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冬泳溺亡,妻子却一点也不伤心

每读故事 2025-01-07 14:33:49

南方的冬天,很少下雪,只是夹着寒湿从毛孔逐渐渗到骨头缝里的冷。

她骑着自行车穿过一片民房,寒风扑来,脸上皲裂的伤口隐隐刺痛。

经过龙头河的时候,人们三三两两地跑向一个方向,她微微扭头望了一眼,隔着岸边的人群,她只看到一个人站在船筏子上使劲地划向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河水中央像是浮着一具赤裸的尸体。

如果再近点,她可能就会发现,死去的是她二十年来心心念念的人。

曾静提了一个水果篮,走出电梯,对着手机屏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短发。正要走向护士台询问病房号,看到一个女人和医生在交谈。

起先疑惑,之后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或许连对方也感觉到她的目光了,转头望来时,女人身后不远处,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和她差不多年纪的中年女人朝她招手。

“静姐,这边。”

曾静将目光转向同事,紧绷的下颌线略松,露出一丝笑,快步走向她,“水果篮送给你。你老公没事吧?”

同事挽上她的胳膊,惊喜道:“你怎么来了?”顺手接过水果篮,“这么客气做啥,电瓶车撞了一下,伤了手臂,不严重。”

“没事就好。”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家医院?”

“我听人说的,今天刚好有空就过来看一下。”

她含糊解释着,在走廊拐角处,忍不住又回头看向那个女人。

女人叫宋文怡,她穿了一件大红绞花毛衣和一条及膝的呢料墨绿格子裙,脚上是一双锃亮的棕色高筒皮靴。

这身打扮真靓丽啊,长发松松散散地扎在脑后,露出了洁白的脸庞,五官清秀。

越看,越让人移不开视线。

那个年轻的医生,可不也是这样的吗。

曾静看着他们的样子,忍不住刻薄想道,他不知道宋文怡刚死了丈夫吧。

到病房时,她的神色已如常。

这个骨科病房是一间双人房,除了同事的丈夫,还有一个老人。老人的腿上打了石膏,瞧着大概六十五岁左右。

同事招呼曾静坐下,她寒暄了几句。看到老人侧着身体,想要从地上拿热水瓶费劲的样子,便起身走过去。

“大哥,您别动,万一碰到这腿,就麻烦了。”说话间,帮着倒了一杯水。

“谢谢啊。”宋海连忙道谢。

然后目光穿过她,望向门口,“小怡,刚才你不在,还是隔壁床的亲友帮忙,在这里倒个水都不方便,我们还是早点出院回去吧。”

曾静一转头,又看到了宋文怡,她露出腼腆的笑容:“这是您女儿啊,长得真俊。”

宋文怡笑笑:“谢谢阿姨。”

随即看向宋海,“刚和医生谈了,明天办理出院手续。不过您这腿脚,不能一个人呆老房子去住着了。要跟我回家才行。”

“行行,让我出院,住哪里都行。”

“我要看店,也没有时间在家里照顾您,回头找个阿姨搭把手,这事也得听我的。”

宋海拧着眉头,想要拒绝,但看女儿坚持的样子,只能无奈妥协:“好,都听你的。”

曾静坐在凳子上,虽然和同事聊着天,注意力却早不在这头了,父女的对话一字不落都被她揣进了耳朵里。

“静姐,你上回托我那公安局的表弟找的人找到了吗?”

见她神情恍惚,同事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没不舒服吧?我说刚才看到你眼皮也有点浮肿,像是哭了一宿的样子。”

曾静牵了牵唇角,勉强笑道:“就没睡好而已。”

“上回那事,你帮我谢谢你表弟。我按着地址找过去了,我那亲戚家已经搬走了。”

她说道:“这回来,一是来看看你们,二呢,我打算辞职了。”

“这做得好好的,怎么不干了?”

“我那房租到期,房东说打算翻修,不租了。我就想着,找个住家的保姆工作,这样还能省点钱,工作也轻松点。在医院做护工,工资是高,但糟心事也多。”

同事点点头,握着她的手:“回头有了去处,给我打电话,咱们还是要常来往啊。”

话音刚落,隔壁的宋文怡望过来:“阿姨,你对住家阿姨的工作有什么要求吗?”

