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智的农村少女,成了村里生育工具

每读故事 2024-12-13 11:55:06

絮儿是老常的孩子。

老常是十三里人,本地户,农村户口,但没有田,只有山上两亩速成林,地方上租他的,每年给他租金,他就靠着租金过活。

他家就在国道旁边,两间破房子和一个羊圈。

絮儿是女儿家,刚出生的时候,胖敦敦的,足有八斤,抱给她妈看,她妈张嘴就骂:“死丫头,害你老娘疼了一天!”

奶奶一次没抱过絮儿,从絮儿出生,家里就到处是她的叹气声,这些叹气声像粘稠的网,絮儿妈走到哪里,这网就缠到哪里。

絮儿只要一哭,老太太就要骂街。

“妈,是我不好,没能给你家生个孙子!”絮儿妈有时忍不住,也会抱怨几句。

奶奶连珠带炮的,可就来了:“生儿子?什么人都能生儿子?有那命吗?有那心你也没那腚沟!”

老常喝多了,也爱骂絮儿妈,絮儿妈顶两句,老常就要打她。絮儿那时还在襁褓中,每次挨完打,絮儿妈总要把絮儿扔到床上,让她看身上的伤。

“你看看!你看看你那没良心的爹打得我,我活着干啥?我死去算了!你哭,你有什么好哭的!”

絮儿握着小拳头,蜷缩着,只会哇哇大哭。

絮儿就在家人的嫌弃中长大。她从小就瘦,瘦得皮包骨头,但一双眼睛很大,骨碌碌的,四处乱转。看到别人吃东西,她就咬着手指走过去,用大眼睛盯着你,你问她干什么,她就笑,嘴角蓄着一汪哈喇子。

“好吃不?”她问。

可人家没理她,转身走了。她没皮没脸,跟在屁股后头,直到人家给她一口,或者推开她。

那时谁还吃不上饭?但人都觉得,絮儿天天挨饿,天天在找东西吃。

十三里是个集市,每天傍晚,集市就挤满了人。前面卖水果,四点卸车,搬箱子,絮儿去给人家搬,她搬不动,就抱着箱子使劲,嗓子憋出一阵嘶哑。

“行了行了!闺女,拿着走吧!”人家给她一个苹果,或者梨,她笑嘻嘻地,啃着就走了。

中间卖熟食,有烧鸡,肥肠和酱猪蹄,也有大馒头、馅饼和千层饼。絮儿不敢去卖烧鸡的摊子,那个秃头会骂她。她走到面食摊儿,叫声“阿姨”,胖老板娘就笼屉里抓出两个馒头递给她,旁边卖咸鸭蛋的塞给她两个鸭蛋。

她仍旧笑嘻嘻地,怀里揣着馒头,边吃边回头,恋恋不舍的,像是要记住人家似的。

她不回家,坐在路边吃,吃着吃着,往往就失神了,含着馒头不知道想什么。车一鸣笛,她突然就醒过来,满眼望着湍急的车流。

絮儿是有点傻的,智力低下,根本没办法学东西,幼儿园压根不收,老常也不送,絮儿妈也不管,每天只让她在街上逛。

絮儿六岁的时候,她妈突然疯了。

老常是导火索。那年夏末,絮儿妈要回趟娘家,但老常不同意。

两人吵架,打架,闹得街坊四邻鸡犬不宁。老常把三齿立在门边,说絮儿妈要敢出这个门,就用三齿搂死她。

可絮儿妈还是跑了,深夜趁老常醉酒,带上行李就跑了。

不知为何,她带上了絮儿。

“妈,我们去哪?”

“坐火车,找你姥姥去。”

絮儿高兴坏了,打小还没坐过火车哪!她紧紧拉着妈妈衣角,嘴里学着火车的叫声。絮儿妈的步履很急,絮儿有点跟不上,摔了好几个跟头。

奇怪的是,絮儿妈没去火车站,而是领着絮儿钻进了苞米地里。她们在苞米地里穿行,走回来,走回去。絮儿大汗淋漓,脸上和腿上全是苞米叶划的血痕。

“妈,火车站到了吗?”

