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回顾自己的《敕勒悲歌》、《关陇长风》、《血色开皇》三部曲,发现一个BUG,有一段历史被我遗漏了,今天就来打个补丁,把这一段补上。
熟悉我三部曲的朋友都知道,我是从公元507年的北魏与南梁钟离大战开始写起,目前已经写到了公元590年隋灭陈朝,计划写到公元604年杨坚去世、杨广登基为止。
在我三部曲横跨的这97年历史中,有一个年份最特殊,最混乱,各种阴谋、欺骗、背叛、反水层出不穷,各方势力矛盾交织、尔虞我诈,各路神仙尽数下场、各显神通,过程跌宕起伏,令人眼花缭乱。
这就是公元547年5月-公元548年1月,发生在东魏、西魏、南梁之间的寒山—涡阳之战。
这场大战,阵容极为豪华,三方都是全明星阵容。
东魏一方登场的有:慕容绍宗、高岳、韩轨、潘乐、刘丰、段韶、斛律光;西魏一方登场的有:李弼、赵贵、王思政;南梁一方登场的有:萧渊明、羊侃、羊鸦仁等,都是在《北史》、《南史》、《周书》、《北齐书》、《梁书》中专门立传,占有重要篇幅的大人物。
而引发这场大战的始作俑者,并全程处在舞台中央的,就是南北朝最大的“搅屎棍”——混世魔王侯景。
下面且听我细细讲来。
一、时代背景
547年2月,高欢死了。
高欢是我三部曲第一部《敕勒悲歌》里的三大主角之一,也是占据篇幅最多,最富人格魅力,最具传奇色彩的一位。
这个出身于北魏帝国边镇怀朔(今内蒙古包头市固阳县)的大头兵,年轻时倾情演绎了“白富美爱上我”的网文戏码,又在北魏末年的六镇大乱中脱颖而出,在天柱大将军尔朱荣麾下茁壮成长,羽翼丰满后毅然单飞。
他在信都(今河北省衡水市冀州区)起兵,通过广阿之战、邺城之战、韩陵之战、秀容川之战,覆灭了自己的老东家尔朱集团,逆风起飞,成功垄断了北魏政权。
高欢这个人,有颜值、有头脑、有眼光、有演技、有口才、有义气,唯一的弱点就是心太软,对不服自己管束的北魏孝武帝元修不够心狠手辣,一时大意被他逃去了长安,投奔了自己一生的宿敌——坐断关陇的宇文泰。
于是,庞大的北魏帝国一分为二,形成了以黄河、函谷关为界,东、西魏对峙争雄的局面。
东、西魏战火连绵,先后爆发潼关之战、沙苑之战、河桥之战、邙山之战四场大战,高欢和宇文泰各逞奇能,最后打成平手。
可惜,去年高欢率十五万大军再次进攻西魏,却一头撞上了一座铜墙铁壁——玉璧城(今山西运城稷山西南),被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韦孝宽拖垮,士卒死伤近半。
高欢忧愤成疾,奄奄一息回到晋阳(今山西太原),最终于今年二月,在悲凉的《敕勒歌》中溘然离世,结束了他波澜壮阔、荡气回肠的一生。
高欢的死,对当时的国际政坛影响极为深远,其中受影响最大的,就是东魏军方一号大佬——侯景。
侯景出身羯族,跟石勒、石虎、尔朱荣算一个民族。
侯景自幼就是高欢在怀朔镇的玩伴,一直追随在高欢左右,他虽然是个跛子,却善于骑射,是高欢崛起道路上的得力助手。
侯景有三个特点:一是特别能打,二是桀骜不驯,三是异常残忍。
当然,此时的侯景第三个特点还不明显,在此之前的史书没有记载,要等他去了江南才会表露。
但前两个特点早就成为侯景的人设标签,在北中国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说到侯景能打,西魏是深有感受的,宇文泰、于谨、独孤信、李弼这些一等一的天才名将都在侯景手下吃过不小的苦头,河桥之战、邙山之战就是明证。
说到桀骜不驯,东魏是深有感受的,高欢让侯景镇守河南长达十年,赋予专制之权,侯景成了不折不扣的“河南王”。
高欢的继承人高澄更是对他深怀忌惮、长期不睦。
高欢虽是汉人,却是在底层鲜卑人中成长,早已深度鲜卑化。而高澄自幼倾向汉化,一门心思依靠河北汉人世族,对老爹起家打天下时的那一票北方胡人将领都不太待见。
侯景作为北方胡人将领的旗帜性人物,又在河南大权独揽、尾大不掉,自然跟高澄关系极为恶劣,这也是当时胡汉民族矛盾的集中体现。
侯景曾公开扬言:“高王在世,我不敢有异心,高王若去,我誓不能与高澄小儿共存!”
