧。”
霞礁半岛距离市区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周韵珊和王兴洋一路攀谈,时晴只在提到自己的时候才偶尔插一句话,其余时间都望着窗外的云层默不作声。
海洋局的研究基地位于半岛尖端,远远地便能看到白色的牌坊矗在公路尽头,基地面积相当于一所中等规模的大学,囊括了研究室,行政楼,宿舍楼,食堂,几乎是个小型的社区,靠海的一侧山势凸起,一条栈道修在半山腰,与海滨的码头相连。
车子减速停靠,周韵珊摇下车窗,探头观察:“糟糕,门岗有人值班,恐怕不能随便进。”
“别担心,我有法宝。”王兴洋掏出一个工牌似的东西。
“采访证?哪搞来的。”
“问隔壁部门借的,我们公司搞传媒的嘛。”
“没想到你还挺有人脉。”
“别提了,好容易才借到一张,只能让时晴一个人去。”
“谁说的,”周韵珊笑了笑,“我陪她去。”
话毕,她从包里翻出一台手持卡片相机,拉出挂绳,挂在时晴的脖子上:“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摄影师。”
时晴顺从地点点头。
“你们见机行事,千万别露馅啊。”王兴洋把头伸出车窗叮嘱。
“放心吧。”周韵珊抬手比了个V字,拉着时晴往大门口走去。
霞礁基地远离旅游区,今天又是休息日,几乎没什么访客,门禁旁的岗亭里坐着一个门卫,头发略夹斑白,皮肤黝黑,看上去四五十岁模样,穿着深黑色的制服,正插着耳机看视频。
周韵珊敲开岗亭玻璃:“您好。”
值班的门卫拉开窗户,看到时晴手里的摄像机,眉头一皱:“不好意思,事故的问题找警察,这里是研究所,不是派出所。”
周韵珊故作惊讶地问:“咦?什么事故?”
“你不是来采访坠崖事故的吗?”
“不是,您误会了,我们来拍摄国际帆船比赛的宣传素材。”
门卫的眉头解开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哎呀,你不是海报上那个姑娘吗,叫周……周什么珊?”
“太好啦,原来您认识我,”她笑得更加灿烂,“我叫周韵珊,是帆船运动员。”
时晴也顺势递上记者证:“我是汐音传媒的记者,想借大赛的影响力,宣传咱们滨城在海洋领域的科研成果。”
周韵珊的刷脸战略显然很奏效,门卫的脸色转阴为晴,笑眯眯地说:“没问题,两位填一下来访登记。”
“多谢。”时晴暗自松了口气。
门卫把手伸出窗外,递来一张登记表,顺口说道:“你们先去一号楼吧,里面有个展览馆,周末有志愿者做义务讲解。”
“好呀,”周韵顺势接过,又问,“对了,您刚才说的坠崖事故是怎么回事?”
“就前几天的事,所里有个小年轻不守安全规程,台风天跑到基地来,当时我也不在,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就看到一堆警车停在门口,媒体也来了,唉,台风的威力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两个小姑娘可一定要引以为戒啊。”
离开门岗时,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周韵珊捏了捏时晴的手。
今日阳光明朗,云团被海风驱赶着,散成鳞片似的细碎形状,在湛蓝色的天空中翻滚。
入口的步道尽头,便是一号楼展览馆的正门,两人本来没打算进去,但门口的讲解员热情地挥手示意:“你们是来参观的吧,欢迎欢迎。”
那是一名年轻女性,身穿白衬衫,梳着马尾辫,脸蛋很圆,长相俏皮可爱。
在看到两人接近后,突然睁大眼睛,发出惊呼:“呀!你是周韵珊么?”
周韵珊只能迎着头皮露出微笑:“是我。”
“我还是第一次在现实中遇到明星呢!能不能跟我合个影!”她的语调激动得高了八度。
“可以呀。”周韵珊凑到她身边,倾身搂住她的肩膀。
明星到底是明星,跟粉丝合照也是轻车熟路,女孩脸上笑开了花,依依不舍地把手机收起来,重新取出激光笔:“我是今天的义务讲解员,叫吴雪,很高兴为你们服务。”
周韵珊注意到她胸前的校徽:“你是海大的学生?”
