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虾(一)

每读故事 2024-12-16 13:36:32

江汉平原地区为古云梦泽一隅,水系发达、河道密布,是小龙虾的重要产地。

坐落在此的秦杨镇素有“小龙虾之乡”的美称。

镇上近年来兴起了一条闻名遐迩的龙虾街,每年小龙虾旺季,就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远道而来的食客们聚集在虾街,划拳、喝酒、吃虾、吹牛。

所谓人间烟火气不过如此。

正值8月初,我带着7岁的儿子占据着虾街一家嘈杂大排档的方桌,桌上摆放着两盘不同口味的小龙虾。

我指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油焖大虾,饶有兴致地向儿子介绍:

“这做虾啊,工序很复杂,光处理活虾就要刷虾腹、剪虾头、抽虾线、开虾背,其中剪虾头最考验功夫,那虾黄可不能掉咯,那是油焖大虾的灵魂……”

话说一半,却见儿子正聚精会神地摩挲着一个陶塑小人。

我略感扫兴。

但内向的儿子打小就对虾不感兴趣,这让出生在秦杨镇的我多少有些遗憾。

这次驱车从省城回老家吃虾,与其说是老子带儿子,却不如说是儿子陪爸爸。

我伸手拿起一只蒸虾,熟练地拧下虾尾,去掉虾线。

“来儿子,尝尝,这个不辣。”

他用小嘴接住虾仁,眼睛却朝外看,缓缓抬起他嫩白小手,指向店面的一个角落:

“爸爸,那个伯伯……一直在看你。”

我心头一凛,我可有20年没回来了,不会这么巧就碰到熟人了?

我好奇地望过去,只见一个光膀子中年男人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那人似是在角落喝闷酒,面前只有几串烤油边和凉拌老豆。

他脚边是葱头一般的烟屁股,一眼便知是便宜货。

我和他相隔几米,四目相对,看清了他普通甚至有些丑陋的脸。

脑海中仔细搜检后,我确定不认识他。

可那人眼睛却瞪得老大,拿起身旁碎了屏的手机,点了几下以后,又抬头看我,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很快,他侧身站了起来,手背在背后探着脖子晃晃悠悠地朝我走过来。

在大排档刺眼顶灯的照射下,我隐约看到了他眼里闪着的泪珠。

这让我有些迷茫。

是他酒后认错人?还是我贵人多忘事?

我也曾在这个镇子上生活了18年,对老乡总是要客气的。

于是我放下手中的小龙虾也站了起来,微笑地看着他。

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有些站立不稳,半天才从后背抽出左手,手指几乎点到了我的鼻尖,醉醺醺地质问:

“你是……杨凌吗?”

虽感到冒犯,但我依然客气地答道:“是啊,我是杨凌。咱们……认识?”

“砰!”

我顿感头顶一阵剧痛,玻璃簌簌落地之声传入耳中,脸上冰凉,眼前随之模糊。

“啊”,几声尖叫,邻桌几个年轻女孩纷纷躲开。

片刻,天旋地转,一股热流从头顶冒出。

他竟然用藏在身后的啤酒瓶猛砸我脑袋!

我被打懵了,看着他愤怒而又粗鲁的模样,一时间竟有些害怕。

我本能地想躲,但一转身却看到儿子红扑扑的脸上出现了一道口子,鲜血渐渐渗出,想是被飞溅的玻璃碎片给划伤了。

儿子张大嘴巴,吓得都哭不出声了。

见此情景,我血冲上了脑袋:打我可以,但不能伤我儿子啊!

