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作品已经完成大半,只有被程导批评的部分——主体的人物——还是两个潦草的轮廓。
现在是午后三点,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画室里除时晴之外,还有几个学生也在赶工,死线当前,每个人都很专注,沙沙的落笔声环绕着她。
她已经忘了房间里的陈设,花了些功夫才找到合适的颜料和趁手的笔刷,不过一旦坐在画架前,她很快就找回了当初的状态,一头扎进画布里,专注地勾描晕染。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直到暮色降临,窗外的光线变得晦暗难辨,她才终于站起身,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画室里的学生都离开了,只剩下她一个,她打开顶灯,后退几步,打量自己的作品。
帆船上的人物已经被涂上鲜明的色彩,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迎着风浪弓起背,双手紧紧扯着帆绳,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目光却始终望向远处。
借助沙漏的力量,她居然把三年前的画补完了,这是她计划之外的成果。
然而她还来不及高兴,一声惊雷便闯进耳朵。
不知何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了,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噼里啪啦一通乱响,风挤进窗棱的缝隙,留下口哨似的锐鸣。
她猛然回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在暴雨之前赶回宿舍,好好睡上一觉,参加次日的决赛,并寻找机会说服江屿接受周韵珊的邀请。
她是来救人的,不是来画画的。
想到这里,她快速穿上外套,离开画室,往楼下走去。
但她的脚步很快停了下来,因为楼梯口有一个熟悉的人影背对她坐在台阶上。
竟是江屿。
美术楼刚落成不久,走廊里的灯光比别处更亮,江屿就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吸顶灯下方,埋头敲键盘。
听到她接近,江屿回头露出惊讶的神色:“时晴?”
时晴比他更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图书馆和自习室都关门了,宿舍里又怕打扰室友睡觉。”
时晴走到近处,在江屿的电脑屏幕上看到一堆密密麻麻的化学公式:“你还在做毕设?”
“嗯,最近太忙了,论文没写完。”
时晴断然想不到,一介大学霸也有临时抱佛脚的一天,不由得感到有些好笑。
楼外雷电交加,夏末秋初的暴雨伴随季风而来,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时晴注意到江屿穿得很单薄,便说:“这里太冷了,感冒了怎么办。”
“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明天你还要比赛呢。”此时此刻的时晴,对待全国大赛比江屿还要上心。
她想也没想就说,“去画室吧,至少没有风。”
江屿愣了一下:“不会打扰其他人么?”
“不会,我走的时候已经没人了。”
她带着江屿返回刚才的房间,把一圈顶灯都打开——这样显得房间里更暖和一些。
来自四面八方的光将画室照得比白天还亮。
江屿就站在光芒中央,低头望着她的画。
时晴差点忘了,带江屿来这里,意味着对方会看到她的作品。
“哦,这是我的毕设。”她用故作平淡的口吻介绍,但心里的弦已经绷紧了——另一头就系在江屿的眉梢上。
江屿重新抬起头,问道:“这里面的人该不会是我和韵珊吧?”
“你居然认出来了?”