见曾静疑惑的目光,她解释道:“我也想找个人照顾我爸,看您特别有眼缘,如果条件合适,不如去我家试试?”

宋文怡的家在锦亭文苑,这个小区房龄已经十多年,不算新,但位置极佳。小区东门对面有个大公园,公园旁边就是小学、幼儿园。

小区西门出门500米是菜场,附近有镇医院,还有一个正在新建的广场。

宋文怡带着曾静熟悉小区周边的环境,介绍完情况,告诉她:“我在小学旁边开了一家书店,如果有急事,就打电话给我。我回来也方便。”

曾静点点头,提起行李箱跟着宋文怡走进电梯。

电梯在11楼停下,她怀着忐忑的心,第一次踏进这个房子。

装修很干净,灰白色主调,一切家具原木色,唯一的暖色只有客厅墙上挂的一幅画,上面是一只发疯的兔子。浓墨重彩中,兔子整个身体是扭曲的,只有那一双眼睛异常幽深。

曾静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惊讶地发现,这个房子里全然没有男主人的痕迹。

目光不自觉又滑去宋文怡的无名指,纤白的手指上,什么都没有。

可是曾静分明在那天看到她悲痛的表情,在殡仪馆的告别礼上,她那双强忍泪水的眼睛,仅仅两天,已恢复了明媚。

她真的好奇,宋文怡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在这里的工作很简单,照顾宋海、打扫卫生、买菜做饭,比当初在外地没日没夜的打工轻松多了。

过去一周后,她基本摸清宋文怡和宋海的习惯,宋文怡不吃海鲜,宋海却很喜欢吃。因此每次打包给宋文怡的菜都只有肉和菜,没有海鲜。

今天午餐做了梅菜扣肉、水煮虾、清炒藕片、番茄炒蛋,曾静把饭菜端给宋海后,照常提着饭盒去书店送饭。

本是一次普通的送饭,眼前所见却让她禁不住疑虑。

一个男人捧着一束香槟色的玫瑰,正走进书店。曾静在后边,进店的脚步一顿,忽然拐了一个方向,找个位置躲了起来。

透过书店的落地玻璃窗,她看到宋文怡接过男人的玫瑰花,两人谈笑风生。

片刻后,曾静接到宋文怡的电话说,今天不用送饭,她在外面吃。

回到家里,曾静收拾宋海吃完的碗筷时,状似无意提了一嘴,“宋老哥,我今天送饭,碰巧看到小怡和她朋友出门。小怡看着年纪也不小了,这是她男朋友吧。”

宋海放下书,皱起眉头,似乎在想些什么。

觑着他的神色,她又小声补充:“是个俊小伙,和小怡站在一块儿也般配。”

宋海捏了捏眉心,叹了声气:“以后别说这话了。尤其不要当着小怡的面说,我知道那是谁,他们只是朋友。”

关于宋文怡的丈夫,从她认识他们起,不管是宋海还是宋文怡从未提过,即便是现在这样的旁敲侧击,宋海也不露一点口风。

仿佛宋文怡从来没有结婚过。

等曾静吃完饭,收拾好厨房之后,她倒了一杯水给宋海。还没开门,就听到了呼噜声,他已经午睡。

曾静一口气喝掉整杯水。她相信,只要一个人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就不可能没有痕迹。

她走进宋文怡的房间,抬头看向床上面的墙面,那里还有一个钉子钉过的痕迹,现在只剩一个小小的黑色洞口。

就像这个家的秘密,形成的黑暗旋涡,她也将不由自主卷入其中。

她打开床头柜,里边只有一瓶沙丁胺醇气雾喷剂。

然后打开衣柜里的抽屉,逐一查看。

最后在衣柜上层的一个糖果铁皮盒子里找到东西,是一本结婚证。令人意外的是,还有两份意外保险合同,其中一份投保人是陈皓,受益人是宋文怡。

她想起在殡仪馆那天,人们谈论着他,那么年轻,溺水而亡。她想,大冬天的,怎么还去游泳了呢。

脑海中不觉闪过一种猜测,又想起那个送花的男人,更是加深了这种直觉。

“曾静。”忽然从隔壁传来宋海的声音,吓得她手一哆嗦,东西撒了一地。

她忙收拾起来,胡乱把铁盒子往柜子里一塞,边往外走,边应道:“欸,来了。”

她没看到,一出房间,对面那只疯狂兔子的眼睛像是活的一般散发着幽暗的红光,正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下午四点,宋文怡回来时,曾静正在准备晚饭的食材。

宋文怡带回来一箱车厘子,洗了两盘,一盘拿去给宋海。曾静转头看到门关起的瞬间,择芹菜叶子的手也跟着慢了下来。

过了十多分钟,宋文怡才出来。这段时间,曾静的思绪乱糟糟的,想的全是他们在谈论什么,那个男人还是自己?