絮儿妈走到一棵枯木前,坐了上去。

“闺女,火车站到了,妈妈开火车,你可要坐稳了。”

絮儿困得睁不开眼了,她走过去,趴在上面就睡着了。

天亮后,絮儿醒了,她发现妈妈不在旁边。

她跑出玉米地,跑回了家。

“我妈在苞米地里开火车!”她气喘吁吁,刚跑进院子,就被老常拽过来,打了两巴掌。

老常去玉米地找絮儿妈,很快就找到了,她正在玉米地里快速来回窜。

絮儿看到,妈妈头上落满了玉米花粉,黄绿色的,亮晶晶的,和玉米融为一体。她变成了一根行走的玉米。行走的玉米,行走在玉米中间,耷拉着脑袋,晨曦和雾气包围着她,她紧闭双唇,决心要像玉米一样沉默。

从那以后,絮儿妈就疯了,她用疯,拒绝了一切现实带给她的苦楚,她用疯,把过去彻底抛弃了。

絮儿也像垃圾一样,被絮儿妈遗忘在了过去。我是你的妮儿,我叫絮儿!絮儿每天都要告诉妈妈,但第二天絮儿妈就忘了,她要重新认识自己的女儿。

妈妈疯了,可絮儿一点也不难过。妈妈不疯的时候,从来不理她,不是搓麻将,就是玩扑克。妈妈疯了,就离不开絮儿了。

那时絮儿才十岁,放学一回家,妈妈就喊她,抱着她不松手。妈妈的手劲很大,把絮儿箍得难以挣脱。絮儿又疼又高兴。从小到大,哪有人这么箍过她呀!

她突然就明白相依为命的意思了,抱着妈妈,心里一下子就有了依靠的酸楚,那酸楚让絮儿不再出去犯傻,一回到家就去找妈妈。

老常早就不在家里了。市里搞开发,要拆迁,老常两间破房子,两亩速成林,换成了二百万人民币。二百万,在老常茶壶大小的脑壳里注了水,泛滥成灾,把那一丁点理智全都冲没了。

二百万哪,得花到什么时候?

老常抱着这样的心理,玩命地花钱,吃,喝,赌。嫖倒没有,他在外面找了个姘头,过上了日子。

吃吃喝喝也就够了,赌是要命的东西。赌博最大的害处,就是让人一开始就坠入悬崖,想往上爬,就得付出巨大代价。

老常爬上来时,一无所有了,二百万没有了,姘头也跑了,他又回到了原来的家。

他仍旧喝酒,每天喝得烂醉,喝醉了就在家里转悠,找自己看不顺眼的事情,找到就骂,就打。絮儿和妈妈很惶恐,跟在他屁股后面收拾东西,他回身就是一脚。

那时妈妈吃了抗精分的药,人清醒了不少,人也能记住一些了。她变得非常懦弱,在老常面前唯唯诺诺。

债主上门了,他们咣咣砸门,震得絮儿脑门生疼,她和妈妈抱在一起,妈妈浑身颤抖,往絮儿怀里钻。絮儿也害怕呀,可她还要护着妈妈,于是拿起门边的扫把,倚在门后面。

老常躲在厕所里。等债主一走,他就拿出酒来,打发絮儿去买菜,自己劫后余生,当然要庆祝一下。这个时候,絮儿会看他喝多少,要是喝一瓶,他就醉了,醉了不用怕,他连站都站不住,直接回房间睡觉了。要是喝半瓶,絮儿和她妈就要倒霉了。

多数情况下,挨打是免不了的。即使老常醒了酒,如果心情不好,也要打他们。絮儿挨打,还要替妈妈挨,棍棒、拳脚基本全都落在她身上。絮儿经常被打得鼻口窜血,缩在墙角,闭着眼睛哆嗦。这时,妈妈会把棍子递给老常。

“打!打她,孩子不听话!”

妈妈瞪着眼睛,一副生气的样子,好像絮儿真做错了什么。

老常打絮儿,就不会打妈妈了,妈妈怕挨打,所以很多时候会讨好老常。絮儿不怪妈妈,妈妈要是被打死,就没人抱她了。没人抱她,絮儿就觉得冷。冷是一种感觉,一种砭人肌肤的绝望,一想到那种冷,絮儿的手脚会不自觉得蜷缩在一起。有段时间,絮儿害怕睡觉,她常常半夜惊醒。她怕妈妈突然不辞而别,坐火车走了。

絮儿妈不过做做样子,等老常走了,妈妈就过去把絮儿抱起来,替她擦干净额头和嘴角,把身上的土拍干净。

絮儿从来不哭。老常那么打她,过不了一会儿她就好了,笑嘻嘻地上街。在外面被小孩欺负,小孩们上脚踹她,把她踹翻在地,她仍旧不哭,瞪着大眼睛愣神,等人家不打她了,她还会凑过去,跟人家玩。

人家不跟她玩,她就冲人家喊:“我家有电视,电视里播喜羊羊。”

“切,谁家没有哇!”

