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2024-03-15 06:53·三近居士
《平江帖》又称《平江酒毛帖》。绍兴元年(公元 1131年),孙觌五十一岁。正月,由于范宗尹的推荐下,复孙觌龙图阁待制(从四品),知临安府。绍兴元年春天,正是酿酒的好季节,刚上任临安知府孙觌写了一封信,恳请收信人绕过平江府长官孙觌好友胡松年,将当地一名叫毛汝能的酒务都监调到临安府来。信中说,毛汝能是我任平江知府时招用的监酒,绝对是赚钱的天才。
可继任知府汤东野(字德广)没规矩,酒务的钱多被挪作他用,毛又不敢顶撞他,这么乱花钱持续到现在。而我这边正待向上申请酒税的支配权,还筹集了数万贯造酒的本钱,又在清和坊修建房屋,打算恢复这里原有酒库的规模。您只需耐心等上两三个月,这收成您也会有一份。因此,希望您能下一道调令,严令毛汝能立刻上路来杭。您能这么做我太高兴了,但千万别让胡松年也知道这事。
这是一封“挖墙脚”的密信啊。就职临安府后,他发现城里的官署、府库、仓廪、酒坊俱被金兵焚毁,要钱没钱,要粮没粮。怎么办?孙觌还真有“本事”,他先是召集下面九县官员,向他们摊牌要钱,每县五千贯,一家伙搂进了四万五千贯现钱。然后重建清和坊酒库,酿酒卖酒,积聚钱财。他想找老部下毛汝能来干这活儿,但现任平江知府胡松年是朋友,挖墙脚的事上不了台面,便写了这封“密信”疏通关节。
后来的事如其所愿,毛汝能暗度陈仓顺利抵杭,还被提拔为兵马都监,是孙觌手下拿刀拿枪的酒务兼税务总监。可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毛汝能上下其手,真弄到不少钱。他将掌管的仓场库务视作自家小金库,挪用偷盗的不法之事多至“不可稽考”,最终连累孙觌被一起撸掉了乌纱帽。
回头再看孙觌这封信,透露了两件酒事:一是当时能够造酒生财的人才很匮乏,所以孙觌急切想把毛汝能弄来临安,还为他“众筹”了一笔酿酒启动资金。二是清和坊酒库的重建工程颇具规模。酒库其实就是酿酒作坊,一般还有“自带流量”的大酒楼,产销税一体化操作。
今人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学博士仇春霞在其2023年3月出版的《千面宋人·传世书信里的士大夫》,以《乱世长寿人-孙觌》专门介绍了孙觌《平江酒毛帖》,来龙去脉,非常详细,值得去细品。仇春霞说,她会先释读信件内容,然后去查作者的信息。有文献记载该帖为王觌所写,在读了《宋史》中的王觌列传后发现不对,王觌在徽宗朝早期就去世了。她又通过其他渠道查阅相关研究成果,发现已经有人将“王觌”更正为“孙觌”。
继而再读《宋史》,对孙觌情况有了大概了解后,又回到信件本身,将其中几个关键词的相关信息进行查找,如“平江”“酒”“毛汝能”“汤德广”“杭”“清河”等。将这些信息串连起来之后,她再从《宋史》《中兴小纪》《建炎以来系年要录》《靖康要录》里查找事件发生的节点。另外,孙觌还有两部文集传世——《鸿庆居士集》和《内简尺牍》,我就耐心地将这两部文集通通翻一遍。等与该信札有关的信息都收集完毕之后,写作才真正开始。
南渡之初,以赵构为首,书坛复古沿袭之风盛行。苏、黄、米三家书体在出现后的相当长时间内都未失去其影响,陆游有云“近岁苏、黄、米芾书盛行,前辈如李西台、宋宣献、蔡君谟、苏才翁兄弟书皆废”。杨万里也说过 “高宗初作黄字,天下翕然学黄”。可见黄门法乳并非“亦微”,只是苏、黄风格本来接近,因而难免导致某种错觉而已。