侯景素轻世子,尝谓司马子如曰:“王在,吾不敢有异。王无,吾不能与鲜卑小儿共事。”——《北史·齐本纪上第六》
其实,当时东、西魏都存在严重的胡汉矛盾。西魏宇文泰通过建立柱国将军制、府兵制、联姻通婚组建关陇门阀、认祖改姓等一系列措施,使这一矛盾得到比较好地解决。
而东魏,则完全靠高欢的个人魅力,将所有人凝聚在一起。如今高欢不在了,这个矛盾就爆发出来。
高欢死后,高澄秘不发丧,以高欢的名义伪造一封书信,叫侯景到晋阳来会面,准备除掉侯景。
侯景早有准备,他在多年前就曾与高欢约定:“老大,你对我这么重用,别人难免妒忌想离间我们。今后我们书信往来,一定要在信上标注一个暗号,这样保险一点。”所以,这些年高欢跟侯景一直是用密码联络。
景镇河南,请于欢曰:“今握兵在远,奸人易生诈僞,大王若赐书,请异于他。”许之。每与景书,别加微点,子弟弗知。——《南史·卷八十·列传第七十》
如今侯景看到信上没有暗号,立即意识到:“高王出事了,高澄这小崽子要对我动手!”
他是果决狠辣之人,深知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的道理,一不做二不休——举兵造反!
当然,侯景虽是东魏河南战区的最高军政长官,但各州郡的刺史、郡守仍是东魏的臣子,这些人未必愿意跟着侯景造反。
因此,侯景秘密派出特种部队进入河南各州郡,先后将豫州(今安徽亳州)刺史高元成、襄州(今河南南阳方城)刺史李密、广州(今河南平顶山鲁山)刺史暴显等抓获,但在西兖州(今山东定陶曹县)抓捕时,被刺史邢子才发觉,秘密行动失败。
邢子才立即向后方群发短信——“侯景已反!”,河南东部州郡纷纷高度戒备,侯景继续扩张的脚步被迫停止。
二、各怀心机
一石激起千层浪,侯景反叛,天下震动。
东魏新一代话事人高澄闻讯,既激动、又忐忑。
激动是因为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讨伐侯景,忐忑是因为侯景凶名在外,东魏军界资历威望能与侯景相提并论的娄昭、窦泰、高敖曹都已过世,其他将领大都被侯景指挥过,叫谁去讨伐侯景呢?
