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过时间海(五)

每读故事 2025-01-06 11:26:50

时晴已经很久没和母亲联系过了,她是单亲家庭,母亲生下她不久就和父亲离婚,从此一心投身事业,把她丢给外公外婆照看。

她和性情高傲的妈妈一向聊不来,进入青春期,母女每次见面都要争吵,时常吵得不可开交。

大学毕业之后,她索性在城中村独自租房,除了逢年过节回家看看,平时能躲就躲,从不主动露面。

不过在她毕业前夕,两人的关系还没有降至冰点,所以母亲才会主动给她打电话:“晴晴,听说你的毕设拿了优秀,怎么不跟妈妈说?”

“还没来得及说。”时晴回答,这倒是句实话,毕竟她要忙的事情已经够多了,这三天过得太充实,以至于她彻底把母亲抛在了脑后。

对方并不知道这些,语气里透出不满:“有了这个奖,找工作应该不用发愁了吧。”

高高在上的口吻还是一如既往地令时晴感到厌烦,她冷冷地回答:“还不知道呢,明天去招聘会投简历。”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说:“找不到也没关系,可以回家住。”

“我不回去。”时晴立刻回答。

“就凭你刚毕业的收入,能租得起什么好房子?别叫人看笑话。”

“我才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你这孩子……”

没等母亲说完,她便挂断了电话。

在咕嘟咕嘟的火锅声中,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论在哪个时空,她都不知道该如何跟母亲打交道。

她抬起头,刚好对上江屿关切的目光。

“你还好吧?”江屿柔声问。

“没什么,就是……跟家里有点矛盾,”她挤出一个苦笑,“毕业之后想搬出去住。”

“想好住哪儿了么?”

“还没有,看找工作的情况吧,你呢?”

“我打算住在霞礁半岛的基地附近,上班近一点,房租也便宜。”

“那边离市区很远啊。”

“没关系,正好乐得清静。”

时晴感到一阵绝望,江屿的人生始终按照他规划好的路线行进着,不论她如何努力,也无法改变他的想法。她只能叮嘱道:“那你务必要注意安全。”

“安全?”

“比如台风天不要去海边。”

江屿笑了:“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不,你没有,时晴急得直冒火,但又无法把未来的事付诸于口。

锅里的菜已经捞得七七八八,江屿问:“明天你要去招聘会吧?”

“嗯。”

“那还是早点回去休息。”

“行。”时晴不大情愿地点头。

江屿起身结了账,然后送时晴回宿舍。一路上两人又聊了些琐事,直到站在宿舍门口,时晴还是没能想出办法。

她恨自己太笨,只能眼睁睁地望着江屿离开,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个时空停留多久,也不知道还能见他多少次。

她无处倾诉烦恼,只能把苦闷和焦虑嚼碎了咽进喉咙,躺在床上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

招聘会是时晴最讨厌的活动之一,即便过了三年,当她站在人头攒动的体育场里,仍然感到有些窒息。

无数毕业生穿着廉价的西装,四处投递精心排版的简历。

除了少数成绩优异的学生会被HR争抢,大部分普通人都是菜市场里的白菜,只有被挑挑拣拣的份儿。

时晴还记得自己三年前的窘态,她投递了几十分简历,绝大多数都石沉大海,只有汐音传媒的面试官给了她一次机会,因为这家公司正好处在扩招期,设计岗位的head count是往年的三倍,才让她捡了便宜。

这一次为了不自取其辱,她直接放弃了投递其他公司,直接排进汐音传媒的投递队伍,毕竟已经隔了三年,面试技巧早就生疏了,她在心里反复默念自我介绍,正在这时,她被一个陌生人拍了肩膀。

那是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性,言谈举止还透着学生气,她刚回过神,那人便热情地握住她的手:“时晴老师,请问你愿不愿意和我签约?”