“嗯,你的风格很好认,从轮廓就能辨认出来。”
时晴有些感动,没想到江屿对她的作品如此了解,她点头说:“是你们两个,不过画的不太好。”
“没有啊,我觉得很好。”江屿留下慷慨的赞美,但他的目光始终聚焦在画面上,似乎有话要说。
时晴知道以他的性格,不会随便给别人提意见,便主动问道:“有什么缺点你尽管提。”
“算不上缺点,就是觉得,你和兴洋也应该在画里。”
时晴不免惊讶:“你和珊珊是参赛选手,我们两个又不算数。”
江屿摇摇头:“社团是大家的,你们两个也很重要。”
还没干透的颜料透出些许油呛味,钻进时晴的鼻孔,令她感到鼻根有些发热,即便换了时空,她还是很容易被面前的人感动。
她的心里萌生出一个念头:“那我再改改看。”
“啊,”江屿摆手说,“我就是随口一提,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没关系,反正都要赶死线,我陪你。”来自三年后的时晴大胆地说。
没等对方拒绝,她便拉了一张凳子,重新坐在画架前,取出刮刀,把画面左下角的颜料刮掉,重新调整构图。
她在原本平整的海岸线上,加了一胖一瘦两个人影。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画面一下子变得丰富而立体,江屿的建议恰到好处地启发了她,她抹掉画面右上角的乌云,把帆船行进方向的天空改成了阳光照耀的样子。
江屿没再打扰她,只是在她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埋头敲打键盘。
空旷的房间因此被声音和颜色填满了,安静却不冷清。
时晴从未想过,原来身边多了一个人,感受竟会如此不同。灵感如泉水一般涌入脑海。她飞快地挥动画笔,甚至忘了自己的境遇。
不知过了多久,江屿终于抬起头:“我写完了。”
“我也画完了。”时晴放下笔,起身向后退了几步,审视自己的作品。
方才离开画室之前,她还不确定自己的修改方案能否得到评委认可。但此时此刻,她笃定地相信,自己画出了一幅令人着迷的佳作。
但墙上的挂钟让她瞬间冷静下来:“糟了,我又错过门禁了!”
江屿的目光还聚焦在画上,听到她的惊呼,立刻抬起头:“什么门禁?”
“寝室的门禁。”
“今天是特殊情况,能让舍管开个门吗?”
时晴回想起三年前的经历,苦笑道:“试过,但我们那个舍管阿姨睡得特别沉,三头牛都拉不起来。”
“这……”江屿露出懊恼的神色,“对不起啊,都是我的错。”
“不怪你,是我非要改画的。”时晴瞥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雨还在下,完全没有要停的迹象,入夜后的气温更低了,冷空气钻进窗缝,侵蚀着两个衣衫单薄的可怜人。
她痛恨自己太没用,即便从头来过,也会重蹈覆辙——而且这一次还连累了江屿。她忙说:“你先回宿舍吧,不用管我。”
“那怎么行。”江屿立刻摇头。
“可呆在这里会冻感冒的。”
“不如我们出去找个地方过夜吧。”
*
时晴靠在江屿肩上,手心紧张得出了汗。
她没带伞,两人只能挤在江屿的伞下,江屿把伞面倾斜过她的头顶,自己则淋湿了半片肩膀。
时晴在雨幕里偷暼他的侧脸,心脏跳得仿佛在打小军鼓,尽管对于此时的她而言,江屿是小三岁的弟弟,但是三年的单身生涯并没有助长她的恋爱经验,在喜欢的人面前,她还是紧张得像个小姑娘。
好在大雨掩护了她,江屿一直盯着地图导航找路,没有留意她涨红的脸颊。
两人冒雨走了十分钟,停在街边的霓虹灯下,江屿护着她钻进屋檐,确认她淋不到雨,才收了伞递给她:“你先帮我拿一下,我去开个房间。”
大雨模糊了店头的招牌,时晴心里一颤——他该不会真的找了个旅店过夜吧。
不过玻璃门对面一排闪亮的电脑屏幕,很快打消了她荒唐的念头。
“这是……网吧?”
“是的,离学校最近的就是这家了,大厅有点吵,不过有独立的电竞室可以租用,你看行么?”江屿礼貌地征求她的意见。
“当然可以。”她点头。
电竞室比宿舍还小,只有两张摆了电脑的桌子,和一只小号的沙发床。
江屿把伞放在门边,转头说:“你先休息吧,我去买点饮料,你想喝什么?”
