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唯行
前日過金陵,見秦淮河邊有家裱畫店懸著某先生狂草條幅,游絲牽連處確如驚蛇走虺。圍觀者皆嘆"草聖遺風",獨有位穿灰布衫的老者搖頭:"這字若拆作單筆,倒像是散落的算盤珠子"。細想此語頗有滋味——算盤珠縱使檀木鑲金,終究要串在銅軸上才能噼啪作響。書家筆鋒再妙,若不能以文章作軸串聯胸臆,可不就成了零落滿地的文玩雜件?
宋四家中,東坡居士最是書文並重。《寒食帖》墨跡蒼勁,字字浸著"空庖煮寒菜"的苦楚,黃山谷跋文說"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台筆意",倒不如說滿紙都是詩人謫居黃州的嘆息。再看某先生書作,筆墨間只見張旭懷素形骸,尋不著他自己半句"脫帽露頂王公前"的酣暢。這般情形,恰似鄉間廟會上披著戲袍的草台班子,架勢學足了梅蘭芳,開口唱的終究是俚俗小調。
曾聽滬上篆刻家陳巨來說過段掌故:吳昌碩刻印至興起時,常將《石鼓文》拓片與自作詩文並置案頭。有回他指著《缶廬詩》稿本笑道:"這把老骨頭若沒有這些歪詩撐著,刻出來的印不過是印泥堆里打滾的田黃石"。可見真正的藝術大家,筆墨刀鑿間自有文章氣韻流轉。而今某些書家,碑帖功夫下得越深,越像是琉璃廠裡做舊的高手,能把字跡熏得古意斑駁,偏生熏不出半縷屬於自己的松煙香。
倒是想起南朝書論"神采為上,形質次之"八個字。形質可學,神采難摹。這"神采"二字,原該從書家自家筆墨文章里釀出來。好比紹興黃酒,單有鑒湖水不成,須得配上酒曲方得醇厚。那些只顧揮毫不作文章者,縱然把王鐸的漲墨法、傅山的纏繞勢學得惟妙惟肖,終究是往酒甕里兌清水——看著滿當,品著寡淡。
擱筆時茶已涼透,窗櫺外暮色漸沈。忽然念及當年弘一法師示寂前寫的"悲欣交集",四字墨痕淡若煙雲,卻因著法師平生修為,竟比丈二狂草更顯力道。可見真正的"聖"字,原不在筆墨張揚處,而在文章氣韻間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