仓促之间,高澄命东魏司空韩轨领兵出征。韩轨是高欢的大舅哥,性格沉稳,忠诚可靠,政治立场上比较令高澄放心。
得知朝廷大军将至,侯景深知以自己的力量要独抗强大的东魏,难度太大,就准备争取外援。
当时天下,东魏、西魏、南梁三足鼎立,其中南梁疆域最大、东魏人口最多,西魏虽然地瘠民贫,但是最彪悍、最头铁。
侯景跟西魏打了半辈子交道,人头比较熟,离西魏也比较近,所以第一反应就是向西魏大丞相宇文泰投诚,表示愿意将河南之地献上,换取西魏出兵援助。
要说看人之准、眼光之毒、为人之老谋深算,宇文泰如果称第二,天下没人敢称第一。
宇文泰当然知道侯景打的是驱虎吞狼、浑水摸鱼的主意,当即名义上接受侯景归顺,而且大笔一挥,封侯景为太傅、河南大行台、上谷公。至于兵嘛,抱歉,一个都没有。
侯景见宇文泰老奸巨猾,不肯上当,立即转头去找南梁谈合作,向梁武帝送上一份精心制作的项目策划书:
“臣侯景已经与高澄彻底决裂,希望将函谷关以东,瑕丘(今山东济宁市兖州区)以西的河南一十三州土地献给陛下。剩下的青州(今山东潍坊)、徐州,凭我一封书信,也可以拿下。将来臣还可以进军河北,为陛下夺取燕、赵之地。这个项目一本万利,萧董您一定不能错过!”
此时的梁武帝萧衍已经八十四岁高龄,在帝位上也坐了整整四十五个年头,年轻时的聪明睿智,钟离大战时的英明神武早已不复存在,居然真的被侯景的PPT汇报忽悠得一愣一愣,就决定加盟侯景的项目,为他注资。
当时有些南梁大臣反对说:“这么多年我们与东魏和好,边境一直很太平,如今接纳他们的反贼,道义上说不通。”
但梁武帝却说:“你说的虽然不错,但我们得到侯景就有望廓清塞北,机会实在难得,你们要学会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不能陷入僵化、胶柱鼓瑟。”
然后又神神秘秘对身边近臣说:“你们不知道,我刚刚做了个梦,梦到中原地区的官员都来投奔我,我这个人一向很少做梦,但只要做了,一定会成真。”他身边近臣都是马屁精,当然随声附和,大声叫好。
梁武帝愈发笃定,就派司州(今河南信阳)刺史羊鸦仁督率大将桓和、湛海珍领兵三万,向悬瓠(今河南驻马店汝南)进发,同时公开向侯景运送粮草。
这时,东魏的平叛大军前锋由武卫将军元柱率领,已经抵达颍川(今河南许昌)以北的长社(今许昌长葛)。
不过在侯景面前,小小元柱哪里够看?侯景迅速挥军北上,将元柱打得大败。
但韩轨主力随即赶来,侯景见魏军势大,出于保存实力的考虑,又退回了颍川,韩轨顺势包围了颍川。
侯景这个时候心情也很矛盾,他虽对韩轨不屑一顾,但东魏家大业大,自己打败一个韩轨,高澄可以派来第二个、第三个韩轨,无穷无尽、无休无止。
而自己每消耗一分,就减弱一分,在这个实力为王的乱世,实力才是立身之本。所以,侯景一再催促南梁大将羊鸦仁赶紧来援。
可是羊鸦仁对侯景的为人风格也有所了解,对救援侯景心存顾虑,来援速度堪比蜗牛,侯景见远水难解近渴,便再度向西魏摇铃呼救。
不过侯景也知道,不拿出点诚意是打动不了宇文泰这只老狐狸的,干脆咬咬牙提出愿意向西魏割让东荆州(今驻马店沁阳)、北兖州(今安阳滑县)、鲁阳(今平顶山鲁山)、长社四城。
宇文泰果然有些动心,但“西魏卧龙”于谨还是认为:“侯景自幼学习兵法,为人诡诈机变,不可轻信,还是应该静观其变为上。”
宇文泰还在犹豫,没想到手下的荆州(今河南南阳)刺史王思政却直接出兵,一点不客气就占了侯景的阳翟(今河南许昌禹州)。
