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萧荷不想去相亲的。

然而，介绍人是九十岁高龄的外婆的堂弟的女儿，按照亲戚辈份来算，萧荷要管这人叫姨，作为外婆唯一还没出嫁的外甥女，萧荷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

相亲的地方订在镇上的一家酒楼，对方带着妈妈和婶子，萧荷带着爸妈还有三岁的小侄儿，外加这个姨，正好凑了一桌。

相亲对象姓王，叫王不凡，三十一岁，在上海上班，月薪上万，有车无房，上面六个姐姐，父亲早年意外亡故，母亲七十多了，身体还算康健。

说实话，萧荷第一眼看到人的时候还挺有好感的，对方身量修长，长相谈不上俊朗，但看起来面容干净斯文，算是这一年来她相过最满意的对象了。

不过，这个满意并没有持续多久。

期间，服务员问需要加什么酒水饮料时，对方长辈一面问服务员有什么饮料，一面问萧荷这边的意见。

萧荷爸妈客气道：“不需要什么饮料，水就好了。”小侄儿却突然看着冷柜嚷嚷着要酸奶。

萧荷本想让服务员只给小朋友拿一瓶酸奶就好，但她爸妈却先开口客气道：“不用不用，小孩子就见一样要一样。”

话落，那位相亲对象也插了一句：“酸奶有什么好喝的，又不营养也不健康。”

这一句话，萧荷心里刚升腾起的那点热情就开始打起了退堂鼓，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

对方的婶子是一位退休公务员，说话得体又热情。

打听到萧荷毕业的学校和专业之后，又信誓旦旦以后两人结婚了，立马给萧荷安排一个事业单位的工作。整顿饭差不多都是在这位婶子的侃侃而谈中结束的。

饭局结束后，萧荷的这个姨拉着萧荷到一旁又说了不少对方的好话：

“这个孩子就是我们那的，我看着长大的，性格人品都不错，虽然妈妈年纪大了点，但他几个姐姐都嫁得不错，对他很照顾，你完全不用担心日子难过……”

夸完了之后，这个姨又拉着萧荷父母过来：

“他们那边还是挺满意的，你们怎么看，最主要的是咱们萧荷……姨是真的不会骗你的。”

萧荷低着头没有出声。

尴尬的沉默中，萧荷妈妈道：“人我也挺满意的，就是他家里……位置也太偏了点……”

“老姐姐，这个你放心，这个肯定会在城里买房子的，他几个姐姐都在城里买了房的。”

萧荷妈妈：“萧荷，你怎么想的？”

萧荷抬头看了她爸一眼：“爸爸觉得呢？”

“我看……也还行，不过都要看你自己。”

萧荷的内心有点挣扎。

她二十七岁的这一年过得糟透了——存款拿来投资，血本无归，工作因为上司的骚扰而选择辞职，接二连三相的几场亲遇到的都是奇葩，压力大的时候是有自暴自弃地想随便找个人结婚算了。

至少比起那些奇葩相亲对象，他要靠谱多了，可能是酸奶真的不好喝也没有营养，只是有点直男而已。

萧荷在心中这么安慰自己，然后慢吞吞地道：“我觉得也还行吧……”

她姨立马喜上眉梢：“那既然你们双方都满意，直接再去他家看看？”