“曾阿姨,您过来休息下。”宋文怡的声音突然在客厅响起。

曾静微微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洗手后,局促地坐在桌子另一边。

宋文怡递给她一颗车厘子,“您在这里干活,随意点,当自己家。”这话虽是客套,配合她轻柔的语气,多少有些熨帖。

曾静接过车厘子,还未搭话,便听宋文怡接着说道:“曾阿姨,你是湖州人吧?我记得你身份证上写的是安吉县,我记得对吧?”

心下一跳,不知道她突然提起这话的意思,只是点头:“对,我老家是安吉县。”

“那你怎么想到来这里打工呢?”

“这边工作比我们那儿好找。”曾静顿了下,才找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借口。

宋文怡抬头,目光似有探究,最后只说:“中国竹海之乡,我以前去过。”

这让她有点惊讶,忍不住问道:“是去旅游吗?”

宋文怡摇头又点头,苦笑,“算是吧。”

闲聊完,曾静起身回厨房,刚拉开玻璃推门,又听到宋文怡说,“其实是我老公带我去那边的。那时候,我们两还没有结婚。”曾静的背影略僵,这是她第一次听宋文怡提到那个过世的男人。

夜晚,她坐在床边,没有开灯,望着窗外的灯火星星点点,每盏灯火里是一个家庭的故事。

而她的家庭呢,她捂着胸口,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像一只无声哀嚎的野兽。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在迷迷糊糊中睡去,又回到了过去。

南方的冬天很少下雪,那年的天,可真是冷,连水管都被冻裂了,雪像被撕碎的云,漫天飞白。

她送孩子到学校后,就一直站在校门口。

男孩一步三回头,眼睛里满是心疼:“妈,你快回去,冷得很。”

她就站在那里望啊望,一个眼神也不舍得挪开,只是朝着他挥手。男孩忽然停下来,稍犹豫,又跑了回来。

像一只小炮弹一样撞进她的怀里后,他轻轻摸着她手腕上还未好全的伤口,“妈,还疼吗?”

她笑着摇头,把袖子往下拉了拉,“都快好全了,不疼了。”

“快进学校,再不去就要迟到了。”她摸摸他的小脑袋,穿着蓝色校服的男孩眼睛晶亮,又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放学了,您会来接我吧?”

她点点头,再次催促,“嗯,快进去吧。”

男孩蓝色的校服逐渐在白色的世界里淡去。她擦了一把眼睛,终于还是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妈。”

“诶。”曾静猛然惊醒,她已经很多天没有一觉超过三个小时了。

窗帘没有拉,清晨的阳光温柔地洒进屋子里,她甚至能看到灰尘在阳光里浮动。怅然若失后,心口一阵紧缩。

她闭上眼睛,缓了会儿,才起床,准备做早饭。

打开门,就看到宋文怡穿着外套,要往外走。

曾静连忙说:“是我起晚了吧,昨天下午我包了些饺子,等我给你做个煎饺带走吃。”

宋文怡边穿鞋,边说:“不用做我的份。我有事,特意早起的,今天也不用给我送饭,书店休息一天。”

“我还要赶大巴车,先走了。”

曾静做完早饭从厨房出来时,看到桌子旁垃圾桶里的东西,心里一惊。

是昨天她翻到的保险合同。

她翻开文件,分别是陈皓和宋文怡两人的意外保险合同,互为对方的受益人。

给宋海送早饭时,她把捡起来的合同也拿过去,询问道:“这东西是扔错了吗。”

曾静很想问,陈皓意外过世,扔掉合同是不打算索赔吗。

等了一会儿,当她以为不会有回应时,宋海叹气道,“这合同是陈皓说服小怡保的,现在也没有用了。哦,对了,你还不知道陈皓是谁吧,他和小怡是夫妻。”