王思政不是宇文泰起家的武川系班底,而是跟随北魏孝武帝元修西逃关中的朝廷旧臣,宇文泰原本没打算重用他。
但王思政在一次宴会时主动向宇文泰表忠,他拿起一把骰子说:“我对丞相忠心不二,如有虚言,叫我掷不出全红,那我就当众自刎!”然后将骰子掷出,果然全红,宇文泰也不禁赞叹:“好手法,真该去澳门发展!”后来果然重用王思政。
河桥之战时,西魏被侯景击败,溃兵如潮,王思政手持马槊,大杀四方,每一击必杀数人,宇文泰才知道这家伙表面斯斯文文、人畜无害,其实孔武有力、勇猛过人。
邙山大战时,西魏军再度惨败,高欢乘胜追击。王思政当时防守弘农(今河南三门峡灵宝),他命四门大开,自己脱了衣服睡在城门上大秀行为艺术。高欢见状狐疑,不敢入城,退军而去。
后来王思政向宇文泰建议在河东汾北打造战略据点,扼住晋阳沿汾河河谷南下的咽喉要道,宇文泰采纳,这就是玉璧城的由来。
王思政营建玉璧后,宇文泰又调他出任荆州刺史,王思政推荐自己的部下韦孝宽镇守玉璧,这才有了令高欢饮恨而终的玉璧攻防战。
说这么多就是为了说明,王思政这个人,文武双全、有勇有谋,是西魏的一流名将。
如今他不经请示就先斩后奏,出兵河南,宇文泰也只能承认现实,命大将李弼、赵贵率军一万,开赴颍川。
此时的形势极为复杂,也极为微妙,所有人都对其他人心怀鬼胎,都希望利用别人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东魏韩轨见西魏、南梁都出兵来助侯景,知道讨不了好,索性撤去对颍川的包围,回了邺城。
东魏大军刚走,侯景就打起了西魏援军的主意,他频频邀请李弼、赵贵进入颍川城,想一口吞掉这支援军。
可是赵贵也是老江湖,看破侯景居心,也打算引诱侯景进入西魏军营,把他干掉。李弼则认为,留着侯景可以给东魏添堵,无需这么快就跟侯景翻脸。
就在双方面子上亲热无比,私下里磨刀霍霍之际,羊鸦仁的南梁军又开到了颍川附近。
这下就很尴尬了,侯景“一女嫁二夫”,现在两只“迎亲队伍”都来了,侯景也觉得有些头大。
而且天生的危机意识提醒侯景,这两支援军恐怕都来者不善,自己不如置身事外,说不定他们会因为争夺地盘打起来,自己再渔翁得利,岂不是好?
于是侯景退出颍川,躲到了悬瓠(今河南驻马店汝南)。
三、寒山之战
愿景虽美好,可是事态发展却往往出人意料。
王思政依旧是自来熟的风格,二话不说就占据了颍川,而且本着吃干榨净的原则,命手下四面出击,疯狂蚕食河南,一口气占了侯景的七州、十二镇。
羊鸦仁也很有默契,到了悬瓠就按兵不动,而且隐隐有提防侯景之意。李弼、赵贵见没仗可打,索性拍拍屁股回了长安。
侯景算盘落空,又气又急,有心跟王思政翻脸吧,本身东魏就对自己虎视眈眈,再去招惹西魏,那不是自寻死路?
一通操作猛如虎的侯景,居然成了全场唯一的输家,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偏偏宇文泰又来撩拨侯景:“老侯,你的地盘都被我笑纳了,你不如早点来长安,我让你官至极品,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侯景心说:“少来!你宇文泰的作风我也略知一二,当年孝武帝投奔你,还不到一个月就被你毒杀,我可没那么傻乎乎。”
但侯景也意识到再这样首鼠两端,只会使自己更加被动,索性向宇文泰摊牌,回信道:“黑獭老弟,我既然耻于跟高澄合作,又如何会愿意与你同路呢?算了,咱们好聚好散吧!”