萧荷不想去，但对方婶子十分热情，拉着萧荷妈妈就往车上去。

萧荷无奈，只好又跟着去对方家里。

一路上，两家女性长辈在后座聊得十分热情，甚至开始畅想两人以后要生几个孩子的事了，俨然一副他们明天就要结婚的样子。

这些话题让和王不凡坐在前面的萧荷很尴尬，但好在对方说话还算幽默，偶尔能插几句俏皮话，让萧荷好接话。

这让萧荷又重燃热情，对绕了山路十八弯才到的地方也不嫌弃，坐在对方家里那简陋的客厅里也能和对方家里人相谈甚欢。

考虑到王不凡还有事要去县城，萧荷他们也并没有久坐，喝了一杯茶就准备离开，在对方的热情相邀下，萧荷也答应陪他去县城。

离开时，男方这边给萧荷他们这边每人都准备了红包和鸡蛋，这是他们这里的规矩，要是相上了，男方就会准备红包，接了就代表这八字开始画了。

萧荷觉得这太快了，并不想接，她爸妈也不愿意，但偏偏小侄儿淘气，拿着东西就不撒手了。她姨见状，直接将东西都接了过来放到了车上：“你们就赶紧准备请大家喝酒吧。”

稀里糊涂的，东西都收下了，萧荷心想着就这么认命算了，带着几分期待陪着王不凡去县城。

十二月雨过天晴的天气很适合开车兜风，萧荷偷偷去看旁边专心开车的男人，心想这应当也算约会吧。

到了县城萧荷才知道，王不凡所谓的有事就是去陪着他五姐买房子。

按照王不凡的说法，他五姐在县城已经有了一套房子，但因为小朋友要上小学了，决定再买一套学区房。

这年头，能随随便便决定买房的人都算有钱人，按照她姨给的说法，这个有钱人四舍五入一下就相当于是王不凡。

为此，萧荷对枯燥无味的购房谈判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

五姐年轻漂亮，穿着时尚，逢人就三分笑，看上去是很好相处的人，言谈间对萧荷很是亲昵喜欢，俨然将萧荷当成了弟妹。

在这样的氛围中，萧荷也很快投入到角色中，对王不凡时不时的动手动脚都默认了。

她大方地想：到了他们这个年纪的男女，只要看对了眼，就算相亲第一天躺到一张床上去也不算什么伤风败俗的事。

整个下午，萧荷他们就耗在了营销中心喝茶，因为五姐和五姐夫的购房意见不太统一。

五姐在五姐夫不知情的情况下找中介看了一套二手房，付了一万块的定金，五姐夫瞧不上二手房，想在这个新楼盘重新买一套，但五姐又心疼那一万块定金，夫妻俩就在营销中心干耗着。

一直到了天黑，五姐和五姐夫似乎才想起萧荷，这才把买房的事放到一边。

“萧荷，晚上去家里吃饭吧，妈妈说她在家炖了一只土鸡，你跟我们一块去吧。”

萧荷这一天，就是十一点多的时候在镇上酒楼吃了东西，然后在营销中心喝了两杯茶，结果耗到晚上，对方居然要她绕山路十八弯去吃土鸡。

这就有点不懂规矩了。

萧荷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对方竟然也就这样把她直接送回了家。

萧荷隐约觉得对方的态度有点问题，但想着白日拉着她手时那些微微的悸动，她不愿深想，用“直男”来安慰自己。

是以，当萧妈妈问起他们半天的约会细节时，萧荷都是含混而过。

妈妈毕竟是一块老姜，从她含混不清的话里也品出了一些细枝末节：“带你出去半天，饭都没吃回来，这也太过分了。”

萧荷有些底气不足：“他们有邀请我回去吃土鸡的，是我不去。”

“呵……”萧妈妈冷笑，“当你没吃过土鸡吗？他们家在那山坳坳里，这么晚了让你跟着去吃饭，存的什么心？这八字还没一撇呢。”

萧荷抿着嘴不说话了，被妈妈赤裸裸地揭开这些她不愿深想的东西，她只觉难堪。

许是觉察到她情绪不太对，萧妈妈又缓了语气：“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不懂事，这些都不算大事，还是得看他对你好不好。”

越是体谅，萧荷越是愧疚。

父母的宽和大度对萧荷来说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她是真不想看到当别人提起她这个还未出嫁的女儿时，父母脸上那勉强维持的笑意。