“嗯,”吴雪点头,“今年大四,在这里实习。”
周韵珊指了指身后的时晴:“那我们三个都是校友啊。”
“哇哦,两位竟然是我的学姐,太有缘了吧。”
有了这层关系,吴雪的态度更加热情,参观途中把每个展台都讲得巨细无遗,但两个听者心猿意马,时晴一路沉默,周韵珊则见缝插针地套话:“听说你们所里最近出事故了?”
提到这件事,吴雪脸色瞬间便沉了下来:“你说江屿学长吧。”
“你认识他?”
“当然认识,我和他是一个系的,我们系里的老师都很喜欢他。”
周韵珊和时晴交换了一个眼神——原来这位吴雪竟是江屿在环境工程学院的直系学妹,她接着问:“你知道事故是在哪儿发生的么?”
“听说是去往码头的栈道上,那天晚上护栏被台风吹坏了一截,灯也都关了,所以他就踩空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去码头。”
“是为了鹏程号。”时晴脱口而出。
吴雪面露惊讶:“咦,你怎么知道?”
“我……我只是猜的。”
“鹏程号确实打算在5号出发,不过因为出了事故,一直推迟到今天,”吴雪说着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启航仪式就快开始了,你们要是有采访证的话,可以去参观呀。”
两人是来调查事故的,对启航仪式没什么兴趣,但周韵珊看到吴雪满脸羡慕的样子,便顺口问了一句:“你不去么?”
“高教授本来答应带我去的,但他上午才被警察叫走了。”
“你说高逸教授么?警察来找他了?”
“不只是警察,市局的领导也来了,说要对他进行停职处分。”
时晴暗中惊讶,警察传唤高逸,多半是因为她昨晚的证词,一旦确认江屿出事和工作有关,作为导师的高逸恐怕也要承担连带责任——看来这也是她穿越时空带来的后果之一。
每当话题转向江屿,气氛就会变得凝重,还好展馆出口近在眼前,吴雪收起激光笔说:“我的讲解已经结束了,希望对你们有所帮助。”
“太感谢了。”周韵珊握住她的手,“对了,请问去海边栈道怎么走?”
“出门往左,不过栈道已经封闭了,护栏还没修好呢,你们想去码头参观的话,可以回正门口坐公交绕行。”
时晴和周韵珊并不想去码头参观,送别吴雪之后,两人便往封闭的栈道走去。
栈道入口处果然拉了一条黄色警戒线,不过并没有人员看守,两个女生猫着腰,很轻松就能钻进去。
栈道依山而建,急转弯很多,台阶时上时下,即便是在晴朗的白天,走起来也不太容易。
从栈道向下俯瞰,凹陷的海岸线呈月牙状,码头位于月牙底部的湾心,从中间向两翼延展,左翼主要停泊大型货船,右翼则排布着小型游艇和帆船。
周韵珊抬手一指,说:“晴晴,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当年就是在那边参加全国大赛的。”
时晴怔了一下:“咦,是同一个地方么?”
“是呀,你不会忘了吧?”
时晴眯起眼睛望向游艇码头,在脑海中搜寻学生时代的记忆。
虽说归属于帆船社,但她并没有实际参加比赛,只是和王兴洋一起站在岸边,举着校旗充当啦啦队。
真正驾驶帆船乘风破浪的,是周韵珊和江屿两个人。
周韵珊眺望远处,目光变得柔软:“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们这个刚成立的社团,居然能一路杀进决赛。”
“因为你和江屿都很厉害。”
“他的天赋确实不一般,没能成为职业选手实在太可惜了,唉,我真想一直和他做搭档。”
“是啊,太可惜了。”
时晴嘴上附和着,心底却感到分外苦涩,明明江屿已经不在了,可她仍然无法掐灭嫉妒的火苗,这让她无地自容,只能把头埋得更低。
周韵珊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说,如果最后那场决赛我们赢了,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谁知道呢。”
“是啊,毕竟是没发生的事,谁知道呢。”
时晴缺席了决赛,那天她生病了,没能亲自到场为友人加油助威,据王兴洋说,比赛结束后周韵珊大哭一场,江屿也很低落,她甚至有些庆幸自己没在现场,没有目睹这令人伤感的一幕。