景辞不入朝,遗丞相泰书曰:“吾耻与高澄雁行,安能比肩大弟!”——《资治通鉴 · 梁纪 · 梁纪十六》
原本侯景叛乱这件事眼看就要尘埃落定了,偏偏梁武帝萧衍却来了精神,他下旨命侄子萧渊明为主帅,统帅南梁大军北上,来攻彭城(今江苏徐州),准备与侯景成掎角之势,共同北伐东魏。
出征前,萧衍告诫萧渊明,彭城城高池深,不可强攻,应该在寒山一带的泗水河面筑起堤坝,使泗水倒灌入彭城。
这一招萧衍年轻时就用过,当年他曾在淮水修筑浮山堰,使淮水倒灌寿阳(今安徽淮南寿县),可惜寿阳当时有北魏“卧虎”李崇坐镇,又有名将崔延伯来援,没有成功,但萧衍以水攻城的兴趣到老始终不减。
萧渊明依命行事,命监军羊侃督造围堰,二十日修成,泗水顿时将彭城淹没,东魏徐州刺史急忙向邺城求援。
多说一句,这个羊侃也是我《敕勒悲歌》里的人物,他原是北魏名将,后来投奔南梁,以大力金刚指驰名于世,是当世顶尖的外家高手,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我的。
高澄这段时间主要忙于为高欢发丧,调整朝廷人事,原没打算大起干戈,不料南梁蹬鼻子上脸,居然打起了彭城的主意,不禁大怒,立即命自己的堂叔、清河王高岳和大将潘乐率军南下,来救彭城。
这时,高欢生前的大秘陈元康向高澄建议:“大将军,您要平定侯景,击退南梁,光凭高岳和潘乐恐怕是不够的。其实高王早为您留了一个压箱底的人,只要您启用此人,一定可以马到成功。”
高澄大奇,问:“谁呀,这么神神秘秘?”
陈元康道:“慕容绍宗。”
慕容绍宗是十六国第一名将、前燕太原王慕容恪的后人,也是尔朱荣的表弟。
高欢攻灭尔朱家族后,慕容绍宗为了保护尔朱荣的妻子儿女,不得已归顺高欢。高欢知道慕容绍宗的军事才华无人能及,对他很有些忌惮,这些年一直没有对他委以重任。
不过临死前,高欢意识到自己的儿子高澄可能压不住侯景,就留了张小纸条给秘书陈元康,让他时机成熟再拿出来。
高澄这个人,有颜值、有头脑、有魄力、有才干,唯一的弱点就是好色,当然好色跟本文无关。他早就听说慕容绍宗的大名,立即拍板:“行,就让慕容绍宗为东南道大行台!”
于是,慕容绍宗、高岳、潘乐率东魏大军奔赴徐州,来解彭城之围。
顺道说一句,这个高岳也是个牛人,韩陵之战时,高欢寡不敌众、濒临绝境,高岳以五百铁骑横冲尔朱兆中军,挽回败局,与高敖曹并列功劳簿第一名,详见拙著。
再顺道说一句,他有个儿子叫高劢,高劢有个女儿嫁给了隋朝名将长孙晟,生了个儿子叫长孙无忌,还有个女儿小名叫观音婢,嫁给了李世民,就是日后大唐的长孙皇后。
扯得远了,说回正文。
侯景其实很有吐槽天份,之前听说韩轨领兵,他就嘲笑道:“韩轨那个喜欢吃猪肠的家伙,能有啥作为?”
后来听说高岳领兵,他又口出金句:“士兵倒是很精锐,就是将领太普通。”反正就是没人能入他侯景的法眼。
直到听说是慕容绍宗为帅,侯景这才流露出畏惧之色,敲着马鞍喃喃道:“是谁叫高澄小儿派慕容绍宗来的?莫非高老大没死不成?”