我像一头发疯的公牛,朝着眼前这坨肥肉就冲了过去。

他本就酩酊大醉,被我一下就扑倒了,咣当一声直挺挺躺在地上。

我坐在他胸口,大声嘶吼着:“你他妈有毛病吗?!”举起右拳就要朝他面门挥出全力。

“秦雨笑……秦雨笑……”他迷迷糊糊中喊出这个名字,那声音就像陈年的烂泥里冒出的沼气泡泡。

我全身为之一颤,这个名字……好久没有听到了。

第一次见到秦雨笑的时候,是高二期末的夏天。

准高三的学生是没有暑假概念的。

酷热6月的正午,我趴在课桌上小憩。

几十人的大教室沉闷得像沙丁鱼罐头,没有一丝清风。

等听到动静抬起头时,班主任正拍着一个女孩儿的肩膀示意她坐在我邻座。

见到她那一刻,我像是沙漠中徒步的行者,被一碗清泉洒在面门。

一头整齐的中分短发,稍显内扣的发尾显得清新灵动。

高挺的鼻梁像是颜值的定海神针,扫平了其他五官的微瑕。

她那天穿着一件短白T恤,微微隆起的胸部,洋溢着青春气息。

“嘿!你好呀,杨凌,我叫秦雨笑。今年高考的倒霉蛋儿。哈哈。”

她很大方地伸出手,给我一个极其灿烂的微笑。

即便窗外烈日高悬,窗内憋闷难挨,这微笑依然能够沁透我燥热的心房。

我愣在当场,半天说不出话。

直到看到班主任严肃的脸,我才意识到,这是复读的插班生,我的学姐。

我赶紧推了推课桌上垒起老高的书,猛地站起身来,搓着脸上的凹凸不平的压痕,随即慌张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指尖,触感有些粗糙。

仔细一看,她手指上全是皲裂的口子,手背上是长则半厘米,小则一个点的疤痕。

她皮肤虽白,但像是经历了过量日晒,微微发红。

“哦哦,你……认识我?”

她认真地看着我:“咱学校,没人不认识你吧。”

我点点头,也想来个详细的自我介绍。

“那个……那个……”我突然不知道用什么俏皮的称呼来回应她那个“高考倒霉蛋”的自嘲,只能傻乎乎地问,“你手怎么……”

“哦!我家里是镇上做水产的,最近小龙虾上市,这都是帮家里分拣的时候被夹的。”

见我傻乎乎地抓着她的手指尖不放,她抽手佯作皱眉:

“你也要夹我一下吗?”

说着两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头都并拢,一上一下,摆出了一个武侠电影中的经典造型。

那意思,她可是不好惹的。

随后她便坐在了我身边的凳子上,自顾自地开始整理桌案。

随即一股腥臭味传进我鼻腔,我下意识皱眉捂住了口鼻。

她手上忙活,头却转向我认真地解释:

“每天早上我都要帮家里挑拣收来的死虾,发物嘛,天一热味就挺大,你不介意吧?”

还没等我回话,她便自言自语地吐槽县里来收虾的贩子太多了,忙得没时间换衣服。

见我捂住口鼻,她略微有些尴尬,哪个女孩不希望自己香香的呢?

但她仍然俏皮地一笑:

“哎呀,介意也来不及啦,真可惜。”

“啊,不……不介意,”我赶紧放下自己的手,感觉自己反应很逊,目光神游看见她短发后的耳朵上挂黑色的耳机,于是换了个话题,“嘿,秦……雨笑,你耳机好酷啊。”

“哦,这是我的“小耳朵”,助听器,单耳独立式的。”

她轻歪了下头,手从短发下把它取下来,轻轻放在我俩课桌之间:“给你看看咯。”

看我怔怔不敢说话,她指着自己耳朵开玩笑:

“杨……杨凌,对吧。咱们可要当一年同桌,你现在说我什么坏话我可都听不见,机会难得哦。”

我自觉戳到别人生理缺陷,当然不敢伸手去碰那助听器。

她见我局促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喂,胆小鬼,你躲什么呀?”

