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妾的身份》
嫁给陈璟八年,他终于还是把安素素带回了府。
只不过是以侍妾的身份。
因先帝曾下旨,只要有我关秦月在一日,他陈璟永无侧妃。
所以哪怕是他年少心悦的女子,在王府也无名分。
可这漫长无聊的王府岁月,早叫我倦了。
我晨起梳妆,院中打好一套拳去了陈璟的书房。
八年来头一次没笑着同他说话:
「陈璟,我要休你。」
「我们之间没有和离,心得意满为和,可你我之间只有相看两厌。」
「所以我要休你。」
1
被封为定北郡主那年,我才九岁。
因阿爹驻在塞上,积年累月震慑着北方的契丹人。
皇帝为嘉赏他戍边有功,破格封了我做郡主,还派人接我进京,陪着皇子公主一同受教。
九岁上,我入京城,住皇宫。
皇子公主是我同窗,见我会爬树会摸鱼,便惊奇得眼冒金星,追在我屁股后面疯跑。
太子也算和善,会唤我一声郡主小妹。
宫中人都是面皮冷,心肠却不坏。
我走错过皇后贵妃的寝殿,她们也只是任我睡去。
惹祸跑到过皇帝的上书房,一贯冷峻的皇帝也只是笑几声。
将我环在膝上,问我愿不愿嫁与太子。
搞笑的嘞,我才十岁,怎知晓何为嫁人?
可第二日我就被自己打了脸。
那天阴雨绵绵,南书房先生休沐,我惦记着雨天好抓牛蛙便去了贵妃院的池塘。
一进门便见到了陈璟。
十五岁的陈璟站在廊下,一身月白的袍子都湿透了,怀里却护着一封手书。
雨点落在他额上,又从睫毛弯处滑落。
紧抿的唇颤抖得厉害。
「望贵妃娘娘成全!求贵妃娘娘成全!」
我不知他在求什么,却一双眼直勾勾盯着他不愿离开。
只觉他比我见到的任何人都好看。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临安王独子,想求娶贵妃幼妹安素素。
但那素素姑娘已许了南昌国二皇子。
公主讲到这儿时摇了摇头:「我就不喜欢安素素,她走路扭屁股,像母牛!」
我也摇头,因为觉着陈璟才不会喜欢母牛。
从那天起,若是皇帝伯伯再问我愿不愿嫁太子。
我总会先摇头,再回他:「嫁人的话,陈璟就很好。」
说来简单,陈璟比看着就阴冷的太子漂亮多了。
来而又往是三年。
彼时,全内宫的人都知我关秦月喜欢陈璟。
陈璟是太子伴读,入南书房为皇子公主授课。
一向不守规矩的我,都支着脑袋听了起来。
公主邀我骑马都被我搪塞过去。
她直眉瞪眼狠甩马鞭,颇傲气地斜了陈璟一眼:「临安小王爷,究竟何时迎娶月儿?」
陈璟默然,紧皱的眉心像打了结。
其实我与陈璟间,只是我在蹦蹦跶跶,而他从未有过回应。
可他原本就是淡漠的性子,对谁都若即若离。
我一厢情愿地给他送点心宵夜,寒来暑往变着花样逗他开心。
只要他笑了,我就觉着好看。
公主说我多少沾点贱皮子样儿。
就连太子见了我,都要捏捏我脸,嘟囔一句:「是棵好白菜,可惜脑子不好。」
说来也奇,我竟乐在其中。
于是我及笄那年,中秋夜宴。
皇帝伯伯多喝了两盏,当众赐婚陈璟。
「月儿也算朕养大的半个女儿,配你临安王不算委屈。」
满殿烛光耀眼,我却看不清陈璟的脸。
他垂着头,仿佛隐忍不发,又好似醉丢了神志。
片刻后他却歪头看向了我。
他笑了,一杯酒入唇,道:「微臣遵旨。」
这一夜阖宫欢庆,皇帝金口玉言,陈璟此生不可有侧室。
公主抱着我肩膀哭鼻子,偏要我陪她爬树。
太子举杯碰了碰我额头:「郡主小妹,陈璟可不是好惹的。」
「但不用怕,只要有我在。」
元日过后我出嫁,按照公主出嫁的规格,仪仗队摆了整条长街。
满城赞颂,说定北郡主好大的福气,小小将军之女,竟有皇家做保,嫁了临安小王爷这般如意郎君。
一夜的暖帐红烛,我与陈璟做了夫妻。
从那开始又到如今,整整八年。
2
陈璟是去年初春把安素素带回王府的。
我提前半月便听说了他归京的消息,安排府里洒扫,又钻进小厨房为他做了十来样他喜欢的点心。
一夜难眠,天微亮就等在府门口。
却不见他骑马归来,只见一乘小轿缓缓停下。
陈璟回来了,没看我一眼,就回身从轿内抱出一女子。
时节已暖,安素素从头到脚裹着白狐大氅,陈璟还生怕她受风,仔细抱在怀中,每一步走得格外珍重。
路过我身侧时,只沉沉道了句:「素素路上着了寒,安排厨房做碗姜汤送来。」
然后头也不回入了府。
我的笑僵在脸上,只觉初春的风料峭生寒,久站的脚也在发麻。
陈璟没给我解释。
去岁南昌国内乱,二皇子夺权失败,被贬为庶人终身幽禁,阖家女眷落入掖幽庭。
安素素是他的正室,却也是中州女,南昌国并未发落。
陈璟原本是去巡视边关的,怎会把她带回来?