可以断言,南宋学苏者最众,学米者次之,学黄者更次之.虽然此际的书家仅有一两件遗迹传世,还很难窥测全貌,但其大势基本反映出这一特定阶段的书法,大都以模拟为事,也可知三家馀威之强劲.北宋南渡的士人中,学苏者有杨时(1053一1135)、赵令峙、汪藻(1079—1154)、赵明诚(108l一1129)、孙觌(108l 1169)、李纲(1083—1140)、沈与求(1086—1137)、谢克家(?-1134)、张浚(1097—1164)、扬无咎(1097 1169)等。另如翟汝文(1076 -1141)和韩世忠(1089--1151)的尺牍,据认为乃书吏所为,也是纯粹的苏体。稍晚一些的,摹本是在南渡后成长的如岳飞(1103—1142)、叶衡、胡沂 (1107一1174)、韩元吉(11181187)、王淮(1126一1189)、王之望(?- 1170)、辛弃疾(1140--1207)等也有较为纯正的苏字面目。
一般来看,达官贵人学苏居多,很可能与“苏文熟,吃羊肉”的因果有关。苏字相对而言比较平正豪迈,而东坡的道德形象又与颜真卿相近,这应是能为大多数人所接受的根本原因。最能得苏字之形神者,是赵令峙和孙觌二人。他们与苏的关系非同一般。身及门墙,得其亲炙,当然有异于纯出私淑者了。
南宋初年,崇尚元祐学术,“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羮”,孙觌书法上也追步苏、黄遗风,如赵令畤、汪藻、李纲等人,孙觌是最能得苏字神韵者,紧列苏、黄、米、蔡四家之后,为另一大家。孙觌的书写比较开阔,用笔也比较肆意洒脱,整篇尺牍从头至尾保持一股贯穿其间的流畅气韵。
从书法的承袭来源上,孙觌的书法可见伯乐恩师苏轼的影子,也能上推至颜真卿的笔法。孙觌年幼时曾受到苏轼的器重,赞扬其“稚子璠玙器”,视为神童。想必在最初练习书法之时,其字间的豪放、大气多由苏轼处提点承袭。字里行间保持着轻松、酣畅的姿态。比如“必”“时”“不”“老”“友”等字与苏轼的书写十分接近。
孙觌的另一个书法脉络当属颜体一派。在北宋法度尚未完全消解之时,练习颜体仍然是书法学习的基本方式。孙觌的字间笔画以及用笔外扩、肥大的部分应当多有学习颜体笔势,比如“顿”“应”“学”“属”等字。在书法风格上,孙觌依旧保持了除临习其他书家以外自己的个人特色。孙觌之字偏宽大、斜势,实笔多,虚笔少,每一笔都力求落到实处,特别是单个字的书写保持着对粗细、体势、用墨都用心经营的特点。单独挑选几个字看。如“知府学士”四字,起笔时用笔较细,中间位置有重笔,常有左右、上下轻重不同的态势。
北宋时期的书写多用熟纸,书写在纸面上的字迹少去墨色的晕染,更加清晰,见书家功力。孙觌的书写在墨色上没有用心布置,但通篇呈现出的轻重变化却十分和谐。整篇尺牍虽短短十数行不足百字,在行间关系以及布局上却显匠心。
前半部分的书写稍稍严谨些,过半后的字体书写越来越肆意洒脱,但是不离法度变化。因为是行楷书的书写,更偏向于楷书,楷书的书写对行间、字间呼应的要求最为严格,要求既保持书写的完整,又不失去对整体关系的把握,颇具难度。在书写上,孙觌是懂得取舍的书家,笔画多且复杂的字书写得变化丰富,但是对于一些常见字或字间出现较多的字也尽量做到不雷同,服从整篇布局的安排,比如“公”“之”“而”“以”等字书写较快,但丝毫没有失去书写的用心与经营。
孙觌的书法可以用洒脱大气来形容,字里行间都能体会到其书写的用心经营和巧妙布置,与其人品、作风大有“字如其人”之感。众所周知,对书法家的判断常常受到其政治或者历史名誉的影响。也许孙觌在政治表现上不尽如人意,但并不妨碍其书法的肆意挥洒,成就其书法体格与特点。
就此篇尺牍的收藏以及流传来看,它仍然受到了诸如项元汴、何良俊等明代江南收藏大家的关注。此篇尺牍流传至今,作为南宋诸多政治家手札中的一幅,也略能窥见南宋时期王公大臣在书法上的卓著成就,以点窥面,实为难得。中国书画报》书法版《中国书法史》把孙觌与赵令峙列为苏字之形神者,赵令峙为宗室子,太祖次子燕懿王德昭玄孙。《宋史》卷二四四《宗室一·燕懿王德昭》下有附传。
其实,孙觌对苏字的意趣领悟与掌握更胜赵氏一筹,实为善学者也。孙觌书法是北宋尚意书风旗帜下文人书法的典范。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平江帖》在苏字的基础上,加入黄字的欹侧与开张,可谓善学前人。据此考察,可以窥见孙觌以苏轼书法为根底的基本脉络与面貌。孙觌晚年之书则有了一些变化,例如孙觌后来写的《牙兵帖》比十年前的《平江帖》更少东坡意味,他吸取了米芾的峻利,因此更有新意。