她跟在屁股后,继续说:“有熊出没。熊大熊二光头强!”

“走开,疯子!”

听到“疯子”,絮儿就会很失落。别人骂她是疯子,她才会想起来,自己确实是个“疯子”,不光她,妈妈也是疯子。她低着头,嘴里吹着口水泡,不停摆弄手指。可等拉水果的车一过来,她就把这事儿忘了,赶紧往集市跑。

卖面食的胖老板娘,絮儿叫她胖婶,卖咸鸭蛋和咸菜的姓李,絮儿叫他李叔。絮儿每天都会去他们摊子要东西吃。

老常长年不着家,奶奶也不住在这里。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胖婶和李叔接济,絮儿和她妈早晚得饿死。

卖水果的姓刘,市场上的人都叫他老刘头。

絮儿吃饱了,就去水果摊那里,找老刘头要个苹果吃。

老刘头把苹果递给她,又给她装了几个。他告诉絮儿,这些苹果跟妈妈一起吃。

每次去水果摊,老刘头总会问,老常在不在家。絮儿问他找她爸做什么。老刘头说,要去找他打扑克。

但絮儿从来没见过老刘头和老常打扑克。老常也不打扑克,他打麻将,成宿成宿打,输多赢少,输了就回家喝酒、打人。

“他打你哪里了?”老刘头问

絮儿撸开袖子,给他展示胳膊上的淤青。

“这些都是用扫把抽的。”

老刘头摸了摸淤青,叹了口气:“你跟你妈跑了吧,别在这里了。”

“往哪跑?”絮儿啃着苹果说。

“去哪儿都行,别回来了。”

絮儿摇摇头:“不行,我爸会抓住我,打死我!”

“我给你们买票,”老刘头把絮儿拉过来,搂在怀里,“我带你们走。”

絮儿记住了“跑”。

晚上,絮儿摸着满身的伤,抱着妈妈悄悄说:“妈妈,我们跑吧!”

“不跑,他打。”妈妈指了指外面。

“没事,刘爷爷给我们买火车票。”

妈妈瞪大了眼睛,在黑暗中失神了,她笑起来,手指放在嘴边,使劲点了点头。

“爷爷说,不能告诉别人。”

妈妈使劲摇了摇头。

她抚摸着絮儿的头发,然后把上衣撩起来了。

“絮儿,饿了吗,吃,吃吧!”

她把乳房送到絮儿的嘴边。

絮儿愣了,她抬头看妈妈,发现妈妈的眼睛亮亮的,像玻璃在闪烁。絮儿拱进了妈妈怀里。

她不一会儿就困了,暖融融的睡意盖住了全身。半睡半醒时分,她突然无意识喊叫,接着就听到了梦里传来遥远的回声,像击鼓一样。妈妈从山坡上走下来,来到絮儿身边,絮儿刚伸出手,妈妈突然变成了一只鸟。

那是一只乌鸦,她在絮儿的头顶不停盘旋。絮儿转着圈找她,但仍然跟不上她的飞行速度。

但絮儿知道,那是妈妈。她跟着乌鸦,在梦中的旷野里追逐她。

老常出门了,这次出门得需要两天,他要去找他的相好。老刘头瞅准时机,把母女俩带了出来,带到了他家。

“这是票,”老刘头扬着手里两张纸,“今天晚上我就送你们去车站。”

絮儿妈妈拿过车票,盯着看了一会儿,笑了出来。她笑得嘴角流涎,喃喃自语,笑容像凝固在脸上一样。

拿到票的那一瞬间,她的脑子突然清醒了一些,回忆零星铺展开来,她看到了母亲在棉花地里采棉,爹露出洁白的牙齿,在昏暗的灯光下喝粥;她看到了狗叼着馒头,从身边经过,她看到了清晨时分的雾气,自己身穿嫁衣,上了一辆拖拉机……

她激动起来,抱住老刘头的胳膊,原地蹦高。

“回家,回家……”

老刘头很不耐烦,支开她的胳膊,甩了她一巴掌。

“喊什么!找死啊!”