我还没来得及多想此事,陈璟就先来找了我。
他道:「素素不易,经不得再多磋磨。」
烛光下他神色晦暗,目光却无比坚定。
「所以呢?」
「所以我要给她一个名分。」
我的心终于还是沉到了谷底,一时间竟找不到措辞。
拿先帝的不许他纳侧室做威胁吗?
我关秦月说不出这般要挟的话。
可下一秒他开口了:
「我不会纳侧室,素素会做我的侍妾。」
末了又添了句:「贵妾。」
他做决定一向不问我想法,如今纳妾也说得理直气壮。
我竟有些想笑。
面前之人容貌分毫未改,除了脸庞棱角锋利了些,眉眼还如初见时清朗。
我曾经总纳闷,陈璟这般心思深沉的人,怎生的双眼如此清澈。
也许这就是我心悦他的原因。
「陈璟,成婚前我问过你的。」
中秋宴后,我说:「陈璟你若不愿,我便不嫁。」
「可你若愿意,便把安素素忘干净了,喜欢归喜欢,我关秦月也不是吃剩饭的。」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沉默良久,盯着我脸也看了许久。
末了竟勾唇笑出了声:「好强横的关秦月,世间哪有你这般的女子?」
我瞪他一眼:「我便是这般!你只说愿或不愿。」
他止了笑,将手边的茶递到我嘴边,邀我喝下。
「我愿,我陈璟愿娶关秦月为妻。」
——
「你说了娶我便将安素素忘干净了,你答应的!」
陈璟抿紧了唇不作声,眼神却仿佛在埋怨我。
「只是妾。」
「你为何总是不懂我,我与素素青梅竹马,我若不顾惜她,她便活不了了。」
这夜的谈话没有结果。
我强撑着不让泪掉下来,心尖酸得起涩。
隔日,流水一样的补品珍宝送到安然阁。
连着一月陈璟没同我讲一句话。
有时夜里难安,我走到安然阁门口。
这地方种满各色桃花,春天正是开得茂盛时。
安素素喜欢桃花,所以陈璟希望有桃花守着,令她安然。
里间偶尔传出咳嗽声,紧接着陈璟惊慌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怎么又咳了,这药不好,明日我再换药方。」
「还是我亲自去熬吧,秦月娇养那些丫头,都快忘了谁是主子……」
平素深沉的陈璟,竟还有这么仓皇的一面。
明明他总是处变不惊的。
前年年下,公主寻我冬猎。
猎场竟跑出个疯马朝我直扑而来,我一时躲避不及摔在了雪上。
不巧雪下藏断枝,直直贯穿了我小腿,血流如注。
公主吓疯了,背着我跑出林子,加急给陈璟送去了信。
可陈璟直到第二日夜才赶过来,见了我的腿也只皱了眉。
「既知寒冬为何要骑马打猎?」
没有安慰或心疼,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然后几乎是厌烦地让下人把我抬上了回府的马车。
如今我这条腿留了疤痕,偶尔骑马,还会想起那日的痛。
3
安素素入府三个月,皇帝宣我入宫。
往日的太子哥哥,如今已是万人之上的帝王。
我规矩行礼,低着头坐在下位,只听他轻声叹了句:
「郡主可有话要对朕说?」
我抬眼,隔着太远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道:「臣妇没有。」
沉默良久,两厢都没了话。
太后又宣我入后宫,见面便拉起我的手。
「月儿,我已听闻陈璟将那安家女带了回来。」
我还没来得及答,公主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她如今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改不了急性子。
张嘴便是:「我要一鞭子抽死陈璟那负心薄幸的!」
太后无奈,只问我如何想的。
我摇头:「不知该怎么想。」
陈璟年幼起与安素素青梅竹马,他们原本就是两情相悦的。
我只不懂,他既已答应了与我成婚,便该遵守承诺。
皇后见我失神,叹气揉着我掌心:「你这孩子,打小便是没心没肺的,可你要知道,你与临安王是先帝赐婚,不好闹得太僵。」
我了然。
原来是我与陈璟数月不和,早闹得京城人尽皆知。
公主气红了眼:「是陈璟先欺负月儿的,父皇若在……」
「金华。」我出声制止她。
转而起身朝太后行礼告退:「皇后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天家之恩,我这些年已享用得够多了,若再多行任性之举,我北境的父亲阿兄如何自处?