“咦?签约?”时晴一脸茫然。

那人从口袋里翻出一张名片,双手递上:“我是新芷出版社的实习编辑,我叫乔欣,我在画展上看到你的作品,特别喜欢你的风格,刚好我们正在筹备做一个系列绘本,面向青少年的科普题材,需要找一名长期合作的插画师。”

时晴眨了眨眼,三年前她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乔欣见她面露犹豫,继续补充说:“哦对了,我们和滨城的教育、科研部门都有合作,比如地质局,气象局,海洋局等等,所以我们的绘本内容都是严格编选的,出版后的销售渠道也会得到官方扶持。”

听到海洋局的名号,时晴的耳朵不由得竖起来。

她不是没想过成为江屿的同事,近水楼台地阻止事故发生。

但她是个美术生,和科研八竿子打不着边,很难被海洋局录取。但她万万没想到,眼前的图书编辑为她指了另一条路。

“我愿意。”她迫不及待地点点头。

乔欣愣住了,显然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么干脆:“我们的主编今天在办公室,如果方便的话,你愿不愿意和他面谈。”

“可以呀。”

“哦,如果你有其他的面试,我可以等你。”

时晴这才发现自己还站在汐音传媒的队伍里,她抬头看了一眼前方攒动的人头,咬咬牙说:“不用了,我没有别的计划。”

乔欣笑逐颜开:“那我们出发吧。”

*

和主编谈妥后,时晴的工作就这么敲定下来。

离开新芷出版社大楼时,时晴还有点发懵,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身份会从打工仔变成签约插画师,尽管才刚刚毕业,但编辑部的工作人员都尊敬地称她一声“老师”。

这份工作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首先,签约后的收入堪称优厚,不仅有保底的稿酬,书籍上架后还有额外的销售分成,其次,她不需要到办公室坐班,只需要定期向责编同步进度,提交稿件,必要时露面参加会议即可。这意味着她可以自由选择租房地点。

“不用通勤可真幸福啊,羡慕死我了。”乔欣发出感慨,她和时晴一样,今年才毕业,编辑身份也刚刚从实习转为正式。

“你住得离公司很远么?”时晴礼貌地问了一句。

“说远不远,地铁三站路吧,”乔欣回答,“还不是为了跟朋友合租,省一点钱。”

“哦哦。”

“我要是你,就去找个面朝大海的房子,便宜又宽敞,每天睡到自然醒。”

面朝大海……她突然想起昨晚江屿的话,心中萌生出一个念头。

与乔欣道别后,时晴搭乘地铁,来到霞礁半岛的金湾小区。

从地图上看,这里是距离霞礁基地最近的居民区,因为远离市中心,入住率并不高,一路上的行人也不算多,地产中介沿街招揽生意,看到她时,殷勤地迎上来:“同学,租房么?”

“你怎么知道我要租房?”时晴纳闷。

那人笑了笑:“看你背的包,是海大的学生吧。现在是毕业季,刚好是租房旺季。你也在霞礁基地工作么?”

“那倒没有。”时晴摇摇头。

“哦,上午刚来了个小伙子,是你校友,要去那个基地上班,找我看房,我带他看了好几间,最后他相中一间靠海的两室一厅,租了其中的主卧。”

时晴心下一动:“他是不是叫江屿?”

“对呀,你认识?”

“嗯,我们一个社团的。”时晴暗自窃喜,没想到这么巧,居然被她赶了个正着。

中介推销员笑逐颜开:“那正好呀,他租的那间次卧还空着,户型和位置都特别好,你要不要去瞧瞧?”

“合租么?”时晴面露迟疑。

“对呀。”推销员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补充道,“房东给每个房间装了入户锁,卫生间也是独立的,不用担心隐私方面的问题。这年头好房源可遇不可求,况且合租人还是熟人,错过了多可惜啊。”

时晴犹豫了,她的本意只是和江屿住得近一点,然而同一间房实在太近了,如果让母亲知道自己刚毕业就和异性合租,恐怕会大发雷霆。

如果是三年前的她,一定早就打起了退堂鼓。但三年后的时晴已经下定决心,为了拯救江屿,什么困难她都能克服。

她下定决心,回答道:“麻烦带我去看看吧。”

房间位于小区高层,视野很好,一侧的窗户对着海,拉开窗帘就能看到波光帆影。

房间的装修朴素简洁,让人感觉很舒服,次卧和主卧之间隔着一条走廊,走廊尽头是公共区域,包括客厅、厨房和阳台。

时晴立刻就签下了租房合同,她的爽快让推销员笑开了花,大约很久没有遇到如此轻松的生意。

因为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她破天荒地主动拨通了江屿的电话,想把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他。