那一晚，萧荷躺在床上有点难以入眠。

深思过后，那点点悸动和好感都被现实泼了冷水，她完全失去了对与人结婚的那种憧憬。

可是，闭上眼，她想到的又是父母皱纹横生的脸。

最终，她还是拿起手机，给对方主动发了一条微信：“今天很开心，谢谢你。”

回信很慢，隔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等来对方姗姗来迟的一句：“不客气，我也很开心。”

敷衍得很冷淡。

萧荷放下手机，心想：收下的红包和鸡蛋怎么办？红包不多，他们一家四口也只有2000块，鸡蛋也不多，总共四十个，但她总觉得不好。

之后一连几天萧荷都没收到对方的回信，当然她也没有主动。

萧妈妈主动问起时，她实话实说了。

闻言，萧妈妈脸色瞬间就不好看了：“这个人怎么回事啊？”

“可能人家不喜欢我吧。”

“当日说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就没个话了。”

“妈妈，那些红包和鸡蛋退回去吧。”

“退什么？我也不是稀罕这点东西，就是他们也太过分了，我们当初都觉得事儿发展太快，没想要这点东西，他们上赶着献殷勤，现在又来这一出……不说清楚，没得退。”

萧荷看着她妈妈脸上盛放的怒意，觉得又是自己让人失望了，张张口，最终却是什么都没说。

一个月之后，萧荷才碾转得知，王不凡突然对她失了热情是因为他五姐觉得她太瘦了，一看就是身体不好，不适合生养，所以这次相亲才没了下文。

萧荷一笑置之，有些难堪的同时又觉得松了口气，还好没有跳进这个坟墓。

她唯一觉得抱歉的是对父母，因为对方那些明目张胆的嫌弃让她父母大受打击，此后再也不撺掇着她去相亲了，就算有介绍人介绍，萧妈妈都是兴趣缺缺的。

抱歉归抱歉，但萧荷却觉得解脱了，不用被催婚，她就开始安心在家搞自媒体创业，不到一年时间，就将她之前几年工作的存款都挣了回来。

虽然感情不顺利，但事业顺利也算让父母扬眉吐气了一回。

对于这段人生路上的小小插曲，萧荷并没有耿耿于怀，时隔一年，她甚至连王不凡的全名都想不起来了。

再次看到这个人的消息，是她那天晚上咖啡喝多了有些失眠，便无所事事地翻了翻朋友圈，结果就看到了王不凡那条轻松筹的动态。

萧荷之所以还会对他有印象，纯粹是因为对方的微信昵称有那么点特色——一条淹死的鱼。

萧荷这个人一向懒散，没有主动给人改备注的习惯，也没有删除人好友的习惯，即便像王不凡这样尴尬的相亲失败的对象，她也会让他们在她的好友列表里静静躺尸。

王不凡的本名让萧荷没有多大印象，但当时加对方微信好友时看到的这个昵称，是让她有那么一刹那耳目一新的惊艳感的。

犹豫了几秒钟，萧荷还是点开了那条轻松筹的具体内容。

看完之后，萧荷有那么一瞬间有了种报复的快感，王不凡五姐曾嫌弃她瘦不好生养，谁能想到，到头来王不凡患上了肾衰竭。

不过，萧荷更多的是感谢，感谢这位五姐的嫌弃之恩，让她没有跳进他们王家的坟墓。

到底是性命攸关的事，萧荷更多的是怜悯，她将页面拉到最底下，在帮助金额那里输入了2000这个数字，想了一下，又删除后面的几个零，输了2600进去。

两千块钱是当初王不凡妈妈给的红包，四十个鸡蛋折现一百，剩下的五百就当她的怜悯。

毕竟，对现在的她来说，几千块钱也不算什么大钱。

这一年来，王不凡这一家子人在她心里没半点水花了，但这两千块钱就像压在她心上的小石子，每每想起都让她觉得不痛快。

只是萧妈妈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她亦不知如何去将这两千块还回去，这才一直拖到了现在。