任凭时光荏苒,青春少年的悸动的心,依稀可感。

但脑海中也仅仅剩这么点画面,关于她的记忆似乎被某种神秘力量封存了。

“喂,你说秦雨笑,她怎么了?”我拍着这男人的肩膀。

他瘫在地上,两眼无神地看着顶灯和围观的人群,身体一阵蠕动,开始呕吐。

良久,他才长吸了几口气,无力躺在污秽物里:“她没了……没了……”

随即汩汩泪涌,不省人事。

围观的人拨打了110。

见我满脸是血,大排档老板先带着我和儿子去了虾街附近镇里唯一的公立医院处理伤口。

说是医院,其实就是乡镇卫生所,这会只有一个中年女医生在值班。

她迅速而专业地给我俩做了消毒处理,但我却发现她总有意无意地盯着我看。

我主动打破了尴尬的沉默:“我儿子没事儿吧?”

“一点划伤,留不了疤。倒是你,脑袋可能骨裂了,还是楼下办个入院手续吧,得观察观察。”

“骨裂?”儿子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指着手中一直攥着的陶塑小人脑袋上的细纹,“是这样的吗?”

那陶塑小人是我的模样。

小时候我就有做陶艺的爱好,但成年后就荒废了。

儿子手上的这个陶人,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做的,只知道他从奶奶房间老箱子里翻出来的时候,便一眼喜欢。

医生一边给他擦药一边哄着他说话:“嗯嗯,差不多,小朋友挺聪明。”然后转头看向我,给我裹上医用纱布,小声问:“这是多大仇啊,下手也太狠了点。”

“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喝糊涂了吧。”

说实话,对于这次袭击,我知道的甚至比这个医生还少。

初步处理完成后,我去办入院手续,待到把单子交给医生的时候,她“啊”了一声,指着入院单,惊喜地说道:

“你还真是杨凌啊!我就说看着眼熟呢,老同学,我是孙悦呀,你还记得吗?”

“孙……悦……”我嘀咕道。

“劳动委员呀!想起来没?”她脸上满是期待。

哦,我认出了她。

在秦杨镇高中的三年,她都是劳动委员。

矮胖、咋呼,是我对她唯一的印象。

真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见到老同学。

我尴尬地笑着点头。

“哎哟,我就说刚给你包扎的时候,心跳这么快,哈哈哈,果然是咱老班草呀。”

她倾斜身体,微微凑近,又仔细看了看我脸上的细纹,啧啧了几句:

“帅哥老了果然也是帅哥呀,头上裹着纱布也比我家那口子看起来顺眼多了,哈哈。”

说完,她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然后指了指一旁仍然痴迷陶塑的儿子:“儿子也好看,这基因啊,真是妙……”

“呃……秦雨笑……”我打断了她的聒噪,“你还记得吗?也是老同学。”

她怔了一下,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撇着嘴一脸坏笑地看着我:“那不是你老相好吗?那我可太记得了!”

听到“老相好”三个字,我心中莫名紧张起来。

指着儿子,示意孙悦别当着孩子面胡说八道。

她赶紧用手捂着嘴,用眼神跟我道歉。

我认真地说道:“我想我今天被打估计跟她有些关系……”

她听罢又放下手,笑嘻嘻地看着我:

“你哪次被打跟她没关系了?她刚来咱们班没俩月,你就为她跟人动手了。不像我,想跟你说个话都难。”

孙悦摇晃着脖子回忆着什么,然后呵呵地说:“她好像总是放学拉你去操场画画,咱年级的女孩们那可是嫉妒得不要不要的。”

“我……跟人打架了?”

思绪在记忆的迷宫中穿行,视线里猛然一个篮球从花坛后的球场飞来,朝着我的面门飞来,正中我眉心,我眼前一黑,一个踉跄差点没倒。

“你没事吧?”秦雨笑关切的声音传来,我睁开眼,看到她清秀的面容。

“哎,别动!”她一手扶着我,另一只手掏出手帕,轻轻给我点拭鼻子流出的鲜血,嘴上懊恼地责怪我,“你把我拉开就行了,挡我前面干什么?”