可铃声响了很久都无人接听,她想,江屿肯定有事在忙,于是又发了一条短信说明情况,可是整整一天,她都没有收到回复。

她满怀期许的心情也随之坠入谷底。

毕业典礼的日子很快到了,时晴穿上宽大的学士袍,跟随新媒体系的队伍,来到校园中央的小广场列队合照。

这是她第二次穿上这身衣服,感受却和前一次天差地别,前一次她站在后排角落,因为身材过于矮小,被前排的女生挡住,只露出半张脸。

而这一次,她在程导的热情招呼下,站进第一排靠近中央的醒目位置,手里还捧着系主任颁发的“优秀毕业生”奖杯。

合照结束后,系里的同学纷纷凑到她身边,就连平日里和她交集不多的人,也满脸笑容地道着贺,打听关于她和出版社签约的细节,言语之间都是羡慕。

时晴从未设想过,自己的工作居然也会被人羡慕,那幅毕业作品确实改变了她的前途,使她未来的人生更加平坦,可她很难感到高兴,毕竟她此行最重要的目标仍旧没有完成。

其余的变化,不过是节外生枝。

活动结束后,毕业生们散落到校园各处,三五成群地拍照,时晴也动了同样的心思,她来到正门口的老榕树下,仰头望着茂密的树冠,四年前,帆船社的成员曾在这里庆祝社团成立,一晃眼就到了毕业季,如果能再照一张合影,想必很有纪念意义。

想到这里,时晴便在群里发了消息,可左等右等,居然没有一个人回复。不仅如此,她去各个系的队伍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友人的身影。

莫非他们都没来?周韵珊忙着签约事宜,缺席毕业典礼还算合理,可连王兴洋和江屿都不见踪迹,实在很不寻常。

直觉告诉她一定出了什么事,不然江屿不会从昨晚一直失联到现在。

她拿出手机,再次拨通江屿的号码,可回答她的仍旧只有等待音。

她不甘心,又依次拨打了周韵珊和王兴洋的手机,当她快要陷入绝望的时刻,电话终于被接了起来。

听筒里传来王兴洋的声音:“时晴,不好意思啊,我在医院呢。”

“医院?你怎么生病了?”

“不是我,是江屿?”

时晴脑子里嗡的一声:“江屿出事了?”

“也不是他,是他家里人,”听筒对面的环境音有些嘈杂,王兴洋刻意压低了声线,“江屿的妈妈突然病情恶化,我和韵珊正陪着他呢。”

“你们怎么没通知我?”

“其实我是想通知你的,但江屿说你今天要领奖,他不想打扰你……”

时晴的声音激动得提高了八度:“你们在哪儿?我现在就过去!”

“你过来也好。”王兴洋报上医院的地址。

时晴跳上出租车,思绪一片混乱。

江屿前些天才说母亲“挺好的”,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病重。还是说江屿刻意隐瞒了母亲的病情,不愿向她透露。

他到底还藏了多少秘密没有说出口呢。

这一路的车程,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车子刚停在门口,她便迫不及待地拉开门,冲进医院大门。

时晴看到王兴洋迎面走来,忙问:“江屿妈妈怎么样了?”

从对方凝重的表情里,她猜到情况并不好。

王兴洋停在她面前,艰难开口说:“……刚刚已经走了。”

时晴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会……”

“我也刚刚得到消息,她的病情很严重,长期在这里住院疗养,”王兴洋叹了口气,“江屿从来都没跟我提过,原来他时常行踪不定,都是在跑医院,跟他认识这么久,我居然一点也不知情。这家伙实在太要强了,什么烦恼也不肯说出口。”

时晴愣在原地:“我也完全没听说,是哪方面的疾病?”

“好像是精神方面的。”

“怎么会……”

“他和韵珊正在抢救室门口,如果你想去看看的话……”

王兴洋的话音还没落,时晴便往抢救室的方向拔腿飞奔。

那是一条灰白色的走廊,走廊尽头的红灯已经熄灭了,医生和护士挂着凝重的表情低声交谈着,而江屿抱着头,坐在墙边冰冷的铁板凳上。

看到这个画面,时晴只觉得胸口阵阵作痛。

周韵珊也在走廊里,看到时晴的身影,露出惊讶的神色:“怎么晴晴也来了?”

“我在毕业典礼上找不到你们,就四处打电话问。”时晴回答,“没想到真的出事了。”

周韵珊把两人拉到一旁,低声说:“江屿不让我们告诉你,怕影响你领奖。”

时晴一点也不在乎什么领奖,只是担心江屿的状况,她问:“抢救怎么样了?”