那场决赛成为她大学生活的终点,从此以后,她便和友人断了联系,各奔东西。
护栏在不远处断开了,连带着栈道的路面一同塌陷,形成一个豁口,几片木板被绷裂的粗绳吊在悬崖上,随着海风摇晃。
“就是这儿吧。”周韵珊停下脚步,指着前方的警戒线。
黄色胶带密密麻麻地拉了好几条。
时晴走到黄线边,视线透过豁口往下看,崖壁仿佛被刀削过似的,坡度几乎竖直,嶙峋的岩石不规则地镶嵌在一起,深浅颜色的交界面记录着海潮涨落的位置。
潮位线以下的岩石被水冲刷,表面孔洞稀疏,覆盖着阴湿的海藻和寄生贝,在一片蓝天白云中,透出大自然最野蛮的底色。
没有了山体遮挡,海风变得更加强劲,扑面而来的潮风呼呼地吹打着时晴的衣服。
她想起在网上看到的照片,想起江屿的身体像破布娃娃一样伏在眼前的石头上,胃里一阵痉挛。
“注意安全啊。”周韵珊紧紧抓住她的胳膊。
“我知道。”时晴努力稳住脚跟,这地方即便白天都让人脚软,更不用说是狂风大作的台风夜。
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松开护栏,转而从包里取出沙漏,托在手掌心。
“这东西真的有用么?”周韵珊的目光仍然透着怀疑。
时晴也不确定,她多么希望沙漏能再次将她送回过去,回到那个台风夜,把江屿救回来。
哪怕面对狂风暴雨,她也愿意一直等,等到江屿出现,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手,再也不松开。
她倒转沙漏,掺杂白色碎屑的沙子缓慢流淌,通过狭窄的连接处,滑入另一侧的玻璃罩。
她闭上眼睛,双手不由自主地贴向胸口,姿势像是在祈祷。
一秒,两秒……时间也如沙粒一般流淌,时晴在黑暗中等待,但她翘首期盼的眩晕感并未降临。
她不敢动弹,生怕魔法会失效,直到周韵珊轻拍她的肩膀,问:“晴晴,怎么样?”
她终于睁开眼,沙漏被她握得沾了一层汗水,但也仅此而已,里面的沙子已经漏掉大半,可海风和波涛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她攥紧了拳头。
周韵珊轻轻抱住她的肩膀:“算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低沉的汽笛声划破了天空。
是鹏程号出航了,两人往码头的方向看去,一艘红白相间的大船正缓缓离开船坞,驶入波涛汹涌的海面,它的身后缓慢而优雅地拖出一条白浪,像一只狮子步入丛林的足迹。
就是它卷走了江屿的生命么?
天边已经浮起霞云,海面也映出红色,鹏程号偌大的钢铁身躯渐渐驶远,与此同时,时晴的力气也被抽干了。
头顶有一群海鸟盘旋,发出凄长的啼鸣声,听上去竟像是在哭泣。
两人离开霞礁基地时,头顶已是暮色沉沉,门卫从岗亭里探出头,面带笑容挥手告别,周韵珊故作爽朗地赔笑,但转回头笑容就消失了。
时晴则连赔笑的力气都不剩,像木偶似的,僵硬地迈开两条腿。
王兴洋的身影很快迎上去:“时晴,你没事吧,脸色好差啊?”
“我……失败了。”时晴小声说。
王兴洋愣了一下,很快说:“唉,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提议来的。”
说着,他回身拉开车门:“走吧,这一天也折腾累了,我送你们回家休息。”
虽然他故意用了轻松的口吻,但时晴还是听出他心底的失望,他一定不再相信自己了,时晴心想,其实就连她本人也陷入怀疑,沙漏真的拥有穿越时空的力量么?
地铁站的经历真的发生过么?
她拼命抓住脑海里的回忆,然而那些散乱的片段却离她越来越远,像一条模糊的影子,明明就在那里,却摸不见,抓不着。
回程的路也不太顺利。
霞礁半岛和市区之间只有一条主干道相连,每逢周末黄昏,往返的车流量激增,路上总能堵出一条长龙。
眼看导航地图上的标志已经变成深红色,王兴洋双手搭着方向盘连连叹气:“怎么办,还要两个小时才能通过……”
话音刚落,车载导航便响起提示音:“前方路段发生交通事故,请您稍安勿躁,有序通行……”
王兴洋两手一摊:“完了,这下要三个小时了。”
周韵珊指着地图上最近的一条分岔路,说:“在这里转弯吧。”
“嗯?在这儿拐就折回岛上了。”
“就是要折回去,先到我家住一晚,怎么样?”
“不会影响你家里的生意吗?”