“怎么家里好像没有陈皓的照片,结婚照这类,我还以为小怡还没结婚。”她试探地问道。

“可能触景伤情吧,小怡都收起来了。”

她按下心中的疑虑,低头看着手中的合同,“那我去扔了。”

合同里有保险公司联系方式,她犹豫很久,最后还是打出了这个电话。保险经理叫沈默,一问才得知他是陈皓的高中同学。

沈默说,陈皓在他那边买了不少保险,有车险,也有医疗健康险。意外险是今年陈皓主动咨询购买的。

关于陈皓的死亡,他听说是生意失败后自杀,电话那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挺可惜的。”

落在她的心里,却像是一场不动声色的雪崩。

当她问他,是什么生意的时候。对方似有警觉;“你不是陈皓的亲戚吗,怎么还不知道这个事情?”

曾静慌慌张张挂掉电话,此时的她想不出一个借口去全这个话。只觉得呼吸之间,连心肺都疼得厉害。

怎么会是自杀呢?

她想不明白,眼泪肆意而出。她感觉自己被埋在了废墟之下,举目望去都是绝望。

一个人要杀死自己,需要多大的决心和绝望。

这其中的原因是否有她的缺位?自那天之后,她每时每刻都在想这个问题。

第二天,宋文怡去店里后,曾静准备洗衣服,翻查衣服裤子的口袋。宋文怡有时会随手将纸巾揣在兜里,忘记拿出。

好几次,洗衣机洗完衣服后,里边全是纸絮。

曾静熟练的将所有衣服翻面,最后检查牛仔裤的裤兜,摸到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拿出来一看。

是一张去宁海县的大巴车票。宁海县是陈皓的老家,离这里大概两小时的车程。

可是陈皓老家早已经没人了,她去那里是为了什么?

曾静按下心底缓缓升起的不安,尽量照常干活。

中午去送饭的时候,曾静看到店门口贴着店面转让的信息。她问宋文怡,生意不是挺好的吗?

宋文怡说:“只是想换一种生活。”

一直到晚上,有中介过来看房子,那本来已微不可见的怀疑像火星子又变回了簇簇火焰。

宋文怡仿佛在清理所有与陈皓有关的痕迹,不止是生活在这个房子里的痕迹,也包括这个房子。

临睡前,她犹豫着询问宋文怡:“小怡,你有什么困难吗?”

宋文怡抬眼看着她的目光,似有无奈,又有几分抱歉:“曾阿姨,实在不好意思,原本打算爸爸脚好了后,你直接照顾我的起居生活,可以长期做这份工作。

“现在只能做到我爸爸脚好了之后,大概还有一个月时间拆石膏。我这边卖房子也没有那么快,这段时间,你要是找工作需要外出,可以随时去面试。”

曾静忙摇头道:“没关系的。和你认识,在这里工作,也是我们的缘分。”

宋文怡一时微愣,“确实……是我们的缘分。”顿了下,又道,“其实是因为我老公陈皓,他过世前欠了很多债。所以我需要钱周转。”

这话让曾静联想到了保险经理说的话,她下意识问道:“怎么会欠那么多钱?”

宋文怡告诉她,陈皓之前投资餐饮,是一家火锅店,经营惨淡,倒闭后,他和朋友两人亏了两百万,分摊的话,他还有一百万。

之前投资,宋文怡是不赞同的,但是陈皓执拗,坚持借钱也要试一试,脑袋一热,除了他们的存款,还从亲戚朋友那里借了不少。

人过世了,债还在。宋文怡打算把店转了,房子卖掉,还清这笔债务。

又是一眼到天明,今天是冬至。

曾静跟着宋文怡和宋海回老家,宋海的房子在城郊那一带。随着时间过去,曾静望着窗外熟悉的景色,惊讶地发现,这里是她先前租房的村落。

村里有条龙头河,她望着岸边一处。那一天,骑车经过的时候,那里围满了人群。她想起那一眼模模糊糊的望见,心头浮上不安。

冬至日子,村子里家家都热闹,宋文怡在路边停好车,曾静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宋海,跟着她往弄堂走去。

沿路碰到熟人,已经打了好几次招呼。

在一间两层楼的民房停下,曾静发现这个房子离原先她租的房子很近,隔了几幢楼。

一进屋子,曾静就看到墙上挂着的照片,有全家照,也有个人照。其中一张宋海和别人的合照将她的目光牢牢吸住。

照片里的宋海大概四十几岁,他们穿着统一的黄色衣服,他的脖子上挂了一个银牌,在队友的簇拥下,高举奖杯。身后红色横幅上写着:2001年文城中老年冬泳比赛。

宋海见她望着照片,便说道:“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曾静问他:“现在还游泳吗?”

