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唯行

余嘗觀古今畫道，猶見月升東山而星隱西嶺。昔者吳道子以氣御筆，張僧繇以神寫形，未聞工筆寫意之別。唐人稱細筆為「密體」，宋人謂粗筆作「疏體」，皆依胸中丘壑自然生發。及至文同畫竹、米顰寫雲，始見文人墨戲之趣，此即寫意濫觴也。

觀夫八大山人筆下寒鴉，三兩枯筆立盡乾坤蕭瑟；徐渭葡萄潑墨，淋漓間自有磊落不平。此等境界非唯手頭功夫，實乃文心鬱勃、詩膽開張所致。故古人作畫必先養氣，胸中若有萬卷書、千里路，方敢提筆寫就一竿竹影、半抹雲煙。

然今之展場，但見絹素如雪，丹青似繡。少年輩持水筆鉛管，勾描填色若繅絲女工，線條平直如織機經緯。所謂「十八描」者，今僅存鐵線一式，昔年顧愷之遊絲、曹仲達曹衣，皆湮沒於數碼圖庫矣。更有甚者，竟以投影描摹相片，與西洋匠人摹寫聖像何異？此等「工筆」實乃畫道歧途，匠氣漸染，靈性日衰。

或問：何以至此？蓋因寫意之難，難在須臾間凝畢生修為。石濤曾言「一畫之法立而萬物著」，此「一畫」非止筆墨，實乃文脈氣韻。今人但求形似，不願十年磨劍，寧取百日描紅。展場高懸之作，多似錦緞鋪陳，雖金碧輝煌，終缺那幾分酒後真率、醉裡天真。

余嘗見美院弟子作圖，勾線三日，敷彩旬月，問其可識徐熙野逸、黃荃富貴之別？茫然不能對。更可笑者，竟有以綾羅裝裱漫畫少女，題曰「新工筆人物」，此非東坡當年嘲弄之「畫工」乎？

然則畫道本無定法，工寫皆可通神。宋人趙昌寫生，晨露未晞便對花描摹；元人王冕墨梅，老幹橫斜自有金石氣骨。今之弊不在工筆，而在去筆墨而求形似，棄文心而逐時好。若使工筆能存書寫意趣，寫意不廢經營匠心，則工寫何須分高下？

嗟乎！筆墨氤氳處，原該見得文人骨相；丹青點染時，最宜留些詩酒餘香。可嘆當今畫壇，多的是描眉畫鬢巧手，少的是解衣槃礴真人。寫意之衰，非技法之失，實文脈之斷也。諸君若不信，且看八大真跡：那翻白眼的魚兒，不正冷睨著這滿場精緻的荒蕪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