晚上七点,老刘头骑上电动三轮,拉着絮儿母女去镇上的火车站。他三轮开得飞快,从小路上走的,生怕撞见熟人。

到了火车站,已经八点,候车厅里一个人没有,他们检了票,坐在长椅上等着。老刘头伸长脖子,去看检票口的钟表,火车还有半小时就到了。

这几年他卖水果,攒了一些钱,省着点花,再去打点零工,下半辈子够花了。老家的房子再修一修,身边还有个女人,嗯,他这个绝户还能过几年正经日子。

他又看向絮儿和她妈妈。絮儿仰着脏兮兮的小脸,在妈妈怀里大喇喇地睡着了。她对即将到来的火车以及它的终点毫无防备。絮儿的妈,这个疯女人此时却全无睡意,她眼睛垂在地面上,显得忧心忡忡。

絮儿,絮儿。

老刘头的眼睛,在絮儿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他撅了撅嘴,揉搓着手掌,心中暗喜:老家的房子不光能修一修,还能再添一间北屋。

车站外突然亮了,面包车紧随灯光,急刹在门口。车上下来几个人,他们的眼睛凑在玻璃上晃了晃,紧接着脚步声便愈来愈近。

此时絮儿醒了。

她首先看到的奶奶,奶奶没戴帽子,花白的头发在空无一人的候车厅很显眼。她歪着脑袋,朝絮儿他们走了几步,一拍大腿,朝门口喊:“来!在这里!”

絮儿妈妈首先反应过来,她抓起包裹就朝月台跑去,两个执勤人员都没有拦住她。老刘头拉着絮儿,跟在她身后。

她很快就跑到了月台的尽头。火车还没有来,铁道上空空如也,连火车鸣笛声也听不到。

奶奶身后是大伯和老常。他们跑过来抓絮儿妈,但这疯女人左躲右闪,返身又跑掉了,她跑到老刘头跟前,躲在他身后,不断地尖叫。

大伯去拉絮儿妈,絮儿妈妈拉住老刘头的胳膊。老常显然是喝多了,他有些站不稳,跑过去踹了絮儿妈两脚,絮儿妈往后躲,往老刘头的身后躲。

“火车,叫火车来,咱有票……”

絮儿妈抱住老刘头不松手。老刘头耷拉着脑袋,甩开了她的胳膊,站到了一边。

老刘头躲开后,絮儿妈突然就不动了,她身体大抖,嚎哭起来,身体软如稀泥一样瘫在地上,奶奶打她、扇她,她都毫不在意。

奶奶打够了絮儿妈,又去打老刘头。

“这个老骚狗,你还想往你老骚窝里拐!”奶奶穿着粗气,朝老刘头脸上招呼,“老二!咱家少的那一万块钱,是不是也让人拐来了!你问问!”

老常醉醺醺地走过来,一把抓住了老刘头的衣领。他刚想说什么,呕吐就堵住了他的嘴巴,他躲到一边大吐,吐后也瘫坐在了地上。

面包车在路上飞驰。一路上,老常都在嘟囔,他要杀了絮儿妈,再把老刘头宰了。

车开到十三里村,刚停下车,絮儿妈打开车门就冲了下去。

前面是十三里的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路口的边缘是刚建起来的高架,以后要修轻轨的。高架建在拐弯处,到了晚上,因为道路狭窄,就挡住了前后的视线。

更何况是十字路口,人从马路上冲出来,那种重型卡车压根就看不见。

絮儿妈跑得飞快。她去找火车,那火车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里,出现在她疯癫的头脑中。一阵刺眼的光迷了她的眼睛,然后是一阵急促的鸣笛,是火车,火车来了!火车来了!

火车浑身绿油油的,像是刚从家乡的田里开出来。车上的人在朝絮儿妈挥手,火车缓缓停下了,一个女列车员,她穿着绿色的制服,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她催促絮儿妈,赶快上车,火车马上就要开走了。

絮儿妈抱紧胸口,激动得竟然忘了要做什么。

跳上来呀!跳上来!列车员鼓励她。

她像小时候衡量河沟的宽度,犹豫再三,一下子跳了上去。

絮儿没有看到妈妈,她只看到妈妈的血从车底流出来,流到了她脚下,她往后退,可那血紧追不舍,蔓延着,形成枯枝一般的沟壑,试图包围她。

絮儿缩在角落里。奶奶坐在椅子上磕瓜子,瓜子进了她的嘴巴,“噼啪”一声,皮儿就被吐出来了。

“你这疯妈,爹娘都死了,家里没有一口活人,天天寻思回娘家,咋想的?这疯病的根儿就是这么来的呀!”