他看了看自己腿,“游不动了。”

“你们快点,等下阿姨你收拾下屋子,我来做冬至。”已经拐进厨房的宋文怡探出一个脑袋喊道。

宋文怡在厨房烧菜。

曾静在杂物间找了一个塑料桶,打算装水用来洗抹布。转身之际,不小心踢到了一个角落里的快递盒子,发出“咣当”一声响动。

她连忙扶起来,只见快递箱子里有个透明的白色玻璃瓶。当她还在庆幸没有摔碎时,箱子外面贴着的面单吸引了她的注意。

白色贴纸面单上打印着收件人的名字是陈皓。

她取出瓶子,上面贴着产品名字:乙二醇。已开封,瓶子里的液体少了大约四分之一。

虽然心中疑惑这东西的用处,但还是把东西放回原来的位置。

擦拭灰尘,拖地,帮着宋文怡洗菜,打下手。

两人忙碌了一早上,等到摆斋的一桌子菜都做完,差不多十一点了。见宋文怡点燃香烛,曾静找个倒垃圾的借口避开了。

冬至斋饭,她一个外人在场总归不合适。

河岸边,她试着寻找之前望见的位置。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曾静。”

她转头,看到了之前租房的房东。

房东胖胖的脸笑成了一团,“我还以为认错了人呢。你怎么在这里?”

曾静解释,她现在在宋海家做保姆。

房东意味深长地说道:“宋海啊——他们家也不错,怪不得你那么突然退房不租了。”

“你那时说不租了那么突然,我这边到现在还空着呢,你这押金我就不退你了啊。“

曾静笑笑:“给你添麻烦,决定太突然,这押金自然不用退给我。”

心思一转,这么个小地方,大多都是熟人,便打听道,“之前我住这里的时候,我记得这个河里好像发生了命案吧?”

房东凑近她,“你也知道了啊,对,就是宋海家的女婿陈皓,可惜了那么年轻,你说大冬天的,冬什么泳,把自己折腾没了。文怡还那么年轻,这个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最后一句似感叹。

“他不是自杀的吗?”

“你见过自杀的人还脱了衣裤,整整齐齐放一边。肯定是在河里游泳,淹死的,太可怜了。”房东想起那天早上,挤进人群张望到的情形,忍不住一阵唏嘘。

曾静喃喃自语似的问道:“这么冷的天,怎么会去游泳,太奇怪了。”

“说起来冬泳原来也是一桩美谈。”房东又往她身边挨近些,压低声音说,“当年文怡找那么个对象,宋海是不同意的。只是文怡自己喜欢,老头也拦不住,何况陈皓也会来活,脑子活络。

“知道宋海有冬泳的习惯,陈皓为了讨好老丈人,也跟着一起下水。你别说,一开始可给他冷得够呛,据说好些日子才缓过来。宋海见他有诚意十足,才最后同意了这桩婚事。”

“以前老宋冬泳,陆岩看到也会跟游,后来还多了一个陈皓。要我说,老宋这老丈人当的到底还是有福气的。

“这兜兜转转,最后还不是回到了原点。”

“什么原点?”

“你看我这嘴,你在宋海家做保姆,没有发现什么吗?就是一个这么高的男的。”房东用手比划了下,“大概1米8的个头,长得斯斯文文的。最近有没有往文怡身边凑?”