“放心,这个季节肯定有空房的。”
“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时晴也没问题吧?”王兴洋回过头问。
时晴陷在后排座椅里,木然地点点头。
王兴洋立刻转动方向盘,切进空空荡荡的右转道。
十几分钟后,车子停在路边,这里的地面是沙土质地,歪歪扭扭地画了几条分割线,勉强算是停车场。
公路对面是一片高矮错落的独栋小楼,入口处的标牌上写着“海角民宿村”。
和滨城市区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相比,民宿村的老旧建筑显得有些破败,停车场空了一多半,显然入住率不及预期。
“好久没来了,”王兴洋四处看了看,说,“好像不算热闹啊。”
周韵珊耸肩:“岂止不算热闹,简直快要倒闭了。”
“这么严重?”
“是啊,附近盖了几家度假酒店,把生意都抢走了,我劝爸妈把民宿关了,跟我搬去市区,可是他们在这里住了几十年,舍不得熟客和街坊,坚持要留下来。”
“倒是能理解叔叔阿姨的想法。”
“是啊,反正生意少了,他们也能清闲些,挺好的。”周韵珊边说边挽过时晴的手,“晴晴也好久没来了吧。”
“嗯,是啊,毕业之后就没来过了。”
时晴边走边环视四周,民宿村里的小巷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只是油漆粉刷的砖墙上多了几分斑驳。
路边矗立的两米多高的广告牌,崭新的颜色与陈旧的建筑对照鲜明,广告牌上印着即将开业的白沙汀国际海洋公园的宣传画,水族馆和湿地栈道沿着蜿蜒的海岸铺开,碧海蓝天、鸟飞鱼跃的风景十分引人入胜。
等海洋公园正式开业,民宿村的生意恐怕会更差,那些熟客和街坊,总有一天也会离开
——时晴悲观地想。
她像机器人似的,跟在周韵珊身后,迈进熟悉的小院。
周韵珊提高嗓门喊道:“爸,妈,我回来了!”
二层小楼里亮着灯,一个人影从前厅快步走出,胸前还系着围裙,脸上笑容灿烂:“哎呀,要回家也不早点说,妈什么都没准备。”
周韵珊跳到面前:“我们也是突然决定的嘛。”
“给你们添麻烦了。”王兴洋乖巧地鞠了一躬,时晴也跟着他欠身致谢。
“不麻烦不麻烦,”周母笑逐颜开,“这就让你爸去鱼排拿点新鲜的海货,给你们烧顿好饭……”
“不用麻烦了,我们将就吃点就行。”周韵珊说。
“你将就没关系,可不能怠慢了同学呀,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咦,怎么只来了两个,你们社团不是有四个人吗?”
时晴和王兴洋的脸色纷纷僵住。
“妈,你先进屋,我慢慢跟你说,”周韵珊推着母亲的肩膀往厨房的方向走,边走边回身,指了指楼梯的方向,朝两个同伴示意。
王兴洋和时晴对民宿的构造都很熟悉,轻车熟路地爬上二楼寻找空房。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二楼竟然完全没有住客,所有房间都空着,随便他们挑选。
王兴洋对时晴说:“你想住哪间?”
时晴快步走向走廊尽头,拉开最角落的门。
“这间有点小吧。”
“没关系,习惯了。”
和其他客房相比,这个单间确实狭窄得多,房间里的陈设也很简单,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只储物柜,时晴坐在床沿上,扭开床头的台灯。
暖橘色的灯光充盈房间,也照亮了悬挂在墙面上的画框。
画框里镶着一副油画,浓郁的笔触勾勒出海岸线的形状,背景是海角民宿街参差错落的楼顶,前景则是一只帆船,驶过风雨交加的海面。
船身呈鹅白色,船尾拖出长长的水花,帆面鼓满了风,劈开汹涌的波涛。
时晴借着昏黄的灯光,伸出手,轻轻触摸画布上熟悉的笔触。
这是她的毕业作品,画面的灵感来自于她的友人,帆船上一高一矮两个驾驶者,正是以周韵珊和江屿为原型创作的。
她本想用这幅画来纪念大学四年的社团生涯,然而灵感在落笔那一刻便弃她而去,她反复删改了多次,仍旧没能勾勒出心目中的景色,就连两个主角,也只是两团模糊的白影。
创作这幅画的时候,她的状态很差,毕业季的求职压力令她焦头烂额,和母亲的争执拉锯令她身心俱疲,加上冷空气带来的温度骤降,使她不争气的身体染上风寒,死线前一晚突发高烧,她强打着精神画完了作品,却错过了第二天的决赛,没能亲眼为江屿和周韵珊呐喊助威。
仓促完成的画作,毫无悬念地落选了校际汇展,刚好周韵珊家的民宿翻修客房,需要一批壁饰,她索性把画送了过来,挂在最靠角落的房间里。
因为常年浸润潮湿的空气,画布上的油彩已经有些褪色。
岁月的痕迹侵蚀了大海与天空,也侵蚀了她的心。
“晴晴,兴洋,下来吃饭了。”周韵珊的呼声从楼下传来。
“好。”
时晴回到客厅,发现餐桌的位置有些眼熟,她依稀记得,上一次她把画送来的时候,四个人曾经围坐在这张桌边,吃了毕业前的最后一顿饭,只是这一次,碗筷只剩下三人份。
如果那时候,她能留在江屿身边,而不是就此退出他的人生,那么未来发生的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如果能回到过去重来一次……
“别胡思乱想了,快吃吧。”周韵珊把最大的一只虾夹进她碗里。
“谢谢。”她终于拿起筷子。
三个人的背包都放在客厅的沙发茶几上,周母从旁路过,瞧见了时晴的挎包里露出一半的沙漏,随口问道:“这是哪儿买的纪念品呀?”
