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唯行:硯池裏的倒影

美术人王唯行 2025-02-06 09:10:45

文/王唯行

圖/朱耷

收藏人的書齋裡,往往擺著幾件蒙塵的古物。青銅器在博古架上泛著幽光,瓷瓶底部的款識被摩挲得發亮,連玉石上的沁色都有人細數過幾度春秋。偏是牆上懸著的山水卷軸,墨色古香,卻少見案頭擺著泛黃的考證筆記。彷彿書畫天生該在雲霧裡飄著,容不得拿放大鏡去窺探似的。我常想,那些對著瓷片胎釉能說上三天三夜的人,怎地對宣紙上的筆痕就失了計較?某日見友人持放大鏡端詳明代絹本,鏡片下的經緯竟透出玄機。原來這絹絲的粗細疏密,早將時節氣候織成密碼——江南梅雨季紡的絲滑如春水,北地秋燥時繅的線帶著毛邊。單是材質考據,便如解連環套,一層層剝出歲月本相。墨色裡更有萬千世界。松煙墨氤氳如江南晨霧,漆煙墨沉著似老僧入定。看石濤的皴法,渴筆潤墨擦出山石的筋骨,淡墨暈染處偏又透著水汽,筆鋒轉折間分明聽得見畫家呼吸的節奏。臆想八大山人畫禽鳥,眼眶那圈墨點先蘸清水再落焦墨,待紙纖維緩緩吮吸,竟真生出禽鳥睥睨人寰的神氣。最妙是研究畫家的手癖。鄭板橋寫竹愛用禿筆,竹節處總留著毛刺,倒像能聽見筆桿與宣紙摩擦的沙沙聲。金農漆書的橫畫起筆必頓三下,墨團積成小丘,細看竟與他案頭鎮紙的太湖石紋理暗合。這些細節藏在畫幅角落,像老屋樑間的刻痕,非貼著牆根細尋不能得見。有人說這般考證壞了賞畫的興致。我倒覺得像在古琴譜裡發現工尺記號,那些點畫撇捺原是畫家留在時光裡的腳印。前日見徐渭葡萄圖,葉脈裡夾著幾縷飛白,放大看竟是羊毫開叉時無意為之。這偶然的瑕疵偏成就了風中搖曳的意態,倒比工筆描摹的更見生機。硯池裡新磨的墨漸漸乾涸,窗影斜斜地爬上畫案。研究書畫原不是要將雲霞釘在標本框裡,倒是借著筆鋒墨跡,去觸碰那支筆曾經如何顫動,那隻手曾經怎樣在虛空裡捕捉意象。這般想來,考證竟成了最溫柔的對話——與百年前的呼吸同頻,同紙絹上的歲月共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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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术人王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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