周韵珊缓慢摇了摇头:“太迟了……”

“怎么会这样……”时晴感到一阵无力。

王兴洋替她解释:“护士说江屿以前经常来探病,但最近来得少了,加上病人的精神状态也不太稳定,说是因为前途的问题跟儿子发生了争执。”

“都是我的错,”周韵珊低着头说,“我不该总是拉着他训练,还逼他跟俱乐部签约……我不知道他家里的情况这么复杂……”

江屿似乎听到谈话,微微抬起头,说:“跟你们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他的嗓子已经沙哑,神情也透着恍惚,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周韵珊怔了一下,随即伸出双臂,俯身抱住江屿的肩膀,温柔地抚摸他的头顶。

“对不起,对不起,早知如此,这个破奖牌还不如不拿的好……”

时晴望着眼前的两个人,内心混乱极了,她本以为陪伴江屿拿下亚军,劝说他成为职业选手,都是为了他好,可她此刻才明白,他并不需要这些,而她也根本不了解他,甚至无法卸下他心中的伪装,更不用说改写他的命运。

她自以为是的努力,真的有意义么?

尽管她努力在三年前的时空坚持了很久,可退缩的念头一旦冒出,就再也无法掐灭。

仿佛一只气球被戳了一个小孔,所有的决心和毅力都在顷刻间一泻千里。

熟悉的头痛再次袭来。

“时晴,你没事吧?”王兴洋从背后拍了她的肩膀,她很想回头,但太阳穴却疼得仿佛要裂开。

她知道这熟悉的感觉意味着什么,她试图抵抗,但为时已晚,眼前的景象变成一张扭曲的画布,被无形的手撕扯着,最终坠入一片黑暗。

*

时晴重新站在画室中央。

周遭熟悉的光景,却令她感到说不出的陌生,她觉得脚底沉甸甸的,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穿着硬邦邦的皮鞋,已经不是三年前步履轻盈的样子。

沙漏还在她的手心,已经被她攥出了汗,她抬起手,将玻璃的部分对准窗外。

封在玻璃半球中的沙粒仍旧在阳光下闪烁,奇怪的是,沙子的高度似乎比上次低了一些。

她又定睛看了看,并不是她的错觉,原本占满四分之三个玻璃半球的流沙,如今只剩下不到一半。

身后响起突兀的开门声,她急忙藏起沙漏,转过头。

来者是一张陌生的年轻面孔,与她四目相对,露出惊喜的神情:“呀,你就是程导说的、特别厉害的学姐吗?”

时晴愣了一下,本能地摇摇头:“不是……”

但对方已经来到她的面前:“别谦虚了,程导说你是插画师,我还想向你请教出版社签约的问题呢。”

“对不起,你应该认错人了。”

“咦?她说你今天下午要来画室参观的呀。”

“我赶时间,先走了。”时晴丢下这句话,没等对方回应,便仓皇逃走。

她尽可能逃离新媒体系的大楼,不知不觉又回到了校门口的梧桐大道上。

这里的社团招新活动已经结束,人群也散去了,只剩一些学生会的工作人员收拾现场。

时晴灵机一动,拿起宣传架上残留的手册翻看,果然在末尾几页看到了帆船社的介绍,而且使用的正是四个人在全国大赛获得银牌后的合影。

她转向身边的学弟:“请问今年帆船社招到人了么?”

“让我看看,”学弟翻动手里厚厚的登记材料,“嗯,今年有十个人报名,比去年还多了两个……咦,你是宣传照片里的人?”

“嗯,是我。”

“哇哦,”对方两眼冒光,“你们初代社员实在太厉害了,居然能拿到全国第二!简直是创造历史啊!”

时晴急忙摆手:“我一点也不厉害,我并没有在赛场上。”

对方似乎有些困惑,但还是面带笑容地说:“反正你放心吧,校团委对你们创办的社团一直特别重视。”

“那就好……”

时晴心想,现实果然因为她的穿越再次发生了改变,可她并没有感到特别兴奋——沙漏还在她手上,说明江屿的事故还是发生了。

方才她用手机搜索了网络,相关的新闻报道也还在。

她捏着宣传册,说:“我可以拿一本留念么?”

“当然可以。”对方大度地点点头。

她把宣传册放进背包,这才发现自己的包里已经没有了工卡,取而代之的是牛皮纸袋包装的选题材料。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社会身份也变了,她不再是汐音传媒设计部的员工,而是新星出版社的签约插画师。

刚出校门,她就接到了乔欣的电话。

乔欣正是在三年前的招聘会现场,向她抛出橄榄枝的陌生人,后来成为了她的签约编辑,一直与她搭档。

电话里乔欣的声音格外客气:“时老师,晚上想请你吃个饭可以么?”