“热的就行。”
“好。”
时晴坐在电脑桌前,眼皮不争气地打起了架,昨晚在民宿她就没睡好,这漫长的一天又耗掉了她所剩无几的精力,她恨不得现在就倒进沙发床里,美美睡个大觉。
但她又不愿浪费来之不易的机会,上一次重返过去,因为误喝了酒,她没能和江屿多聊几句,就被打回了原来的时间线。
现在好不容易能和江屿独处一室,她不愿再重蹈覆辙,于是强撑着眼睛不敢闭上。
不知过了多久,江屿从外面回来,拿着热乎乎的饮料杯贴在她的脸颊上:“热牛奶,趁热喝点吧。”
“你回来啦?”她盯着江屿的方向,困意再一次袭来。
江屿把牛奶放在桌上,挨着她坐下,伸手去探她的额头:“你的脸色不太好,没发烧吧?”
“没有,”她摇摇头,“就是……有点困……”
掌心的温度加剧了她的睡意,她不由自主地倒向江屿,贴着后者的胳膊,脑袋小鸡啄米似的,垂下又抬起。
江屿没有动,安静地让她靠着,为了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还特地猫着腰调整角度,但江屿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只是保持别扭的姿势,默默地坐在黑暗里,盯着牛奶杯子上的热气慢慢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是大厅里打游戏的人庆祝胜利的欢呼。
时晴撑开惺忪的睡眼:“……我睡着了?”
“看起来是的。”江屿回答。
时晴强行撑起眼皮,瞥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呀,都快十二点了。”
“是啊,”江屿在她坐直身体之后,终于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拿起杯子,很快又皱起眉头,“牛奶已经凉了,我去给你热热吧。”
江屿刚起身,时晴突然抓住他的手:“别走——”
他被对方的动作吓了一跳:“怎么了?”
“哦,没事……”时晴脸颊发烫,急忙把手松开。
或许是因为网吧的环境太过昏暗,倦意又放大了她心底的恐惧,有那么一刻,她以为江屿会就此坠入黑暗,再也回不来。
她很难向对方解释自己的想法,只能编造借口:“我肠胃不太舒服,就不喝东西了。”
“知道了,”江屿柔声说,“你去沙发上睡一会儿吧,明天还要早起。”
“那你呢?”
“我不困,我还想再改改论文,”江屿见她仍然一脸担忧,便补充说,“放心吧,我就呆在这儿,哪也不去。”
“好……”
时晴去沙发里躺下,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然而因为寒冷,她的身体很快像虾米似的蜷成一团,江屿见状,脱下外套盖在她的身上。
有了外套的包裹,时晴的姿势舒展了些,她抓着衣角很快陷入沉眠,呼吸也变得缓慢绵长。
但江屿身上只剩一件衬衫,根本无法抵御寒冷,他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抱着肩膀坐在电脑桌前。
“小伙子,我那有一条守夜的毯子,要不借你用用?”
江屿循声抬起头,看到网吧老版斜靠在门口,便点头说:“那麻烦你了。”
“没事儿,”老板笑了笑,“万一客人在店里感冒,我们也很难办呐,”他的目光飘到沙发上,挑起眉毛问,“你女朋友?”