老常走了进来,手里提着烧鸡、热菜和酒。他亲热地把絮儿叫过来,奶奶也坐下了。

“赔了多少?”奶奶问。

老常咂了一口酒,满足地擦了下嘴巴。

“四十万。分两次打过来。还有老刘头的一万。”

“给了?哎呀,”奶奶眼睛一亮,把杯子递给儿子,“给我倒上,我也喝一杯。”

四十万到手后,老常就走了。奶奶去了大伯家,大伯母刚生了女儿,他女儿估计不是“疯子”,絮儿看到过一次,奶奶抱在怀里,笑得可开心了。

絮儿想看看,奶奶不让,把她推开,像是害怕絮儿把“疯病”传染给她。

家里空了。阳光透过玻璃,灰尘在光亮中跳跃,光亮让墙壁一片陈旧,絮儿妈的照片就挂在那片陈旧里。照片里,她笑得一脸愁苦,欲言又止,仿佛在等待倾诉。

絮儿没了妈妈,只好抱着自己的膝盖。她的眼前一片蓝,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天空。天空上有条线穿过去。哦,是电线,电线在颤动,是风在吹。树枝在晃动呢,确实是风吹的。

电线上落下了一只乌鸦。什么时候落下的,絮儿一点没注意到。乌鸦缩着脖子,嘴巴半张,它像是从遥远的地方刚飞过来,羽毛松弛,神情倦怠,显得有些疲累。

絮儿一看就知道那是妈妈。她变成乌鸦,从梦里飞出来了。

她刚想跟妈妈打招呼,乌鸦不见了。什么时候不见的,絮儿又没注意到。她揉揉眼睛,指望乌鸦再次出现,可是乌鸦没有回来。

每个星期,奶奶会塞给她一百块钱。她常常拿钱去买零食,然后就被其他孩子抢,剩下的钱也被抢走。后来,胖婶把她的钱收走了,想花了,就给她五块、十块。她每天在市场上转悠,也饿不着。

胖婶说,政府要搞开发了,这片地方要盖公寓楼,那片地方要盖商业区,坡下面的空地,小日本要来投资建厂。但搞开发的前提,就是轻轨要通车,通了车,人就往这边来,人一多买卖就好干了,日子就好过啦。

人们都在等,等着轻轨能修到这里。可十字路口石墩子上的草越来越旺盛,石墩下的绿苔一直在往上侵蚀,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修轻轨。

直到有一天,人们看到石墩子下支起了铁架子,沿线出现了很多戴安全帽的人。轻轨终于要修了。

就这样,石墩子在晨昏中连成了一条线,上面铺上了轨道和石子,沿线的电线杆支起来了,到最后,轻轨站也建起来了。

轻轨站通车那天,恰好赶上市场对面的超市开业。开业那天,又恰好赶上他女儿结婚办喜事。听人家说,老板很有钱,开发区光厂子就有三家,超市就是给女儿开着玩儿的。

好日子显现出了兆头。有消息说,过段时间就要招标,村里马上就要拆迁了,按人头和地亩给钱,要么给开发区的学区房。

现在轻轨通车了,超市又开在了身边,这让村民觉得,另一种命运近在咫尺,它触手可及,千真万确,不会再有变数。

村里人准备庆祝一番,就去村委提议晚上放烟花,村委欣然同意。

这时候超市老板派人来到村委,告诉大家,烟花不用买了,今晚开个烟花晚会,不光烟花,零食小吃也由他们提供,村民如果赏脸,就去新小学的体育场,新郎新娘招待大家。

市场上的商户也都准备早早关门,不然去晚了就没有位置了。

胖婶在等絮儿。絮儿还没有吃饭呢。另外,她给絮儿买了件衣服,想让她试试。

絮儿跑来了,她啃着个大苹果,浑身造得脏兮兮。

胖婶看见就骂她,这么大个死妮子,还不知道讲卫生。

絮儿笑嘻嘻的,接过衣服。衣服是一件连衣裙,白色的。絮儿的脏手一碰,立刻留下黑印。

胖婶把絮儿拉回了家,给她好好洗了洗澡,洗完后,让絮儿换上衣服。

絮儿从卫生间出来时,把胖婶吓了一跳,完全像变了个人一样。这傻姑娘真是长大了,长得脸是脸,腰是腰,身体修长,曲线又好。

不像是她穿上了连衣裙,反而像是连衣裙“穿上”她了,她把连衣裙的形状,非常准确地撑起来了。

胖婶看得喜滋滋的,拉着絮儿转来转去。

随后,胖婶宣布,今晚就让絮儿穿着这身去体育场,看谁能认出来。

“婶儿,我还会跳舞呢!”