“可以呀。”

“你挑地方吧,我随时可以出发。”

时晴不清楚乔欣的意图,便在学校附近选了一家环境雅静,价格适中的连锁餐馆。

她没想到乔欣很快就来了,还带着一个礼物盒,刚一落座就问道:“时老师今天回母校怀旧了?”

“嗯,是啊。”她答得有些僵硬,虽然在乔欣看来,两人已经合作三年,关系应该相当熟了,可对她而言,乔欣却是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她只能努力装出自然的样子,问道,“你呢?今天工作忙么?”

谁知乔欣听了她的话,突然流下两行眼泪。

她被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时老师,对不起,我辞职了,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你。”

时晴愣住了:“辞职?”

“是,”乔欣用纸巾擦干眼泪,露出颇为勉强的笑容,“最近出版社换了领导,我们科普读物的利润不高,过去几年的销量也不理想……当然,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能力不够。”

“你千万别这么说。”

“你不用安慰我,我真的很抱歉,领导要我们编辑部集体转型,未来的出版计划也被砍掉了,我觉得太累了,不想继续干下去了。”

“这样啊……”

不知怎地,时晴并没有感到太惊讶,三年前突然降临的好运让她慌张无措,反倒现在的局面才是她所熟悉的。不论从事什么工作,搞砸才是她的常态。

她越过桌面,轻拍乔欣的肩膀:“没关系的,我有心理准备。”

“那就太好了,”乔欣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我会把你的资料交接给其他同事,或者你也可以考虑跳槽。说实话,新星给的稿酬不算高,你那么优秀,肯定能找到更好的甲方。”

优秀么?时晴的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些片段,为了满足编辑的要求,她无数次熬夜画图,把每个细节删了又改,眼睛都熬成了熊猫……那是被她改变后的世界里,过去三年的记忆碎片。

她感觉有些头晕,于是低头撑着额头。

乔欣误会了她的意图,于是再一次躬身道歉:“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这本是咱们合作的样刊,以后恐怕没办法出版了,不过我还是让印厂印出来了,你要是不嫌弃,就留作纪念吧。”

时晴接过对方递来的礼盒,从盒子里拆出一本硬皮书,那是海洋环保主题的绘本,里面的插画都出自她手——蓝天,海浪,游鱼,珊瑚……

她的手不由地颤抖:“谢谢你啊,我会好好保存的。”

乔欣终于卸下担子,重新坐下来:“对了,我打算回老家了。”

“咦?”时晴再一次惊讶。

“滨城的房租太贵,待在这里工作压力也大,不瞒你说,这几年我白头发都长出来了。刚好我爸妈在老家盘了一间小店,让我回去帮忙,我觉得这大概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回父母身边生活也挺好的。”

“归根结底还是我的意志不够坚定,”乔欣自嘲地笑笑,“就是有点舍不得你,还有当初为理想奋斗的日子。”

时晴眨了眨眼,作为一个习惯了随波逐流的人,理想和奋斗,都是和她距离很远的词汇,在使用沙漏返回过去之前,她没想过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

然而当她回到三年后,面对崭新的身份,心情却和当初一样,茫然又疲惫。

辞行的时候,乔欣主动拥抱了她,她的肩膀沾上对方的眼泪,变得有些湿润。

她心里清楚,两人大约不会再见面了,过往的她面对离别并没有太多的感触,可今日却不同。

她搭乘地铁途经人民广场,这才想到自己已经不住在这里了,于是又转头换乘通往霞礁半岛的线路。

那里有她三年前为了接近江屿而租下的公寓。

回到家时,天彻底黑了。

江屿的房间已经被搬空,门也没有锁。

她站在门外,望着空荡荡的床板和书桌,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原本不存在的记忆——她和江屿做了三年的邻居,却始终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他们偶尔会敲开对方的房门,礼貌地借个东西,或者分享一些特产,但也仅此而已。

没有沙漏的帮助,过去的时晴并不清楚自己的使命,就连台风登录当天,她也只是听到江屿出门的声音,然而她刚刚通宵完成一批稿件,根本没有打招呼的力气。

之后,江屿再也没有回来,直到警察带着房东赶到,用工具撬开门锁。

崭新的记忆像是大荧幕上滚动的电影画面,填满了那晚的梦境。

第二天,时晴在极度疲惫中醒来,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冲了一杯麦片,强行吃进肚子,然后打开银行APP查看余额。