“啊……她是我同学。”江屿解释说。
老板笑了笑,把被子递给他,感慨了一句“年轻真好”,转身掩上了门。
次日清晨,时晴在一片嘈杂的键盘敲击声中惊醒,她花了几秒钟回忆自己身在何处。然后立刻蹦起来,环视四周寻找江屿的身影。
好在江屿就在不远处,正埋着头趴在桌上睡得很沉,她这才安心了些,看来自己仍然停留在三年前的时空。
她拿起被自己掀翻在地的毛毯,蹑手蹑脚地走到江屿背后,轻轻地披在他的肩上。
江屿的背影很瘦,但肩胛两侧的肌肉线条却很明显,为了强化拉帆时的力量,增加对船的掌控,他坚持做了很多训练,在时晴看来,他是那种牢牢把命运攥在自己手里的类型。
这样的人居然会遭遇不测,看来天上的神明对待人间实在是不够公平。
江屿还没有醒来,肩膀的起伏缓慢而平静。
借着门缝里透进来的阳光,她看到这人的睫毛也随着呼吸轻轻扇动,红润的嘴唇也不自觉地一张一合。
时晴没来由地想起那张事故现场的照片,想起江屿毫无生气地趴在海边的礁石上,仿佛被海浪撕烂的玩偶,她的心脏不由得抽紧了。
时晴突然很想拥抱他,于是小心翼翼地张开手臂,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江屿身上的温度令人心生眷恋,她很快便觉得不够满足,于是伸出手,轻轻触摸他的鼻梁、眉骨、耳朵,最后落在头顶。
江屿的发质偏软,虽然短,但是摸起来毛茸茸的,一点也不刺手。
时晴的脸上浮现出傻乎乎的笑容,喜欢的人就在眼前,仿佛要融化在她的手心似的,世界上还有什么画面能比这更美好呢。
她希望江屿能多睡一会儿,让她多贴近一会儿,可偏偏就在此时,江屿的脑袋晃了晃,抬起头,睁开惺忪的睡眼望着她。
她立刻把手缩到背后,面露微笑:“你、你醒啦?”
“嗯,”江屿伸出手在头顶摸了摸,似乎还在回忆半梦半醒间发生的事,“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在我头上……”
“应该没有吧,”时晴心虚地说,“我也刚醒。”
“哦,你睡得还好么。”
“挺好的,谢谢你给我盖被子。”
“被子是问老板借的。”
“哦。”
四目相对,一时间气氛有些僵硬。
不过时晴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江屿扫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钟,脸上的睡意荡然无存:“糟糕,我们是不是睡过头了?”
“对哦!”时晴猛地想起,今天是决赛的日子,她慌忙把电话贴到耳边接听。
周韵珊在电话里怒气冲冲地问:“晴晴!你人呢?”
“我……我在网吧。”她用颤颤巍巍的声音回答。
“网吧?!”
“说来话长……那个,江屿也跟我在一起。”
“啊?!你们两个搞什么飞机?!”
时晴战战兢兢地报出网吧的名字。五分钟之后,一辆面包车停在路边,两个人几乎是被周韵珊踢着屁股踹进车厢。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眼睛肿得像熊猫一样?”
面对周韵珊的质问,时晴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好在江屿率先开口:“实在抱歉,我论文没写完。”
时晴急忙附和道:“我也是为了赶毕设。”
“好吧,最近事情是比较多,你们也辛苦了,”周韵珊转头向驾驶席催促道,“陈叔,麻烦开快点。”
陈叔冲她笑了笑:“放心吧,肯定把你们送到喽。”
陈叔开着一辆白色金杯面包,那是他平时拉装备用的拉货车,偶尔也去车站接送客人。
时晴记得帆船社刚刚成立的时候,四个人就是乘坐这辆车,第一次去周韵珊家的民宿做客。
车里的空间还算宽敞,因为司机抽烟的缘故,总是弥漫着烟味。
陈叔年逾四十,鬓发已经斑白,但唇上两撇胡子衬得他精神头十足,尤其抽烟的时候,比平日还要健谈,一路上都在询问比赛的细节——几点开始,对手有哪些学校,线路怎么设置……
周韵珊对答如流,她的心思早就飞到了海上,一言一语都很亢奋。
时晴没仔细听对话的内容,一路上她都在偷看江屿。
江屿则盯着窗外,双手搭在膝盖上,五指攥得很牢,似乎很紧张。
原来他也是会紧张的。
周韵珊突然提高声音问:“大家说,要是咱们拿了冠军,该怎么庆祝呢?”
她说话的时候看着江屿,于是江屿回答道:“决赛有体育大学的职业队参加,我们拿冠军的概率很低。”
周韵珊愣住了,王兴洋则哈哈大笑着,宽大的手掌拍向友人的背:“你小子也太会扫兴了吧。”
江屿说:“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你就假设一下不行嘛?人要有梦想。”
“好吧,”江屿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奖金应该够四个人去海边度假一次。”
周韵珊立刻摇头:“我家就是开度假民宿的,早就度够了。”
王兴洋举手:“不如去搓一顿自助餐怎么样?”