絮儿撩起裙摆,原地开始转圈,一边跳还一边哼着曲调。这曲调胖婶听过,市场后身的老头用手风琴拉过。

这老头是个老白俄,苏联援助时没有撤走,留在了老婆身边。每到傍晚,老头就在公园拉手风琴,他老婆穿着旗袍跳舞。

那时他老婆五十岁的人,但身形很苗条,没有多余赘肉。她会跟着老白俄的节奏,跳华尔兹、桑巴和芭蕾。但她最喜欢跳的是民族舞。乐曲一响,她依偎着男人旋转,手腕像蝴蝶一样在阳光下明暗,就像捧着一只蝴蝶。

有时她会用俄语唱出来,老白俄跟着轻轻地和。

附近的人都认识他们,大家见怪不怪。可絮儿喜欢看,每次路过,都要驻足看好久。

絮儿十五岁了。可街上的人,谁都没注意到。毕竟一个干瘦、脏、营养不良的傻子,站在大街上,双眼饥饿,笑容痴迷,任谁都会躲开她,更不会想到,这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

絮儿十五岁,只有胖婶知道。絮儿十三岁来的月经,她看到裤子里的血,就哭着跑到胖婶店里。胖婶什么也没说,带她回家洗了澡,并教给她卫生巾的用法。

胖婶每个月都提醒她,但絮儿老是忘,她发现死不了,就索性不在乎了,每次都是屁股上黑乎乎一块。

絮儿也不理解十五岁的含义。年龄的增长在她的精神世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如果据此说,絮儿这种人,并没有精神世界,那也是不对的。

因为对世上大部分的人而言,内心总是在偷偷生长,在潜移默化下被浸润,就像在某个时刻,看到似曾相识的黄昏时,惊觉时光匆匆而过。有哲学家说,人总是在不经意的瞬间突然长大的,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初遇那天,絮儿正坐在街对面,嘴里蓄哈喇子。骑三轮的老太太又来卖烧饼了,她的烧饼一绝,驴肉或者牛肉馅的,絮儿腆着脸去要过,但是老太太不给她。絮儿就馋这口儿。

那个男人就在此时,从烧饼摊走过。絮儿睁开眼睛,恰巧看到他氤氲在烧饼的烟火里。他穿着白色衬衣,背着公文包,戴着眼镜,在絮儿看到他时,他也正好看过来。

从此,絮儿的世界,充满了芝麻的香气。芝麻的香气带来的诱惑,从烧饼变成了另一种东西,那东西贴在胸口,痒痒的,让絮儿觉得热烈而又寂寞难耐。

后来,絮儿吃完饭就在那儿等,等白衬衣在街边出现。她会跟在他身后,慢慢地摇晃,蹦着跳着,手指塞进嘴巴里。

她很想扑过去,扑在白衬衣身上,她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反正这么一想,心就突突地跳,浑身不由自主地燥热。

有一天,她终于壮起胆子,一下子跑到他身边。白衬衣立刻躲开,捂住了鼻子,他皱着眉头,快速离开了。

絮儿傻眼了,她低下头,闻了闻自己,臭,真是臭死了。衣服也黑乎乎的。她像是被人泼了冷水,手心里冰凉。

旁边是棵榆树,乌鸦站在榆树上。

乌鸦像是生了病,缩着脖子,羽毛蓬松,嘴巴半张,居然在笑,喉咙里发出老头子咳痰一样的笑声。

那是妈妈吗?不,不是,妈妈不会嘲笑她的。

絮儿顿时臊得脸面胀紫,肚子里莫名来了一阵火。她捡起石子,使劲朝它扔去。但它猝然消失了,像是从来没出现过。

现在,絮儿坐在体育场的前排,穿着白色连衣裙,正望着中间亮如白昼的舞台出神。为了庆祝,老板女儿请来了乐队、舞团和杂技队,还有一些节目是街道临时组织的,什么秧歌呀,打鼓呀等等。