对萧荷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不管王不凡一家怎么看待她捐出来的2600块钱，至少她可以心安理得了。

做完这一切后，萧荷呼了一口气，压在她心上的碎石子终于没有了。她想，她和王不凡那点微妙的纠缠可以彻彻底底地清算干净了，她可以做个好梦，心安理得地憧憬她的白马王子了。

却不想，这才是开始。

她在轻松筹上给王不凡捐款之后的第二天，她一觉醒来就收到了对方的微信。

一条淹死的鱼：“好久没联系了，最近过得怎么样？”

萧荷本不想回，但考虑到对方身患重病，她又拿出了那么一点点耐心。

萧荷：“还行。”

一条淹死的鱼：“我猜你也很好，我经常刷你的朋友圈的。”

对方的回信很快，快到萧荷完全没有溜掉的机会，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完全不知道该和对方说什么。

一条淹死的鱼：“不像我，过得糟透了。”

萧荷对他的生活没有半分好奇，完全不想了解，所以敷衍地回了一句。

萧荷：“都会好的。”

消息发送出去后，萧荷又快速敲了一行字：“下次聊，我先忙。”

结果还没点击“发送”，对方的消息又一次出现在了屏幕上。

一条淹死的鱼：“萧荷，可以陪我聊聊吗？”

不可以。

萧荷内心拒绝，一咬牙，直接将编辑好的信息发送了过去。

一条淹死的鱼：“没事，那你先忙吧。”

萧荷不是个心狠的人，看着对方的信息她又觉得有些不忍，犹豫了好一会，她又慢腾腾地回了一条。

萧荷：“嗯，不好意思。”

消息发送出去后，萧荷就退出了微信，将手机扔在一边，麻溜地起床洗漱。

作为自由职业者，自从她营运的那些公众号都稳定下来后，她只要每天抽出稳定的三个小时处理工作，其他的时间都是她自己的。

是以，她忙倒是真不忙。

花了两个小时洗漱、护理脸部之后，萧荷才再次拿起手机，自然而然地点开了微信。

王不凡的微信头像右上方显示了一个数字“3”，萧荷装作没看见，直接跳过他，点开了其他未读信息。

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萧荷没有心情回复，直接切到微博去刷视频。

可视频来来回回地刷，她却有些兴致缺缺，最终还是没忍住点开了微信。

一条淹死的鱼：“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就如同在炼狱里，每天都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可是又没有勇气面对死亡。”

一条淹死的鱼：“萧荷，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能每天陪我聊聊天吗？”

一条淹死的鱼：“你朋友圈写的很多随笔我都看过，你的公众号我也关注了，你的文字看起来很普通，但又有一种温柔的坚强。”

温柔的坚强？这倒又是个耳目一新的形容。

萧荷嘲弄地笑了笑。对二十九岁的她来说，她早就不追求做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了，更期待自己成为一个优雅知性的女人。

王不凡的这些话，不管是真心实意还是花言巧语，在萧荷看来，都没有什么吸引人之处，反而觉得油腻。

只是，萧荷转念想到人年纪轻轻就得了这么个病，也挺惨的，还是耐着性子回了一条。

萧荷：“你也别想太多了，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肯定没事的。”

好在这一条消息对方并没有及时回复，萧荷松了口气。

她一点都不想和他多纠缠，可她骨子里又充满了悲悯和仁慈，这就注定了她性格里有着优柔寡断的弱点。

此后，萧荷打开微信，都会看到王不凡给她发的信息。

那些信息倒也无关风月，不过就是一些日常问候，偶尔会夹杂几句心情的感悟，看上去懒散随意，并不像纠缠。

萧荷虽然有些不胜其烦，但并没想过就此把人拉黑。不过她的回应不是置之不理就是显而易见的敷衍，只是也并没有打击到对方给她发信息的热情。

慢慢地，萧荷也就随他去了。

直到两个月后的一天，王不凡突然约她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