景闻韩轨来,曰:“啖猪肠儿何能为!”闻高岳来,曰:“兵精人凡。”及闻绍宗来,叩鞍有惧色,曰:“谁解绍宗来!若然,高王未死邪?”——《资治通鉴·梁纪·梁纪十六》
侯景之所以畏惧,是因为慕容绍宗正是侯景军事上的领路人。
早年侯景追随高欢投奔尔朱荣,侯景就曾拜在慕容绍宗门下学习兵法。不过侯景很有天赋,很快慕容绍宗就要反过来向侯景请教了。
初学兵法于荣部将慕容绍宗,未几绍宗每询问焉。——《南史·卷八十·列传第七十》
但这并不意味慕容绍宗就被侯景赶超了,只能说明慕容绍宗这个人比较谦虚而已。
却说慕容绍宗率军十万来到彭城橐驼岘(今江苏徐州市云龙区),梁军监军羊侃建议萧渊明乘东魏军远来,主动出击,打他一个立足未稳,萧渊明不听。
萧渊明这个人,除了颜值高、卖相好、名字不错以外,一无是处,是一根标准的“废柴”。
他当主帅只干一件事——喝酒,每天喝得酩酊大醉,什么军务一概不管。
羊侃见他这副模样,气得无语,索性自己率一支人马跑去堤坝上驻扎。
按羊侃的打算,只要堤坝不失,水势越来越大,彭城终究守不住。而萧渊明虽然不争气,但只要老老实实固守大营,东魏军也很难攻破,时间对我方有利,赢面还是比较大的。
慕容绍宗也知道时间等不及,立即派一万步骑以弓箭强攻,箭如雨下。
萧渊明倒好,依旧沉醉不起,众将群龙无首,面面相觑,大将胡贵孙愤然出击,居然将东魏军击溃,斩首两百。
梁军一看,原来东魏军是只纸老虎,以为有便宜捡,立即来了兴趣,纷纷率军出击,乱糟糟毫无阵型可言。
但这只是慕容绍宗的诱敌之计,他命前锋诈败,却命主力从侧翼掩杀,立即将梁军打得大败。
其实,之前侯景就专门派人来提醒萧渊明:“东魏军如果溃败,你们追击一定不要超出两里地!”可惜萧渊明醉得昏天黑地,早把侯景的金玉良言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一战,慕容绍宗小试牛刀,轻易将梁军击溃,身在醉乡的萧渊明以及手下大将全部被生擒,仅有羊侃布勒士卒,结阵抵御,率本部人马完好无损退回南梁。
寒山之战仅仅一天就以东魏完胜落幕,只能说双方主帅的差距实在太大,战果也毫无悬念。
又顺道说一句,这位稀里糊涂的萧渊明在东魏和北齐当了9年阶下囚,后来又稀里糊涂被送回了南梁,还稀里糊涂当了几个月的傀儡皇帝,最后被陈霸先暗算,稀里糊涂丢了小命,走完了他稀里糊涂的一生。
可见,喝酒真的会影响智商呀!
四、鏖战涡阳
寒山之战只是一道开胃小菜,正餐即将开始。
侯景见萧渊明完蛋了,也感到大事不妙,如今北有西魏王思政,东有东魏慕容绍宗,战略空间被极度压缩,非常被动,就决定自力更生,向外拓展。
他挥师东进,进攻谯郡(今安徽亳州)。
老侯打仗还是很靠谱的,一战就拿下了谯郡南面的城父(今亳州市谯州区城父镇)。
梁武帝萧衍听说寒山惨败,气得从床(古代坐具,不是席梦思)上摔下来,发誓要挽回颜面,就封北魏流亡到南梁的宗室元贞为咸阳王,率军来增援侯景。
慕容绍宗解了彭城之围,立即西进,来寻侯景晦气。
此战,东魏军十万,侯景军四万。
两军在涡阳(今安徽亳州涡阳)相遇,侯景饱含深情地问慕容绍宗:“老师,多年不见。请问您是来送客呢?还是来跟我一决雌雄呢?”