她顿了顿,白了我一眼:“好吧,挡我前面就算了,你倒是用手挡啊,用脸挡算什么,万一破相……”

我摆摆手,只是看着她,心想当时情况危急,哪会考虑这么多呢。

见我鼻血越流越多,她拉着我想往医务室去。

花坛后几个黑影快速闪到跟前,一个高大体育生伸手挡住我俩去路。

“你们有病吧?”秦雨笑脸现怒色,对这几个身着校服的同学怒目而视。

另一个男生,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橡胶篮球,恶狠狠地说道:

“姓秦的,离他远点,不然下次就不是篮球,而是铅球了!”

秦雨笑看人多,掂量了下,没说话,只是拉着我想从几人的缝隙中穿过去。

经过一个女孩身边时,那女孩翻着白眼,用手故意在鼻子前扇动,作呕吐状:

“秦雨笑!你身上的味儿可真恶心。”

我仰着头,小声替她辩解:

“她今天没拣虾,身上可香了……”

突然,我觉得此刻也没必要解释太多,于是又说:“你们不喜欢可以离远点,干吗砸她?”

一个面相刻薄的矮个子女生站了出来,她说的话可就太难听了:“臭女人,骚女人。全身上下都滂臭。”

刻薄的嘴一旦开闸,就刹不住了,她继续骂道:“哎,天天不洗澡还想勾帅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突然从人群后伸出一只手,难为情地拉了拉矮个子,示意她别说了。

见我在看她,那女孩脸一红,低着头退回到了人群之后。

我再傻也能看出来,眼前这几个小团伙,是那女孩专门找人来羞辱秦雨笑的。

尽管如此,秦雨笑只是默默地取下了左耳那个黑色助听器,轻轻揣到了校服口袋里。

她的世界清静了,可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死聋子!早晚……”

那女孩喊出死聋子三个字的时候,我怒了。

转头朝着那个叫嚣的女孩冲了过去,想要跟他理论。

却一个踉跄被那高个子体育生一脚绊倒在地。

我怒火中烧,开始失去理智,抱着那高大的体育生,就跟他扭打缠斗起来。

具体打成什么样子,我记不起来,只记得后来秦雨笑也参与了斗殴。

“哗啦,哗啦……”

诊疗室里,孙悦医生用自来水洗手的声音刺激到我的神经,把我从记忆中拉了回来。

“那个……能开小点吗?”我见她迷惑地看着我,抱歉地指着水龙头补充道,“可以关小点吗?我对这个水声过敏。”

她随即关小了阀门,半开玩笑地说道:“少爷毛病了不是。不过这才优雅嘛,不像我家那口子,糙的,恨不得丢猪圈都安逸。”

我对他的吐槽心不在焉地回以微笑,心中思绪游荡良久,才问道:

“你知道她,嗯,秦雨笑,现在……”

孙悦吭哧吭哧笑了几声,像是在嘲笑我句句不离这个“老相好”,然后收拾医用器械:

“高考以后就没打过交道了。不过前两年她是来看过病,我当时也差点没认出来,瘦得跟个皮包骨似的。”她无不可惜地摇摇头,“啧啧,都脱了相了,美女得了病跟我们普通人也一样遭罪哦,怪可怜的。”

我心中一紧:“什么病?”

想到那醉酒男对我如此,难不成是以为我给她造成了什么伤害,可我20年都没见她了,能伤害她什么?