曾静想起在书店看到的人,含糊道:“好像是有这么一个男的。”

房东一拍她的手臂,“对,那就是陆岩,他和文怡都是这个村的,从小一块儿长大,他工作也好,是个药剂师,两人算是良才女貌。”

“本来以为他们两会在一块儿,没想到,文怡最后嫁给了别人。现在文怡单身,可不就是他的机会,没准两人最后还能成事。”

……

房东没有注意到曾静渐冷的神色,兀自说了许多。

从冬至后,这两天一直不见太阳,天气阴沉。衬得这个冬天更冷了。

这样的冷,她在二十年前也遇到过。

现在已经晚上9点钟,曾静还在厨房里忙活。她做了一大盘炸虾丸,用虾仁、胡萝卜、卷心菜和面粉做成的丸子,扔进油锅,滋啦的声音就像以前过年时一样热闹。

宋文怡醒来的时候,就看到曾静正在喝雪碧,吃虾丸。

曾静听到动静,夹着丸子的筷子一顿,看向她:“你知道陈皓最喜欢吃这个吗。”

宋文怡看向自己被绑住的手腕,出奇的冷静:“你在晚饭里下药了?我爸呢?”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这么对你吗?”曾静皱起眉头,“还是你早知道我是谁了。”

宋文怡叹了一声气:“您知道陈皓最讨厌的是什么吗?”

不等她回答,又说,“最讨厌炸虾丸和雪碧。”

曾静垂眸,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

宋文怡接着说道:“曾阿姨,你有什么事情,咱们好好说。陈皓虽然过世了,但法律上,您还是我的婆婆。”

曾静轻笑:“婆婆?这个称呼太奇怪了,我都没有做好妈妈,怎么有资格当婆婆。”

宋文怡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这是曾静的房间,此时拉开了窗帘,窗外的黑夜里,有呜咽的风声,像是有人在哭泣般,绵延不绝。

这时,她才感到了害怕。

曾静把保险合同和那瓶从宋海家里偷拿的乙二醇都放到她的面前,说:“我只是有一个地方不明白,既然为了钱杀人,怎么把保险合同都扔了?”

“如果不是为了钱,为什么一定要他死?”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宋文怡摇头道,“这是一个意外。只是保险公司根据陈皓的财务和精神状况,调查得出结论为自杀。”

“我后来,再给沈默打电话问过了,根本没有调查这种事。”曾静盯着她,“他的死不是意外,你们才不敢去索赔?”

宋怡文苦笑:“你没看到合同里有一条规定吗。意外险有效的前提,除了不是自杀,还要求签订时间超过半年。”

“因为陈皓的经济情况,保险公司特意多写了一个指定生效日期。”

“那你为什么撒谎?”

“我只想让你适可而止。真相,或许还不如让你以为他是自杀的。”

披散的长发遮住她一半的脸颊,晕黄的灯光里,宋文怡轻声开口,“阿姨,当年你既然逃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曾静一愣,随后听到后面的话,如同凌迟她的刀刃,句句都在戳着她的心窝子。

“当年如果你把他带走,陈皓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宋文怡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怜悯。

宋文怡嫁给陈皓的头两年,两人经济稳定,感情也不错。

从哪里开始失控的呢?

宋文怡想了想说:“大概就是从那次投资失败开始的吧。”

投入火锅店的资金除了他们两人的积蓄,大概有八成都是借的外债。店里生意不好,资金压力很大,员工开销、水电费等杂七杂八的费用,每天都在支出。

他的脾气也在那段时间变得更差,对什么都不满意。甚至是宋文怡和朋友会面,穿一条好看的裙子,都会引来他的责备。

一开始也只是吵架,后来逐渐动手。

动手,像一个潘多拉魔盒,一旦被打开,很难再关上,只是当时的宋文怡并不知道。

因为每次他动手之后,都会道歉。

她看着他跪在她的面前,满面涕泪,道歉、忏悔、保证的样子,总觉得这段婚姻还有挽回的机会。

可事实是,暴力像毒品一样,会让人上瘾。陈皓的拳打脚踢越来越频繁,直到有一次,把她打昏迷了。

这一次,她醒来后,执意要离婚。也许陈皓也知道祈求没有用了,便改做威胁。

他跪在地上,明明是道歉的姿势,一双眼睛却像一头恶狼。

陈皓说,没有人能够抛弃他第二次。如果她执意离婚,他会杀了她全家,再去死。

这些事情,宋文怡一直瞒着宋海。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一直是宋海独自又当爹又当妈的把她带大。

现在她长大了,在她心里,她理应变成以前宋海所承担的角色,可以守护自己的家人。

只是默默承受,并不能换取陈皓的收敛。

他得寸进尺,甚至想要杀了她。

宋文怡看向那瓶乙二醇,说:“收到快递的时候,我也在家。我看他避开我神秘兮兮的样子,直觉不对劲。”