慕容绍宗也很感慨,说:“老侯,啥都别说了,咱们师徒刀剑上见分晓吧。”言罢命东魏军顺风列阵。
当时北风卷地,侯景在南,处于逆风,他沉住气紧闭营垒,任凭东魏军如何挑衅,就是龟缩不出。
慕容绍宗却说:“侯景不能小视,他示弱不出,一定在动歪脑筋,说不定准备从后面偷袭我们,不可不防!”果然,侯景派了一支奇兵偷袭东魏军后背,见后军戒备森严,只能无功而返。
第一回合双方比分0:0。
等到风止,侯景立即出战,他手下有一支精锐步兵,人人身披轻甲,手持短刀,走的是地躺刀的路子,正是侯景研发出来专门克制骑兵的新战术。
这些短刀兵冲入东魏骑阵,伏低腰身,专砍具装骑兵覆盖不到的马蹄。
东魏军措手不及,被侯景军打得狼狈溃退,连慕容绍宗都落下马来,险些丧命。大将刘丰也被短刀刺伤,另一将领张尊业被侯景生擒。
第二回合双方比分0:1,侯景胜出。
短刀兵说起来简单,其实需要极高地素质和莫大地勇气。毕竟骑兵居高临下,碗大的马蹄踩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只有侯景这种治军严酷,同时能给予重赏的人才能练出这样的特种部队。
慕容绍宗败退回谯郡,有个手下偏将却不信邪,强烈要求去会会侯景,这个人就是斛律光。
说起斛律光,当然是日后赫赫有名的“北齐三杰”之一,不过这个时候刚过而立之年,还只是一个小配角。
慕容绍宗见斛律光口出狂言,就笑着说:“我久经沙场,还没见过侯景这么难缠的家伙,你既然想挑战侯景,那就去试试吧。不过,千万不要渡过涡水!”
斛律光率军在涡水以北列阵,侯景前来应战,斛律光隔涡水向侯景射箭,侯景毫不畏惧,高声笑道:“明月贤侄,你只是为了求取功名而来,我却是为了保全性命而去,你不要欺人太甚哟。再说,我是你老爹的战友,我们打天下时你还穿开裆裤呢,你怎么能射我呢?真没礼貌!”
侯景说的没错,斛律光的父亲斛律金和高欢、侯景是一辈子出生入死的战友,侯景在斛律光面前摆辈分,当然理直气壮、说得嘴响。
侯景见斛律光只在涡水以北驰射,又笑道:“你小子居然知道不能渡河,是不是慕容老师教你的呀?”斛律光被侯景说中,也有些羞涩,一时无言以对。
光轻骑射之,景临涡水谓光曰:“尔求勋而来,我惧死而去。我,汝之父友,何为射我?汝岂自解不渡水南?慕容绍宗教汝也!”光无以应。——《资治通鉴·梁纪·梁纪十六》
侯景又道:“小子,听说你神箭无敌,正好我手下有个叫田迁的家伙也很善射,你们就切磋玩玩吧!”就派田迁出战。
田迁果然厉害,一箭洞穿斛律光战马的胸口,斛律光狼狈换马,躲到一株大树之后,田迁又射一箭,还是射中斛律光的战马,斛律光这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得退入军中。
这也是侯景顾念故人之情,否则未来“北齐三杰”就要少一个了。
侯景趁势大举渡河猛攻,东魏军再次败北,逃回谯郡。
第三回合双方比分0:2,侯景再次胜出。
但东魏军还有不信邪的,这次上场的是段韶。
段韶是高欢老婆娄昭君姐姐的儿子,管高欢叫姨夫,此时年纪跟斛律光相仿,是后世“北齐三杰”里的老大。
段韶自负计谋过人,打算玩一手阴的。
他命部队渡河列阵,引诱侯景来攻,却命人在上风纵火,一时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噼噼啪啪烧向侯景。
但侯景随机应变的本事也不是盖的,他立即命骑兵冲入涡水,将马匹浸湿,然后上岸往来驰骋,将地面全部打湿,段韶的火攻也宣告失败。
第四回合双方比分0:2,不胜不败。
由此可见,侯景用兵看似简单,其实随形转势,不拘一格,深得兵法精髓,当世谁都无法正面明刀明枪将他打败。
但战术上的天才并不能解决战略上的不足,很快,侯景的军粮开始接济不上。毕竟是在东魏境内作战,仅靠梁武帝的救济,有一顿没一顿的,军心就开始动摇。
而且侯景的部下大都是东魏旧部,这些人家小都在东魏,并不愿意跟随侯景投奔南梁,渐渐就开始有人叛变,去投奔慕容绍宗。
所以,任你再如何能打,人心散了,队伍终究不好带呀。
时间来到公元548年,正月。
慕容绍宗再次率五千铁骑来攻涡阳,侯景为了激励士气,故意骗部下:“你们的家属都已经被高澄那个小王八蛋杀掉了,你们别想回家,跟着老子好好干!”