时晴吃了一惊,腾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周母面前,说:“阿姨,这个不是纪念品!”
“哦。”周母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
时晴把沙漏取出来,拿在手里抖了抖,正要放回包里,一阵眩晕感突然席卷而来,使她闭上眼睛,踉跄退了几步。
她听见周韵珊喊她的名字,然而声音却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等她终于站稳脚跟,再度睁开眼,发现眼前的景象变了。
客厅里多了些泡沫箱和纸盒,堆放在沙发附近的地面上,显得有些凌乱。
周母从厨房现身,手里端着大盘小盘,里面盛着热腾腾的菜肴,她绕过地面上的纸盒,边走边说:“最近民宿在翻新装修,弄得乱糟糟的,你们别嫌弃啊。”
“是我们给您添麻烦了。”王兴洋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时晴猛地转过头,看向几步开外的餐桌——桌上摆着四双碗筷,本来已经离世的江屿,就坐在周韵珊的对面。
那一刻她的呼吸都要停了,她转头望向墙上的电子日历,果然,日期回到了三年前的7月24日。
她身上的衣服,也变成了学生会发放的文化衫。
“哎呀,一转眼你们都要毕业了,真是太快了。”周母发出感慨。
“可不是么。”王兴洋跟着附和。
周母把盘子放下,转头看见她,催促道:“晴晴,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吃饭吧。”
“哦,好的。”时晴点点头。
她放下挎包,快步踱到餐桌边落座,年轻了三年的身体让她有些不习惯。
她左右看了看,同伴们的神色依旧如常,谁也没有察觉,她刚刚从三年后的世界穿越而来。
待到震惊的心情平复,她开始观察眼前的状况。
餐桌上的气氛有些微妙,只有周母和王兴洋在谈笑寒暄,周韵珊和江屿都板着脸,两人面对面坐着,周韵珊率先开口问道:“你真的不考虑签约么?”
江屿摇了摇头:“对不起,我先不考虑了。”
周韵珊深吸了一口气,追问道:“是俱乐部开的薪资不合适么?还是担心后续的资源配置?没关系,我可以再和他们谈,一直谈到你满意为止。”
江屿抿了抿嘴唇,神情有些为难:“韵珊,谢谢你,但我有别的打算。”
“你非要去海洋局不可?”
“嗯。”
周韵珊脸上难掩失望:“太可惜了,你明明那么有天赋,过去四年的努力,难道都不算数了么?”