后来看到这瓶东西,也没有想到那么远。只是不明白这东西的用处,便上网查了查。

没想到反而查到了热点新闻,江西一女子误食这个东西,引发哮喘而死亡。

宋文怡的笑容惨淡:“谁会想到枕边人会想要杀掉自己呢,以为只是电视剧的情节,没想到会在自己身上发生。”

从那天后,宋文怡就找机会查看他的手机、电脑,在搜索记录里,都是误食乙二醇、哮喘、猝死等。

那时离他们签意外险的合同才过去五个月,宋文怡只觉得背脊发凉。

曾静听到这里甚至不敢呼吸:“后来呢?”

“后来我偷偷拿走了那瓶东西,放在了我爸家。以为没有这个东西,他就会打消念头。”宋文怡的目光坦然迎上她,“倒也确实太平了几天。只是后来发生了一桩事情。”

那天是她的生日,宋文怡收到了陆岩的礼物,被陈皓看到。当时他并未表现出来,等两人吃完饭后,只因为她没有把厨房的擦干净,他忽然就生气了。

陈皓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到客厅,像对待一个破布娃娃一样,恨不得撕碎了她。

还是宋海的来电,才打断了那次的施暴。

即使再假装无事,宋海还是听出了宋文怡声音里的异样,后来宋海要求他们两回家一趟。

伤势都在看不见的位置,宋文怡只睡了一晚上就带着陈皓回娘家了。宋海做了一桌子的菜,说是给她再过一次生日。

饭桌上,看起来其乐融融,回忆起往事,翁婿二人还约着吃完饭后,再一起去冬泳。

宋文怡说:“只是陈皓下水后,我爸接到快递的电话,就开电瓶车去附近的驿站拿快递,路上被车撞了。我送我爸去医院,没有想到陈皓会出意外。”

宋文怡所说的,和曾静所想的完全不一样。这让她很难接受,尤其是陈皓家暴的真相,像一个巴掌狠狠刮在她的脸上。

多年后,她再见到陈皓,是在他的葬礼上。

曾静根据同事表弟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陈皓的住所,只是他已经不在了。赶到殡仪馆,也只能在告别仪式的房间外面,远远望一眼。

那一眼,她看到黑白照片上的陈皓,隐约还能看到他小时候的眉眼。她的心脏像是一瞬间被挤压在狭小空间,她使劲拍了拍胸口,才能让呼吸再次顺畅。

哑着声音的哀嚎,被淹没在哀乐里。

也是在那时,曾静第一次见到宋文怡,一个面容悲伤的妻子。

她混在人群中,打听到宋文怡的父亲受伤在医院,第二天,提了水果篮,原本便是去见他们的。

只是在看到宋文怡的时候,一切都让她疑惑,甚至愤怒。也是巧合,同事的丈夫也在这个医院,并且在走廊看到了她。

后来,她顺势成为了宋文怡家的保姆。

她来这里,即便是绑架了宋文怡,也只是想要一个真相,想为自己的儿子讨个公道。

可是这样的真相,仿佛一个笑话,重重地锤在她的胸口。

她红着眼睛问宋文怡:“那瓶乙二醇被用过了,我也查过了,误食会引起肾脏障碍,甚至猝死。如果他在游泳前喝过的话----”

“可能不小心倒掉了一些吧。”宋文怡皱着眉头,打断她,“如果我真的要下毒,根本不需要把东西藏到我爸家再下毒,在家里,机会更多。”

“何况真要下毒,起码也在半年后,这样我还有机会索赔。不至于现在关店卖房子还债。我虽然恨他,但不会拿自己的后半辈子去赌。”

曾静颓然坐在地上,她仰着头,努力让眼泪不留下来,声音很轻:“你说的家暴,有证据吗?”