“你们男生吃自助餐划算,我们女生就亏啦。”她说着转向时晴的方向,“晴晴,你觉得呢?”
时晴本来没打算搭话,既然周韵珊发问,她也只能临时思考答案。
她想起三年后的社团招新手册上,帆船社已经不复存在,于是答道:“我觉得可以把奖金留给后辈。”
“嗯?”
“目前帆船社只有四个人,等咱们都毕业,社团也就解散了,但如果我们得了奖,可以借机宣传,扩大影响力,招募几个学弟学妹,再把奖金当作活动经费留给他们,说不定能就把社团传承下去。”
周韵珊认真地听她说完,眼睛亮了起来:“好啊,你这个主意非常好,我赞成!”
王兴洋也跟着起哄:“这下不拿奖说不过去了吧。”
“就这么决定了,为了奖金!加油!”周韵珊兴奋地四处击掌。
虽然时晴早就知道比赛结果,但周韵珊的热情还是感染了她,她也亮出手掌,迎向同伴。
江屿恰好也在此时举起手,两人掌心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看到江屿的嘴角上扬,似乎在微笑。
驾驶席的陈叔吹了声口哨:“咻——年轻真好。”
车子晃晃悠悠地驶向目的地,金色的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映照着四张朝气蓬勃的脸庞。
时晴懵懂地想,原来三年前自己错过的不只有一场比赛,还有很多珍贵的瞬间。
*
比赛开始前,场地不巧下起了雨。
海边气候多变,突然降下的骤雨,就连天气预报也无法预测,因为云团不大,预计降雨时间不会超过一小时,加上近岸场地赛危险系数低,所以主办方决定继续比赛。
在风雨中,十几支学生队伍的赛船竞相划过海面,时晴则站在岸边,紧张兮兮地盯着五颜六色的帆影。
为了区分彼此,每支队伍的帆面上都画了颜色鲜明的图案,而周韵珊和江屿驾驶的那一艘,则是由她亲手设计的。
她追着熟悉的图案,心情也紧张得绷了起来,旁边的观众有说有笑,她却连喝水都顾不上,只是密切注视着战况。
赛程终于进入最后一圈,场边的播报员用兴奋的口吻说,骤雨已经过去,太阳很快就会出现,选手们将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冲击终点线。
周韵珊和江屿的船终于从礁石背后崭露头角,跟在前两名的后方,紧紧地咬着对手。
时晴的心也随之提到嗓子眼,前一次她虽然缺席,但也听王兴洋说过现场的状况,他们本来有机会冲击第三名,但最后一个弯道处江屿失误了,接连被好几支队伍超越。
这次会怎么样呢?会不会重蹈覆辙,时晴完全没有头绪,只是拼命挥舞着队旗,希望海上奋战的同伴能够“听”到她无声的呐喊。
天空在这一刻放晴了,阳光洒在海面上,像极了她画面中的样子。
那艘飘摇的小船正穿越暴风雨,竭力冲向晴朗的终点。她的心头微微一颤,拼命祈求奇迹降临。
相隔数百米,江屿仿佛听到了她的祈祷,在最后一个弯道处,帆船稳稳地打了九十度,鼓满了风进入冲刺阶段,速度逐级攀升,甚至超越了前方的对手,以第二名的顺位冲过终点。
时晴呆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欢呼声在耳边响起,王兴洋兴奋地拍着她的肩膀:
“咱们快去迎接他们!”
“啊,好!”时晴这才回过神,跟着人群涌向码头。
船还没停稳,周韵珊便兴奋地跳上岸,径直向同伴跑来。
她甚至忘了自己身上还在滴水,便用尽全力抱住时晴,跳跃欢呼:“我们拿了亚军耶!太棒了!”