老白俄是其中之一。他要表演手风琴独奏。他老婆在两个月前死在了医院。从那以后,总能看到他提着个袋子,形单影只,从街上走过。但他没有就此消沉,仍然在黄昏时分去公园弹琴。

老白俄今天特意穿上了晚礼服,他笑容可掬,冲大家飞吻一下,就拉起手风琴来。他弹的正是那首曲子,絮儿最爱听的那首。

絮儿突然站起来,挤过人群,朝舞台跑过去,跑到了老白俄身边。

老白俄吓了一跳,他仔细端详好久,才发现是絮儿。

絮儿笑得脸通红,她面对老白俄,把胳膊举过头顶。

老白俄一下子明白了。

絮儿要跳舞,她要跳亡妻每天跳的舞蹈。

他退后两步,手指在风琴上敲打起来。

絮儿随着音乐旋转起来。从她跃动那一刻开始,音乐像清泉一样包围了她。她觉得身体消失了,它变成了风中的飞雪,又像水中摇晃的月华,随着手风琴声漂浮、旋转,向别处伸展。

絮儿觉得,音乐是会说话的,它是另一个自己。音乐的倾诉,让她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回忆是美好的,往事都有一个好的结局。它们漂浮在空中,细如尘埃却又润如雨水。

她忘乎所以了,身体里又流淌出难以言说的悸动。那悸动冲破愚钝的牢笼,直达心灵,仿佛在那一刻,絮儿残缺的灵魂被临时修补了,它完整了。她跳,继续跳,还要跳。她突然想哭,她的手伸出去,想努力地抓住什么。

一曲终了,絮儿仍然沉浸其中。直到全场的掌声雷动,才将她惊醒。

她很高兴,哈哈大笑,拎着裙角鞠躬。同时,她踮着脚尖,朝观众席上撒摸。这个傻丫头,她在找白衬衣呢,她以为白衬衣会看到她,看到她跳舞。

“那是絮儿吗?那个傻丫头?”

“是絮儿。”

“哎呀,絮儿一打扮,那么漂亮呀!”

“跳得也很好呢!”

大家伙儿都捂着嘴巴,感到难以置信。

从那天起,絮儿变干净了。胖婶把女儿不穿的牛仔裤,裙子都给了絮儿。她每天都打扮絮儿。絮儿还剪了头发,留着个学生头,穿着牛仔裤,要么紫色T恤,要么灰衬衣,嘴里叼着雪糕,天天站街口卖呆。

其实她在等白衬衣。但一连好几天,总是跟他错过。

这天,絮儿刚从市场出来,就迎面看见了白衬衣。他挽着袖子,手里提着一兜凉皮。

絮儿见状,就跑过去,抓住了白衬衣的胳膊。

“你!你!”絮儿晃着人家的胳膊,想说什么,终究结结巴巴,没说出来。

白衬衣吓了一跳,他迅速从絮儿怀里抽出胳膊,皱着眉头,捏住了鼻子。他认识絮儿,知道她是在市场上流浪的疯丫头。

“走开,疯子!”他绕过絮儿,快步离开。

絮儿呆住了。她愣了好久,连白衬衣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她脑袋一片空白,等醒转过来,才发现自己正走在通往公园的树林里。她也压根没意识到,后面的有个老头子,已经跟了自己一路了。

老头子看到四下没人,就跑上前抱住了絮儿。

“絮儿,我给你买糖,买花衣裳……”他上下其手,把脸埋在絮儿的脖子里。

絮儿转身,茫然地看着他,突然说:“你给我买个烧饼吧。”

胖婶是第一个发现絮儿怀孕的人。

很简单,絮儿的经期,胖婶记得。但是连续几个月,絮儿都没有来月经。而且絮儿非但没有病症,且越来越胖,吃得也变多了。

胖婶慌了,她思虑再三,买了验孕棒,一检查,絮儿果然有了。

她把絮儿拽到家里,给了她两耳光,问她那个男人是谁。

絮儿摇头,她不懂什么意思。

“谁?谁脱过你衣服,摸过你这里!”胖婶急得脸通红,朝她胸部掐了一把。

絮儿歪着脑袋,想了一下。

“好多呢。”她说。

胖婶的意思是打掉。可絮儿的奶奶不同意。

..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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