宋文怡笑了,笑着笑着,渐渐湿了眼眶:“我的身体就是证据。

“还有手机里的视频。”

曾静踉跄跑到床边,从她的衣服口袋里拿出手机,连手都是颤抖的,但还是打开了视频。

视频里的陈皓像一头暴怒的狮子,而宋文怡就是那头任人宰割的绵羊。她反抗了,但女人的力气像蜉蝣撼树。

暴风雨般的拳打脚踢,隔壁屏幕,像是打在曾静身上。

渐渐的,她看到那个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变成了自己,而陈皓的脸也逐渐模糊,变成他的父亲陈一鸣。

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此刻那些疼痛像被唤醒的梦魇,即使陈一鸣都死了,她才敢回来,但依旧不能面对。

“妈的,打死你,就是打得不够狠,你才敢跑,才敢想着离婚。”

视频里的一句话,将她钉在了原地,手机滑落在床上。

宋文怡说:“他几乎不会提起你,我只知道你是安吉人,只有那次旅游,他说安吉是他的半个故乡。”

曾静捂住脸,任泪水滑过脸庞,“我以为---以为他从来不打孩子---起码他跟着他爸不会受苦,我什么都没有----怎么带走他。”

她哽咽着:“我应该带走他,应该要带走他。”声音里满满都是悔恨。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情绪逐渐缓和,才放开宋文怡。她低着头,说了一声,对不起。

宋文怡叹气,只说:“你等下,我有东西要给你。”

“你不报警?”在宋文怡转身出门之际,她问道。

宋文怡摇摇头。

宋文怡给曾静的是一个铁皮盒子,她打开,里边有一张画和一张报告。

是一个女人的蜡笔画,看起来不太像曾静,但上面写着“我的妈妈”,画的人是陈皓。

她离开他的时候,他也只有十岁。画画的陈皓还小,他的字迹歪歪扭扭。

还有一张报告,是曾静的孕检报告,三维B超图片里,那个小小的人儿啊,就是她的孩子。

曾静抱着两张纸,哭得不能自已。

宋文怡说:“我上次回了一趟宁海县,只找到了这两样东西,才知道你的名字是曾静。这大概是小时候的陈皓唯一能留住的东西了。”

她再一次梦到了她的孩子。

还是那样冷的天,她看到他站在校门口。放学了,一波又一波的孩子们被家长接走了,小小的陈皓仍旧站在那里。

雪还在下,他的头发变得湿漉漉,他的双眼也变得湿漉漉。

天色渐渐暗下来,他像一个小雪人一样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他的妈妈。

梦里,曾静最后只看到他拖着长长的影子,在雪地里,落下一个又一个的脚印。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他再也没有回过头。

她的目光隔了二十年的时光投在这个身影上,在梦中,焦急喊道:“皓皓。”

一睁眼,窗外是白茫茫,飘落的雪,像一片一片撕碎的云。

这个冬天,也下雪了。

宋文怡一夜没有睡,她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等天亮,曾静的东西都已不见。

她离开了。

后来,宋文怡再也没有见过她。

房子卖出后,宋文怡唯一带走的只有那幅疯兔子的画。

她约了陆岩在咖啡厅,把画还给他。

陆岩轻皱了下眉头:“这不是我八月份送你的生日礼物吗,你现在还给我是怎么回事。”

宋文怡说:“我问过我爸了。他之前发现了陈皓打我的事情,看到我藏回家的这瓶东西,拿着来问过你。后来你是不是还给他看了陈皓家暴的视频?”

陆岩搅动杯子里的咖啡:“送给你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了,这里有摄像头。”

“但是我不知道摄像头除了和我的手机连接,还连接了你的手机。我爸说乙二醇是甜的,这东西放饮料里,根本尝不出味道,但是他最后没有动这东西。他哪里懂那些,这是你告诉他的吧。那瓶子的乙二醇怎么会少了?

“是不是你动了手脚?”

陆岩不答反问:“现在这样不好吗,你也摆脱了他,追究那么多有意思吗。”

宋文怡努力压着怒气:“如果我爸当时不是简单的和他动手呢,不止打了他一巴掌,而是下药呢。”

“你不也是这样,什么事情都瞒着我们。如果不是发现你被打了,我也不会送这个画给你。我这是担心你。”

陆岩望向窗外的阳光,“那天吃饭是个契机,叔叔离开后,陈皓也要上岸,是我和他游了一圈。看着他沉下去了,我心想,真好,你自由了。”

宋文怡默然,阳光照在路边的樟树上,撒下点点碎光,光影之间,就像她的谎言,掺和着真真假假。

宋文怡没有告诉曾静,那天饭桌上,还有一个陆岩,那天也不是她的生日,而是陈皓的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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