侯景部众信以为真,就准备跟慕容绍宗玩命。
慕容绍宗却大声疾呼:“你们不要听侯跛子骗人,你们的家属都安然无恙,你们如果归顺朝廷,可以一切照旧,朝廷绝不追究!”
他见侯景部下将信将疑,索性下马解开发髻,向北斗七星方向跪拜发誓。
那个时候的人,尤其是北方胡人非常重视誓言,对神灵深信不疑,见慕容绍宗起誓,顿时大哗,纷纷渡过涡水去向慕容绍宗投降,侯景军彻底乱作一团。
侯景见大势已去,也不禁叹息流泪:“我侯景百战百胜,为什么他一跪,我就满盘皆输呢?”只得率八百人仓皇向南逃窜。
慕容绍宗率军紧紧追赶,侯景被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情急之下,就派人去向慕容绍宗传话:“老师,如果没有我侯景,您恐怕还不知在哪个地方猫着呢,哪里有出头之日?如果您彻底把我灭了,就失去价值了。不如放了我,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呀!”
慕容绍宗细品这话,也觉得有些道理,就放弃追击,撤军返回了。
(景)使谓绍宗曰:“景若就擒,公复何用!”绍宗乃纵之。——《资治通鉴·梁纪·梁纪十七》
五、尾声
因为高欢之死引发的侯景叛乱虽然告一段落,但影响不但没有消除,反而使天下更加剧烈地动荡起来,产生了一连串连锁反应。
连锁反应一:侯景的河南之地被西魏王思政占据,东魏怎么可能甘心?涡阳之战结束后,慕容绍宗立即挥师颍川,王思政据城死守,双方各显神通,联袂奉献了一出非常精彩的城市攻防战。
不过命运很神奇,就在慕容绍宗即将攻克颍川之际,却因为一件小概率事件,丢掉了性命,和他一起阵亡的,还有大将刘丰。
可怜一代名将慕容绍宗,半生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一朝咸鱼翻身,眼看就要搅动风云,却在颍川嘎然而止,终成绝响,令人扼腕叹息。
后来,高澄亲自驾临颍川,督军攻城,王思政山穷水尽,最终被俘,详见拙著。
连锁反应二:侯景逃往江南后,与梁武帝萧衍发生矛盾,索性再次反叛,掀起了南北朝时期规模最大、影响最深的“侯景之乱”,又称“太清之乱”,给江南地区造成了史无前例的大浩劫。
连锁反应三:由于侯景之乱以及南梁宗室内斗,高澄趁机夺取了淮南,将疆域扩张到长江北岸。而宇文泰更是闷声发大财,连续夺取南梁的汉中、巴蜀以及汉东平原,将长江、汉水上游收入囊中,为将来北方统一南方奠定了基础。
自此,北强南弱的格局加速演进,中国走向统一的步伐骤然加快,即使后来陈武帝陈霸先、陈文帝陈蒨、陈宣帝陈顼三代英主呕心沥血,力图奋发,也终究无力回天。
正所谓: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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