界面上的数字让她再次陷入绝望,看似光鲜的签约插画师身份背后,却是寥寥无几的稿费和一再拖欠的版权分成,她的积蓄甚至比不上在汐音传媒打工的时期。

她把手机扔到一边,出门去海边吹了一会儿风,冷却自己混乱的脑袋。

回家之后,手机里接连弹出一串信息,都是王兴洋发来的。

『时晴,怎么没接我电话?』

『江屿的事你别太内疚了,不是你的错。』

『我这有两张国际帆船大赛的开幕式门票。周末一起去给韵珊加油,怎么样?』

『票我先留着,等你有空联系我哦。』

国际帆船大赛是全城瞩目的活动,就在几天前,她还为了项目忙得焦头烂额,可如今却成了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她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但她随即想到,趁机跟友人见一面倒也没坏处。

眼下她还没有消化穿越时空带来的改变,对未来更是满心茫然,王兴洋那么聪明,或许能为她支支招,想想办法。

想到这里,她便答应了对方的邀约。

*

9月16日是国际帆船大赛正式开幕的日子。

距离江屿的葬礼已经过去整整一周,事故的新闻很快淡出公众视野,取而代之的是大赛的火爆。

当天一早,时晴搭乘王兴洋的私家车,跟随游龙似的车流驶向霞礁半岛,公路夹道插满五颜六色的旗帜,代表来自不同国家的选手,在澄澈的天空下,随着海风飘展翻飞。

开幕式在滨港游艇会举办,和当年的大学生比赛使用同一场地,不过,国际比赛的规格可比学生赛事高得多,两人抵达时,会场门口已是人头攒动。

蜂拥而至的观众把入场口挤得水泄不通。

时晴踮起脚尖看到前方的人山人海,眉头皱成了一团。

王兴洋却冲她挤眼睛:“别担心,咱们在VIP席。”

“咦?”

说罢,他便带着时晴走向旁边的特约媒体通道,丝滑无阻地进了场。

开幕式在露天场地举办,临时搭建的坐席呈半弧状包围着中央的主席台,时晴在最前排落座,惊讶地问:“你怎么会有媒体赠票?”

“嘿嘿,靠公司里的人脉。”

“是不是采编的刘主管给你的?”

这次轮到王兴洋惊讶了:“是呀,你认识他?”

“嗯,他跟我领导关系挺近的。”时晴不由得想起以前邻桌同事提供的八卦,这两个人似乎谈过恋爱,但后来因为性格不合分手了。

王兴洋一脸诧异地望着她:“你不是给出版社供稿么?哪来的领导?”

时晴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不是汐音的员工,而是一名自由插画师。

她慌忙解释说:“我以前在汐音实习过。”

“什么时候的事?你不是刚毕业就签了出版社么?还被当成模范宣传呢。”

王兴洋诧异的表情让时晴意识到,过去已经彻底改变了,而在她穿越之前发生过的事,就像被橡皮擦抹掉的草稿,除她之外,再也没人记得。

“是我记错了,忽略吧。”她低声说。

但王兴洋确实聪明,想了一会儿,问道:“是不是跟那个沙漏有关系?”

时晴愣了一下,没能立即否认。

“其实我刚才就想问,上次送你回学校之后,你做了什么?”

时晴沉默了片刻,说:“我用沙漏回到了三年前。”

“三年前?我们刚毕业的时候?”

“对,就是全国大赛决赛的前一晚。”

“哦,拿银牌的那次?”

王兴洋的疑问让时晴不知怎么解释,她艰难地组织语言:“这一次是银牌,但之前不是。”

“之前?”

“在你送我回学校之前,在那个时间线上,他们两个没拿到名次。但我使用沙漏回到过去,把毕业作品画完,并且去了比赛现场,然后他们超常发挥,拿到了第二名。”

王兴洋一脸惊讶地盯着她:“真的假的?这也太神奇了。你穿越回过去,然后改变了未来的走向?”

“应该是的。”

“那江屿……”

时晴知道他想问什么,这也是她最大的心病,她摇了摇头,说:“没那么简单。”

王兴洋盯着她的脸,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管怎样,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我知道,”时晴鼓起勇气望向对方,问道,“关于我穿越前发生的事,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王兴洋摇头。

时晴在他的脸上看到了谨慎的表情,夹杂着对她的担忧,这让她心里凉了半截。

她想,王兴洋没有亲身经历过穿越,所以无法共情她的感受,甚至不太相信她的话。向他倾诉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于是她放弃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开幕式是不是快到时间了?”

“是哦。”王兴洋把目光投向主席台。

0 阅读:0

每读故事

简介:比生活更精彩,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