太后点了点头,很满意我懂了她言下之意。
「哀家记着陈璟喜欢马球,过些日子入秋,哀家亲办一场马球赛,你们夫妇二人上场,遍京城也无敌手!」
出宫之前,我回头看满目红墙。
公主车驾停在我身边,她用力朝我招手。
「月儿,同我一乘!」
我却拒绝道:「我想多走一走。」
这皇宫我住了六年,曾经把它当过家,可如今只觉着宫墙好高。
宫里宫外都是四角的天,将我拴住。
车驾哒哒远去,荡起灰尘,我才发觉自己脸颊发湿。
自离开北境来到京城,我第二次如此想家,想爹娘阿兄,想塞上漫山遍野的花。
第一次还是我刚入京城的那夜。
4
回了王府,却发现阖府噤若寒蝉。
陈璟坐在正堂,脚边跪着我的贴身丫鬟春桃。
那丫头一见我就落了泪,支支吾吾吐了句:「王妃!绿筠她,她……」
陈璟喝着茶,轻飘飘道了句:「已被杖毙了。」
我一时间双耳轰隆隆巨响。
「杖毙?」
「她做了何错事竟被如此!」
我几乎是嘶吼着质问出声的。
绿筠春桃自我入府便跟着,绿筠比我还小一岁,我一直拿她当妹妹。
那丫头是呆了些,可最是纯善可爱,无非是有些贪嘴……
陈璟漠视我的癫狂,一双眉皱得很紧。
「她下毒要害素素,你敢说这其中没你授意?」
我气得嘴唇止不住地抖。
「绝无可能!绿筠在哪儿,我要去见她,我要去见她!」
我脚下生风要往外跑,却被陈璟制住双肘。
「关秦月,你别太放肆了。」
「绿筠谋害主子,尸身该被拖去乱葬岗,就算你无意,可下人生了歹心,难道不是你的错?」
我瞪着眼,只觉他陌生。
一旁春桃跪过来抱着我的腿,泣不成声。
「王妃你别去了,绿筠早被他们丢出去,如今只怕……您别去了……」
我心跳得快夺胸而出,眼泪再也忍不住。
「陈璟,那是绿筠!像我的妹妹一样,你明知道的!」
陈璟盯了我很久,仿佛不愿再看般别过了头。
「素素差点死了,你还不知错。」
这时我才知,我还没回府,宫里的圣旨就传了出来。
说安素素别国归京身位不正,恐不堪为临安王妾室,应当移居安府不得随意见人。
紧接着就出了绿筠下毒,安素素命悬一线,全靠太医救回一命。
陈璟神色冷然:「我再晚一步,你便是凶手。」
他松了手,将一身力气卸尽的我丢在地上。
我仍不愿弯腰,挺直脖子问他:「可有人证?物证在哪儿!为何不等我回来再做定夺,我现在要见安素素!」
「够了!」
陈璟横我一眼。
「素素还没好,你还想折腾什么?」
「那只是个丫鬟!」
只是个丫鬟……
我笑了,后槽牙都快被咬碎,嘴唇也咬出了血迹。
「所以陈璟,只要安素素敢说,你便敢杀了我身边所有人,包括我?」
他沉默,盯着我的眼仿佛不懂我为何这般执拗,竟为一个丫鬟便全不顾王妃体面。
「我说过你的位子没人可代替,所以不要害素素,就当我求你。」
孤傲清高如他,却要为了一个女人求我。
转瞬眼中又露出毒辣,他瞥一眼春桃,似是嘲讽般冷嗤一声:
「怪只怪你平日御下不严,一个丫头竟生出害主之心,若再不加改,便一个也不要留了。」
春桃蜷缩在我怀中,裙角仿佛有血滴。
那是绿筠的血。
5
因为被下了毒,安素素暂时不用离开王府。
相隔三个月,我再一次见到了她。
「妹妹,我没想跟你争什么。」
她整个人窝在榻上,明明已入夏,身上却还盖着毛毯。
她掩唇咳了两声,一双没有任何攻击性的眸子,浅浅地望着我:「我这把身子,也争不了什么。」
我懒得同她废话,单刀直入:「绿筠的死,是你做的,对吧。」
她捂嘴笑了声:「是不是我有什么关系?」
我气息急促:「她绝不会害人!」
她眯起猫儿样的眼睛,往手心哈了口气:「可是你会害我,而那丫头是你的人,所以我要自保啊。」
我一时愣在原地,思索她这话的意思。
一来不信她竟如此坦诚,二来猜不透她这无辜皮囊下的真面目。
也许是我沉默太久了,她竟一字一句说起来:
「圣旨难违,若不出些事我就要回安家了,可我不想回那地方。」
说到这里,她眼睛眯了眯,隐住了一抹阴鸷。
「所以是你诬陷绿筠下毒,你害死了她!」
我上前一步,强压下了要掐死她的冲动。
屋外传来脚步声,陈璟走了进来。
一看到我就警惕起来:「你怎么在?」
我几乎是忙不迭地说道:「安素素亲口承认是她诬陷了绿筠,陈璟,你只要随便查一查,就该知道……」
「够了!」
我的话被无情打断,空气陷入死一般的冷寂。
安素素躺在榻上一言未发,好整以暇地望着我。
陈璟一指门口:「关秦月你出去,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这一刻我仿佛懂了。
那么聪明的陈璟,怎会看不懂后宅这小小下毒案。
无非是假意不懂,因为他有想护着的人。
他不想安素素离开,所以用绿筠的命,换她留下。
安素素的声音响起:「璟,别对她太严格。」
陈璟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两步并作一步走到她榻前,弯腰回她的话:
「素素,你怎么起来了,身子可有好些?」
这样温柔的神色,我竟从未见过。
安素素轻推开他的身子看向我:「妹妹,璟就是这暴烈性子,你也不要伤心。」
可她那眼神,分明是挑衅。
仿佛在说:看啊,你嫁了八年的郎君,仍在我股掌之间。
「绿筠她不该死。」
我几乎是自喃般说出这句话。
又将声音拔高:「你们两个想苟且一处,便去!可绿筠,她是我妹妹!」
陈璟猛然回头,脸上总算动了真气。
「关秦月,你真是疯了。」
「为一个丫头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妹妹?你也不怕污了我王府的门楣。」
他终究不懂我为何暴怒至此。
因为在他不曾出现的日日夜夜,是绿筠春桃伴我玩耍陪我入眠,同吃同睡八载,早胜似亲人。
我扬起下巴看着面前二人,只觉心尖最后一团火也寒成了霜。
「陈璟,你背信弃义薄情伪善,实不配为我夫。」
话落我转身离开。
背后只剩陈璟摔茶杯的声音,还有安素素那句:「璟,她这是恼了我,可终归是你夫人,说些气话你该去哄哄。」
陈璟嗤一声:「她善妒,犯了七出之罪,我就是休妻又如何?」
门外春桃急得原地乱走,脸上已铺满泪水。
见我出来总算松了口气,忙拉住我的袖角:「夫人,您不该跟王爷置气,您会不好过的。」
我晓得她的意思,我家远在北疆,京中无母族庇护,皇家更是恩威难测,我得罪了陈璟又该如何自处?
我擦干她脸上的泪,笑着说:「春桃不哭,你要是还哭,我这做姐姐的真是没脸。」
春桃却哭得更急了。
「夫人,我们只是丫头啊,您何必如此,何须如此呢……」
我捏捏她脸颊:「我在这京中没有家人,谁对我好谁便是家人,你是,绿筠也是。」
「所以我不会让她白白死去。」
6
两个月后,太后要办马球赛。
这场赛实际上是为我和陈璟办的,只因这两个月我与他闹得实在难堪。
不仅京城人议论纷纷,就连宫闱中也传出了些难听的话。
说「郡主终究京城无人,而那安家女可是临安王青梅竹马的相好。」
甚有人说:「若不是先帝赐婚,临安王怕是早将安家女迎进门了,听说现在的临安王夫人是逼婚!」
「难道是皇家忌惮北疆军,所以……」
谣言越传越盛,越传越离谱。
马球赛当天,我不过五更便起了身。
伏在案前写信,案旁摆着厚厚一沓家书。
皆是父亲的「问临安王夫人安」还有阿兄的「问家妹月儿安」。
两个月前,他们来了第一封书信。
彼时北境动乱,他们得知安素素的消息延迟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