在中国书法史上,南宋的书艺成就并不算十分显著,但在高宗赵构的示范作用下,南宋士子的书法热情颇为高涨,名家辈出,留存于世的书帖亦颇为丰富。了解南宋书法的整体状况,有助于书法史的贯通,亦有助于了解有元以后书法的发展。南宋时代从帝王到文士,均保持着极高的书法热情。这种书法热情是当时社会文化热情的集中表征之一。甚至可以说,南宋朝野对待书法文化的热情,在很多方面已经超越了北宋。
南宋的书法文化,主要表现在以收藏与鉴赏为核心的书法活动与学术活动上。这其中,内府与士人的法书收藏与鉴赏、金石学与方舆学著作对历代石刻的研究与重视、历代法书与法帖的辑摹与翻刻、以《兰亭序》历代刻本为主要研究对象的“兰亭学”的形成,均是值得后世重视的几个方面。话说建炎二年( 1128 年)在孙觌任平江府知府时,小孙觌三十多岁的忘年之交兼书法收藏大家王十朋(1112-1171)成了孙觌的座上宾,切磋诗文书画。王十朋将自己收藏题跋的《兰亭序》拿给孙觌观摩,王十朋的好友米友仁写道:
“余在平江,以此于孙仲益,帖首有缉熙殿宝及内府书印,内府合同三小玺印,必当时搨赐王公贵戚者也。余细观帖中,镌损五字及断裂处,以石塔寺井中搨本对较,尽为吻合,不爽丝发,而书法结构遒劲,如‘向、迁、与、事’诸字,深得率更遗法,故知为定武真迹无疑。法书中无上瑰宝,子子孙孙,其永宝之。时淳熙六年四月米友仁跋记。”
可惜,王十朋藏《兰亭序》原件至今早已不知所踪,而其珍藏之“贵重”之物在《王十朋全集》中竟没有记载,未免有些遗憾。
孙觌传世书迹还有《李朴书札跋并诗二首》、《独秀山题名)》(广西桂林,绍兴四年)、《牙兵帖》约绍兴十年或稍后,现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馆。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枫桥帖》、(惠诲帖》(约绍兴三十二年前后)等。见宋人牋牍册:宋孙觌致务德知府学士尺牍,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释文:
觌顿首再拜。三时不接言侍。区区系心。而以老罢。不能自致於竿牍之间。必谅此意也。牙兵传教。益佩存省。具审薄寒台候胜常。公官簿应在诸公之右。而留滞一州。佥属谓何。必秋防之故。遂稽新拜也。不宣。觌顿首再拜务德知府学士老友台坐。
孙觌行书《枫桥帖》纸本,31×31.6cm,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释文:
觌启。枫桥窣堵在望中。念欲重诣。久不克被诲存。喜聆清适。舟车北来。道俗之誉蔼然。信名下无虚士也。不宣。觌启上。温老
孙觌行书《惠诲帖》纸本31×21.9cm,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释文:
觌启。惠诲喜闻朝寒万福。践长重蒙问馈之及。拜况铭荷。谨上状。不宣。觌启上。子发承事。
孙觌《务德书帖》收录的《三希堂法帖》、《焦山吸江亭诗》刻于镇江焦山碑林 。明人冯梦祯(1548—1605)《跋孙觌尚书尺牍》原文如下:“尝过震泽僧寺,见有孙尚书觌仲益手牍数条石刻,大似大苏公书,因徘徊其下久之。今用卿所示手牍七条,与石刻书法无二,杂之书帖中,不能辨也。帖中语及东坡先生者一,而与德固者半。其自守之正,为人之厚,仿佛可见,不独尺牍之工、书法之妙也。首二帖多战笔,似晚年书。”
其实,孙觌之所以受徽、钦、高宗诸帝的青睐,是与他们同有高超之书法的共鸣不无关系。南宋以学苏轼为根底的书法家,除了孙觌与赵令峙两家特具代表性外,还有:杨时、苏迟、赵明诚、李纲、向子湮、沈与求、张浚、岳飞、韩璜、叶衡等一干那时名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