餐桌上的海鲜佳肴,因为两人的争执黯然失色,王兴洋见状,急忙打圆场说:“好了好了,今天咱们是来庆祝毕业的,不要吵架。”
时晴的位置和周韵珊相邻,刚好瞥见后者低下头,眼角涌出两滴豆大的泪珠。
但周韵珊很快抬起袖子,把眼泪抹干,露出微笑:“兴洋说得对,不聊这个了,大家快吃饭吧。”
时晴不知该怎么安慰她,索性沉默不语,在周韵珊热烈的感情面前,她的心思显得愈发卑微可笑。
她只能收起不切实际的念想,任由苦涩的滋味浸没喉咙。
宴席结束后,周韵珊立刻钻进厨房洗碗,还把厨房门关上,不让别人打扰。
王兴洋知趣地拉过江屿的胳膊:“咱们去沙滩上收东西吧。”
“行。”江屿没有拒绝。
民宿村外有一片公共海滩,供住店的游客们戏水玩耍,每天清早,民宿的店老板们要去沙滩上支起遮阳伞和躺椅,黄昏时分再回收。
帆船部成员来蹭吃蹭住的时候,经常主动帮忙分担这些劳动。
时晴望着两个男生的背影,三年前的记忆涌上脑海——当时她没有插手周韵珊和江屿的争执,独自回到房间,刷了一会儿手机便倒头入睡。
第二天清早,江屿没等其他人起床便离开了,说是去海洋三所的科研基地报道,她和王兴洋吃过早饭,一起搭乘地铁返回市区,在换乘站告别。
从那以后,她便再也没有联系过三位友人,直到周韵珊拨通她的电话,告知江屿的死讯。
这匆匆一瞥,竟是最后一眼。
时晴心头一紧,想也没想便追了上去,拍了拍王兴洋的肩膀。
王兴洋回过头:“怎么了?”
“我也想去帮忙。”
“都是体力活,我们两个去就行了。”
“刚好我也想去海边走走。”
“喔,”王兴洋挑眉,“那就一起呗。”
“好呀。”她快速瞥了江屿一眼,跟上两人的步伐。
海滨的沙滩上,游客已经离场,三个人轻车熟路地折起躺椅,收起阳伞,把所有东西放上推车,拉着返回民宿。
一群穿着深蓝色潜水衣的人路过,领头的大叔抬手打了个招呼,时晴记得他姓陈,是附近开水上运动体验店的老板,周韵珊从小就认识他,也是跟着他才入门帆船运动。
陈叔的消息很是灵通,见面就问江屿:“小江,你和珊珊吵架啦?”
江屿摇头:“没有吵架,只是遇到一点分歧。”
“听说她帮你谈好了职业俱乐部的offer,结果被你拒了?”
“嗯。”
“不想跟她做搭档?你们两个多配啊。”
江屿抿起嘴唇,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
陈叔身后的年轻陪练见状,说:“叔你不懂,运动员是青春饭,朝不保夕。但海洋局可是有正经编制的。”
“年纪轻轻的,掂记编制干什么。”
“编制谁不惦记啊,我要是能考上,才不在你店里打工呢。”
“臭小子!当心我揍你!”
话题在哈哈的笑声中翻了篇,时晴偷看江屿的神情,可江屿的脸色始终平淡如常,叫人揣摩不出心思。
三人把推车推回民宿后院,这里是一片小花园,人工草坪周围放了一些绿植,王兴洋突然说:“你们觉不觉得,这地方很适合办烧烤party?”
“烧烤?”时晴面露诧色。
“对呀,阳伞支起来,躺椅调成九十度,再找几个啤酒箱当桌子,就能搞起了。”王兴洋边说边比划,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江屿皱眉:“还是别折腾了吧,今天韵珊的心情不好。”
“就是心情不好才要party嘛。来来来咱们投票,目前一票赞成一票反对。时晴,你说呢?”
时晴愣住了,没想到决定权会流转到自己头上。
她不喜欢热闹,若是换做平日,肯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这次不同以往,她肩负着重要的使命,她举起手说:“我赞成。”
王兴洋转向江屿,挑起眉毛说:“你看,难得时晴都这么有兴致。”
“好吧,那我也赞成。”江屿总算松口。
“就这么定了,”王兴洋笑逐颜开,“你们两个去买食材,我去邀请韵珊,怎么样?”
时晴当然不会错过和江屿独处的机会,一口答应下来。
告别王兴洋,两人往超市的方向走去。
海角民宿村里只有便利店,没有大型的超市,想要采购食材,就得去附近的城区,步行来回要半小时。
时晴走在江屿身边,手心紧张得直冒汗。
虽然换了时空,但面对暗恋的男生,她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
她在心底默念,自己已经是25岁的社会人了,而眼前的江屿比她年轻三岁,刚从大学毕业,这让她找回几分自信,主动开口打破沉默:“你不能去海洋三所工作。”
一路无言的江屿也转向她,露出惊讶的表情:“为什么连你也反对?”
时晴环视四周, 确认四下无人,才上前一步拦住江屿,严肃地说:“如果你去那里工作,三年后你会遇到危险,你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