“就是……”她正要说出口,却似乎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笑着摇摇头,“病人病情还是不能跟你说,不过,能有啥病呢?还不是女人病。”

这病应该与我无关。

我听完长出一口气,但心中依然揪着。

此时,一个中年警察进了医院,他自称姓何。

这人中等身材,胡子拉碴,警用衬衫前后都被汗水浸渍,看起来很是忙碌。

在出示证件后,他告知要带我去派出所做下笔录。

当街斗殴毕竟也不是小事儿,于是征得孙悦医生同意后,我带着儿子坐上了警车,去往秦杨镇派出所。

警车穿过喧闹的虾街,约莫两分钟,又驶入了不远的秦杨镇老街。

为了省电,只有单排路灯晾着,昏暗的灯光唯照着外立面瓷砖剥落的街市联排小楼。

才晚上9点多,除几家批发部,各类门面早已歇业。

荒凉破败和虾街热闹鼎盛形成鲜明的对比。

摇晃的车里,儿子很快在我怀里进入了梦乡。

“孩子睡着了?”何警官通过后视镜看到了我的脸。

我嗯了一声,点点头。

他开始小声地跟我搭话。

比起闷不吭声的我,何警察显得很健谈。

我也因此得知,打我的那人叫彭运康,40多岁,是本地虾农。

因为他饮酒过量,不省人事,警方怕他猝死在派出所,刚才已经把他送到医院挂针,现在空车刚好接我。

前些年江汉平原地区小龙虾名气打出去了,小龙虾价格屡创新高。

秦杨镇农民看有利可图,纷纷放弃传统农作物耕种改养小龙虾。

虾田需要在原有水田基础上推土围垣,整理沟渠,所以初始投入成本比较高,一亩地要大几千。

好不容易摸索两年等到虾田丰收了,却因为养殖人太多,卖不出好价格,不少人折了本。

彭运康就是其中之一,这两年没少因为这跟镇政府闹事儿。

何警官说:“这家伙脾气挺大,前年又离了婚,索性破罐子破摔,经常酒后找麻烦,都快成我们派出所常客了。”

他见我没回应,又自顾自说道:

“当时他们一窝蜂要砍桃林、毁瓜田,闹着要养虾,镇政府聘用的农技专家就劝阻过。不听呀,你看现在又怪政府,这都是经济规律啊……”

何警察絮絮叨叨的后半段,我完全没听了,脑海中只反复思忖着“离婚”二字。

进了派出所,车绕过一棵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松树花坛,停在了台阶下。

何警官引着我进了两侧挂满掉漆牌匾的大门。

“今儿这警出得没完没了了呀。”一个坐在工位上的年长女警,整理着手上的材料,看我抱着熟睡的孩子进门,哎哟了一声,随即压低了声音。

何警官无奈地摇摇头:

“嗨,你又不是不知道,每年龙虾一上市,外地人都涌到虾街,就那屁大点地方,又喝又闹又跳的,能不出事儿吗?

“今天老李和老刘接的那个报警,都动了刀子了。不然我也不会一个人去出警,这都不符合规定。”

两人相视一笑,似是习以为常。

随即何警官风风火火带我穿过一个门廊,进入了一个小房间,从柜子里拿出文件,开始一个人给我做笔录。

我详细交代了今天事情的经过。

他再三跟我确认,是否真的快20年没回过秦杨镇。否则彭运康怎么会一眼就会认出我,还有那么深的恨意。

可我只是摇头。

“好吧,那他说的秦雨笑,跟你啥关系?”

我正要纠结说不说呢,他已经提出来了。

于是淡淡地回了说了一句是老同学,然后反问何警官他们是什么关系。

“她是彭运康的前妻,前年离的婚。”

听到何警官的回答,我心一沉。

虽然早就猜到,但还是发自内心地慨叹,那样阳光美丽的女孩竟然嫁给这种人。

何警官直视着我,很直白地问道:

“恕我直言,你……真的没有介入她们的婚姻吗?不然这个彭运康没道理……”

“没有!”我似乎被戳中了什么,气恼地直摇头。

他见我恼怒,脸显出歉意:“据我所知,你跟那个秦雨笑……”

这句话问得好似洞穿了一切,我随即心生疑惑:这个“据我所知”是个很奇怪的词。怎么感觉他好像认识我一样。

我问道:“抱歉,我这几年记性确实越来越差。你也是我同学吗?我看你很陌生啊。”

果然,他摇摇头。

我随即给他摆了个脸色:

“那你知道个什么劲儿,警察也不能胡乱推测吧,你们这从一开始就太不规范了吧。”

听罢,他哈哈一笑:“小地方嘛,请谅解。”

随即解释道:

“本来我不确认的,但是看到你刚才的表情,可以确认了,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冷面学霸公子哥杨凌呀。”

他也没打哑谜,很坦诚地告诉我,是比我低两届的校友。

他从手机里翻了半天,给我展示一张学校光荣墙的照片。

照片上的我留着长发,身上挂着红色绶带,眼神冷峻地看着镜头。

“你是这20年来为数不多高考650以上的校友。上次我那届班级的同学聚会,我在学校拍的。当时我们班都还有女同学谈起过你的传说呢。”

何警官挑着眉,有些不怀好意地笑着看我:

“传说你当年,为了女同桌把一个体育生腿给打折了,那体育生父母知道你们家情况后,跑到学校门前拉横幅,闹得鸡飞狗跳的。还把你父亲从县里给逼回来了。那女同学就是这个秦雨笑吧。”

被他这么一提,我记忆的一把锁又被打开了。

是啊,那天混战,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和秦雨笑毫发无损,那高个子男生却被打折了一条腿。

他的家长不依不饶,非要我们两家赔偿,后来得知我的家境后,就专门缠上了我。

“我家的情况……”我喃喃自语。

我父亲当时是副县长,从秦杨镇镇长升迁而去,妈妈是秦杨镇高中教导主任。

黄金配置的家庭,也不怪孙悦会调侃我少爷毛病。

我除了外形条件好,天生一副读书的脑子,平时人也温和谦逊,这也使得我从入校以来就是尽人皆知的名人。

男生嫉妒我,女孩儿爱慕我。

但只有我知道,妈妈教导主任的身份,除了带给我暴烈的情绪和动辄打骂的严苛要求,剩下就是各类差学生反面案例的洗脑说教。

而父亲则忙于工作,一年到头难得见面,他对我不走心到能把我高三记成高二。

好不容易见面,则是令人厌烦的假大空,总是让我做人要低调、小心,切勿张扬,核心就是别给他惹事。

慢慢地,年少钝感的我,似乎也并不觉得被关注是一件好事,高中三年愈发孤僻。

直到遇到了秦雨笑,然后打了那么一场酣畅淋漓的架。

我犯了事儿,母亲是教导主任要回避,父亲这才匆匆赶回处理。

那天秦雨笑的爸爸也到了学校,面容已经模糊不清了,只记得穿着双塑胶凉鞋,裤子上全是腥臭的污渍。

他想来也是在龙虾收购点匆匆赶来。

他光着上身,半边身子披挂着件不系扣子的军绿色长外套,样子很是奇怪。

他一手抓着秦雨笑的手腕,另一只手……

对,我想起来了,另一只手空空荡荡。

他没有左胳膊。

虽然样子很扎眼,但确实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

在跟对方不依不饶的父母谈赔偿问题的时候,我们虽然是两家,但全程由我父亲主导,而秦爸爸则在一旁默不作声,让他表态的时候,也是低声下气。

可能我父亲是他这辈子见到最大的官,在面对他时,秦爸爸显得无比拘谨。

而秦雨笑和我却在家长们的拉扯声中,时不时偷瞄对眼,一会哭丧着脸,一会却又偷偷笑。

父亲的行事作风,当然是息事宁人,最终父亲挥挥手,跟体育生父母敲定了解决方案。

等人走后,父亲给秦爸爸递了根烟,准备协商内部分配。

秦爸爸几乎是弓着腰接下来烟,结果紧张地让披在身上的破衣服滑落,露出了半截胳膊。

见对方如此狼狈,爸爸默不作声,转身跟妈妈商量了几句,揽下了所有赔偿。

秦雨笑从那天开始就被妈妈运作,调换了班级,我们同桌关系仅仅持续了不到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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