陈叔也带着小弟们围了上来,他们不知从哪儿找来许多彩带筒,一支接一支地抽开,让五颜六色的彩带随风飘洒,将气氛烘托得更加热烈。
比起体校夺冠,一支业余队伍爆冷夺得亚军的消息更加吸引眼球。媒体记者举着相机,咔嚓咔嚓地按动快门,记录下这珍贵的画面。
快乐来得太突然,仿佛做梦一样。时晴从周韵珊怀中抽身,抬起头,刚好对上江屿的眼睛。
江屿的神情和平时也不一样,眼底闪着明亮的光,像是冰川被太阳融化,化作波涛汹涌的河流。
时晴想也没想便张开双臂,主动与他拥抱。
在这个场合下,一切身体接触都变得合乎情理。她感受到江屿胸口的温度,手臂的力量,幻想成真的快乐包裹着她,使她有些忘乎所以。
嘈杂的噪声中,她听到江屿在她耳边说:“还好你来了。”
她怔了一下,还没想清楚这句话的意思,便被周韵珊拉住胳膊:“走走走,咱们去摄影区拍照留念。”
四个人站在色彩缤纷的合影墙前方,周韵珊把另外三个人按在身边,对镜头摆出V字手势。
时晴感觉到江屿的肩膀贴着她,手掌轻轻地搭在她的腰上,他们距离是那么近,炽热的体温使她几乎要融化在潮湿的海风中,她迷迷糊糊地想,原来她所渴求的幸福,竟是如此简单。
比赛结束后,四人乘着陈叔的面包车回到海角民宿村,全村的人都听到了好消息,在广场上摆出桌椅和菜肴,一同喝酒庆祝。
那是个沸腾的夜晚,空气里弥漫着欢乐,人们不停地干杯,大笑,时晴也被塞了一罐啤酒,但她只是轻轻抿了一口,无法让自己完全沉浸在喜悦中。
她心里的弦紧紧绷着,生怕稍有松懈,就会像上次一样被打回原来的时间线。
宴会结束后,她再也抵抗不住倦意,回到客房倒头入睡,直到次日天光大亮,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她盯着对面的白墙,总觉得缺了什么,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原来是自己的画不见了,她的毕业作品《穿越暴风雨》,昨天才提交到系里,正在评分环节。
一通电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三年前的旧手机操作起来不太趁手,她把听筒举到耳边,程导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时晴,恭喜你呀,你的毕设作品评了优。”
时晴愣了几秒才问:“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有空来我办公室一趟,给你讲讲参展的注意事项。”
*
第二天,时晴便穿上西装,站在校展览馆的展厅里。
作为万年小透明,她很不习惯成为人群的焦点,前些天她还在这里打过杂,当时谁也没有把她放在眼里,然而此刻她却摇身变作主角,站在聚光灯下,被学弟学妹团团围住,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
聚光灯也照亮了她的作品,精心装裱的画作挂在墙上最显眼的位置,画面里乘风破浪的人影随之熠熠发亮,路过的观众无不驻足赞叹。
时晴几乎不敢相信,这样一幅杰作,竟然出自她的笔下。
参观者有校内的学生,也有校外的游客,甚至还有滨城的网络媒体,时晴的目光在攒动的人头中徘徊,寻找江屿的身影。
江屿会来么?她也没把握,毕业前夕每个人都很忙,她也没有宣传自己获奖的事,尽管如此,她还是期待着那张面孔能够出现。
“时晴,恭喜你啊!”熟悉的大嗓门打断了她的思考。
“兴洋?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的大作呀,”王兴洋停在画前,“我在学校网站上看到你的名字,才知道你入选了,这么好的消息,居然不跟我们分享?”
“我怕打扰你们。”
“怎么会呢,你太见外了,你能把我们画进画里,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王兴洋说着掏出手机狂按快门,“可惜韵珊今天去签约了,我多拍几张给她看。”
“哇,她已经签约了?”
“是呀,她现在可是香饽饽,好几支俱乐部抢着来要人,开出的条件也是一个比一个高。”
时晴暗中惊讶,在她的记忆中,周韵珊和职业队签约是毕业之后的事了,而且还经历了几轮面试和谈判,过程并不顺利。
但这次因为拿到亚军的缘故,俱乐部提前抛出橄榄枝,看来友人的事业能更快步入正轨了。
时晴由衷为友人感到高兴,尽管她是救人而来,但她在这个时空的行动,影响的不止江屿一个。
她故作平静地问:“对了,俱乐部有邀请江屿么?”
“有啊,当然有,人家巴不得把他们两个一起签下来,可惜被他拒了。”
“拒了?为什么?”
“他说要去海洋局下属的研究所工作,好像是三所吧,就是霞礁半岛尽头那个……”
怎么会这样,这和她预想完全不同,她以为江屿拿到银牌之后,想法也会发生转变,欣然接受职业队的邀约,从此开启崭新的人生。
如此一来,他就能远离三年后的危险,时晴穿越时空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可现实并没有按照时晴的剧本发展。
王兴洋还在念叨:“海洋局虽然有编制,但工资低得可怜,工作地点又偏僻,委实不太划算。”
“你没劝劝他么?”
“有啊,我和韵珊一起劝,韵珊还差点和他吵起来,但他这个人根本不听劝,你也知道的。”
时晴陷入沉默,她没想到自己绕了一大圈,最后竟被打回原点。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决不能像上次一样,因为意志不够坚定,而被踢回原来的时空,前功尽弃。
毕设获奖的喜悦荡然无存,她恨不得立刻飞奔去找江屿,可是展览的首日礼还没结束,她必须守在展馆,为观众讲解作品。
她穿着不合身的西装,踩着不合脚的高跟鞋,仿佛又变成了从前那个四处碰壁的倒霉鬼。
终于熬到展览结束,她转了转酸痛的脚踝,刚要离场,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不好意思,请问现在还能参观么?”
“我们还有十分钟就闭馆了。”站在门口的程导面露难色。
“没关系,给我十分钟就够了。”
“但是入场已经截止了……”
时晴几乎是小跑到门口,说:“程导,他是我朋友,可以破个例么?”
“好吧。”程导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侧身放人。
江屿快步来到时晴面前,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太好了,我还以为赶不上了。”
时晴呆呆地望着他:“你怎么来了?”
“兴洋跟我说的,我白天有事,这么晚才来,实在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时晴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江屿愿意露面,对她而言就是天大的惊喜,她把江屿领到作品前,说,“其实你已经看过了,倒也没必要专程赶过来。”
“那不一样,”江屿严肃地回答,“挂在这里,意义就不同了。”
他微微仰着头,望着画布里自己的背影,神色十分认真,像是要用眼睛把画面刻进记忆似的。时晴突然想起,白天不少观展的客人都和心仪的展品合了影,于是鼓起勇气问道:“要我帮你拍照么?”
“好呀,麻烦你了。”
“你站过去吧。”
“左边还是右边?”
“都可以……右边光线好,站右边吧。”
江屿把手机递给时晴,自己则站在画布右侧,背靠着墙,立正摆出V字手势,他的动作有些僵硬,神情也颇为局促,很显然,他和时晴一样,并不擅长拍照。
时晴接过江屿的手机——沉甸甸的,款式很旧,壳子表面已经磨掉了漆,甚至比自己用了四年的机器还要沧桑。
她这才想起,江屿的家境并不富裕,只不过他斯文的气质弥补了衣着的朴素,叫人常常忘了这一点。
时晴拍完照,发现江屿还在原地站着,还以为自己拍得不好,刚要重来,便听江屿问道:“我想跟你合个影,方便么?”
“方便呀,”时晴点头,不过闭馆时间临近,四周已经抓不到人帮忙,她问,“我们自拍?”
“可以。”
时晴来到江屿身边,举着江屿的手机调整角度,可尴尬的事发生了,她怎么也没办法把背后的油画完整纳入镜头。
平日里社团活动,周韵珊常常招呼另外三人一同自拍,轻轻松松就能找到合适的角度,等时晴自己上手,才意识到自拍也是个技术活。
好在程导从远处走了过来,看见两人笨拙的样子,笑道:“哪有你们这么照相的,都逆光了。”
“是么……”时晴涨红了脸。
程导在她肩上一拍:“你站过去,我帮你。”
“哦,好。”时晴把手机交给对方,自己则来到江屿身边,与他并排站着。
程导却皱起眉头:“站那么直干嘛,又不是军训,靠近一点,对……男生往左边挪一步,头再歪一下……”
在程导指挥下,两人摆出前后错落的站姿,时晴偏过头靠向江屿的方向。
江屿则伸出手,轻轻搭上时晴的肩膀。
时晴很想笑得自然一些,可面部肌肉却紧张得不受控制,程导连按了几次快门,把手机递还给她:“看看行不行,我尽力啦。”
“谢谢程导。”
时晴低下头,看到屏幕里肩并肩的两个人,她的僵硬表情自不必说,可江屿也没好到哪儿去,脸上的笑容甚至比她还要腼腆。
江屿看到照片,也有些不好意思,问:“要发给你吗?”
“要呀。”时晴不假思索地回答。
与三年前的江屿共处越久,她便越是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人,会在未来遭遇事故,永远离开她的世界。
两人撤出展馆时,天已经黑了,时晴站在安静的树荫下,肚子响亮地叫了一声。
她尴尬地抬起头:“不好意思啊,没吃晚饭。”
江屿说:“其实我也没吃。”
“那要不要一起吃点?”
“可以啊。”
两个不约而同地往西门外的火锅店走去,那里是帆船部约定俗成的聚餐地点,座位宽敞,价格实惠,菜品种类也多,很适合聊天。
不过往常都是四人同行,时晴还是第一次和江屿单独去吃。
沸腾的火锅冒着咕嘟咕嘟的水汽,让人不由自主变得放松,就连江屿的神色也比平时更柔软,举起手里的杯子,说:“祝贺你参展成功。”
“谢谢,”时晴有些不好意思,“连我也没想到我居然能入选。”
“你当然可以,大海和天空都是你擅长的题材,而且你也画得很好。”
时晴有点纳闷,她确实很喜欢画海,从高中时期就是如此,但江屿是从何得知的?她还没来得及问,江屿便接着开口:“听你的辅导员说,希望你把这幅画拓展成系列?”
“嗯,她是有这个想法,不过离了你们做模特,我还真的不知道怎么下笔。”
江屿笑了笑:“韵珊可以继续做你的模特。”
“那你呢?”时晴见缝插针地问,“你真的不考虑跟她一起签约职业队么?”
江屿摇了摇头。
“可是你天赋那么好,又训练了那么久,半途而废也太可惜了,如果是经济方面的困难,大家可以一起想办法。”
尽管时晴极力劝说,可江屿仍是摇头:“我家里确实不算宽裕,但不是因为这个,我已经签了海洋局的offer,不用为我担心。”
见她仍不愿放弃,又补充说:“兴洋和韵珊已经劝过我一轮了。”
“好吧……”时晴还是不死心,“那你跟父母商量过了吗?”
江屿怔了一下,说:“我爸爸已经不在了。”
“啊……对不起。”
“没关系,已经过去好几年了。”
“那你妈妈……”
“她挺好的,也很支持我的决定。”
“那就好。”时晴不太情愿地回答,发现自己钻进了死胡同,每次当她企图改变江屿的想法,都会被对方彬彬有礼地拒绝,看来劝他换工作的路子是行不通了,只能寻找其他办法。
她绞尽脑汁思考,正在这时,扣在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屏幕上浮现出母亲的名字,让她不由得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