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威却月阵、神伤骷髅台”——宋武帝刘裕的长安之殇(下)

史实记录彬彬 2023-12-24 14:58:04

上一集讲了刘裕大举北伐后秦,却在行军途中频繁遭到北魏的骚扰,于是在黄河北岸摆下却月阵,大破北魏骑兵。

北魏遭到重创,再也不敢招惹晋军,于是刘裕意气风发,千舸争流,沿河西上,直入洛阳。

一、青泥之战

此时,晋军前锋王镇恶、檀道济、沈林子所部已经在潼关和后秦统帅姚绍对峙了半年。

姚绍绝粮之计被王镇恶破去,只得继续与晋军鏖战,但沈林子、毛祖德实在勇不可当,屡屡击败后秦军,先后斩杀后秦多名大将。

姚绍早已预感到回天乏术,此时忧心如焚、心力交瘁,再加上年老体衰,以致病倒。

晋军却毫不放松,攻势一浪高过一浪,姚绍终日强撑病躯指挥作战。时间来到七月,老将姚绍,这位后秦最后的支柱终于油尽灯枯,呕血而死。

东平公姚赞接替姚绍指挥潼关守军,再次组织了一次大规模反击,结果又被沈林子击败。

就在潼关岌岌可危之际,一支千余人的晋军小部队已经悄悄翻越了秦岭,来到峣柳(今陕西西安蓝田),这就是前文一直没有提到的沈田子、傅弘之所部。

刘裕的四路晋军中,原本数这路兵力最弱,刘裕对他们也没抱很高的预期,只是作为一支疑兵。但沈田子、傅弘之行军极快,突如其来就出现在了长安南面。

后秦皇帝姚泓正打算亲自增援潼关,但身后冒出了晋军总不能坐视不管,又听说只是一支千把人的小部队,就准备先将其消灭,再赴潼关御敌。

沈田子听说后秦皇帝亲来,顿时如打了鸡血般斗志高涨,命全军做好战斗准备。

傅弘之却性格稳重,他认为众寡悬殊,应暂时回避,如果能打一打游击拖住姚泓,也是大功一件。

这个沈田子正是沈林子的哥哥,两兄弟一样都是锐意进取、一往无前的性格,他说:“兵贵在出其制胜,不在人数多少。如果姚泓大军稳扎稳打,我们作为远道而来的客军,人地两生,很难打出有效的游击战。不如趁其立足未稳,主动进击,一定可以建功!”

傅弘之也觉得沈田子说的有道理,就不再阻拦。

姚泓大军来到青泥,原以为晋军兵少,不堪一击,自己可以轻易获胜。没想到沈田子、傅弘之如出闸猛虎,以一敌百,尽管被后秦军重重包围,仍大呼酣战,有进无退。

沈田子身先士卒,大砍大杀,同时向士兵高呼:“诸君抛弃家人,远离故土,不就是等着今日决一死战吗?封侯就在今日!”

于是晋军一齐踊跃鼓噪,人人持短兵奋起冲锋,杀声动地,气势如虹,沛莫能御。

后秦军哪里见过这么生猛的部队,竟如阳光下的冰雪纷纷溃散,顷刻大败,姚泓亡命逃回长安。

沈田子、傅弘之以区区千余士兵,不仅斩首万余级,还将姚泓的车驾、御辇、鸾仪全部缴获,赢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也让所有人进一步体会到晋军坚如磐石的战斗意志和无与伦比的作战能力。

田子曰:“诸君捐亲戚,弃坟墓,出矢石,正希今日。封侯其在此乎!”乃奋击,所向摧陷。所领勇士,便习短兵,鼓噪奔之,贼众一时溃散,杀万余人,得泓伪乘舆服御。——《宋书·列传·卷一百》

二、镇恶奇谋

姚泓兵败青泥,知道大势已去,对增援潼关也没有了兴趣,整天躲在宫中以泪洗面。

但潼关之所以被称为“天险”,就是因为地形太过险要,攻击难度太大。刘裕主力虽然赶到了潼关,战局也占尽了上风,却总是离破关而入差那么一口气,始终无法攻克。

刘裕觉得再这样以血肉之躯硬拼也不是办法,又命朱超石、徐猗之、薛帛转战河东,再攻蒲阪,看能不能另辟蹊径。

不料蒲阪的后秦军奋起还击,竟将来犯的晋军打得大败,徐猗之战死,刘裕吃到了北伐以来第一次败仗。

胜败兵家之常事,败仗并不可怕,但晋军北伐已将近一年,不少人已有了思乡之情,如果迟迟不能攻入关中,只怕士气就要渐渐低落下去。

这时,王镇恶向刘裕提出了一个想法:由他率水军从黄河绕过潼关,然后进入渭水,奇袭长安。

这个想法很大胆,也很冒险。

渭河水浅,而且泥沙淤积,根本不能通行大型战船,只能行驶平底小船,这样兵力肯定不能太多。

而且孤军深入敌境,对形势两眼一抹黑,一旦后秦军四面截杀,根本逃无可逃。

不过刘裕还是同意了,因为他信任自己部队的战斗力,更信任王镇恶的临阵指挥能力。

王镇恶率毛德祖乘小舰下黄河,绕过潼关,转入渭水,一路向西挺进。

这些小船也很特别,船上没有旌旗,只有一个小木屋,士兵都在木屋里摇桨,船桨直通船底,所以在外面看这些小船完全处于“无人驾驶”状态。

当时北方不管是北魏鲜卑,还是后秦羌人,造船业都非常落后,水军基本没有,摆渡大都是靠木筏或极为简单的木船,甚至还有抱着羊皮囊、葫芦渡河的。

故此,谁也没见过这样不用划桨就能前进的船队,无不目瞪口呆、以为神迹。

镇恶所乘皆蒙冲小舰,行船者悉在舰内,羌见舰溯渭而进,舰外不见有人,莫不惊惋,咸谓为神。——《宋书·列传·卷四十五》

直到王镇恶进至泾水、渭水交汇之处,后秦军才恍然大悟:“这不是晋朝的蛮子吗?”急忙四面调兵阻击。

后秦大将姚难、姚强分别从渭水两岸夹击王镇恶,王镇恶命毛德祖登岸还击。

毛德祖先攻姚难,破之,再战姚强,又破之,并将姚强斩于刀下。

这下变起肘腋,内部开花,后秦真的是人人惶恐,个个胆寒。

驻守潼关的姚赞心想:“晋军都打我背后去了,我还傻愣愣守着潼关干嘛?”索性放弃潼关,率军撤回长安,刘裕这才像便秘多日突然贯通一样,拥入关中。

按理说,王镇恶此时应该固守待援,等待刘裕主力赶来汇合。但刘裕手下这些将领,一个比一个猛,都属于事业心爆棚的类型,王镇恶断然下令全军加速前进,直抵长安北面的渭桥。

渭桥有后秦姚丕数万人马防守,王镇恶命士兵在船上饱餐战饭,然后全部登岸,有动作迟缓的立斩。

登岸后,王镇恶命令让船只全部顺渭水漂走,晋军士兵见状,无不大惊,面面相觑。

王镇恶大声疾呼:“这里离家万里,离长安却近在咫尺。如今船只、粮食都没了,我们只有奋力向前,胜则功成名就,败则尸骨无存,你们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努力吧!骚年!”

镇恶谕士卒曰:“此为长安北门,去家万里,舟楫衣粮皆已随流。今进战而胜,则功名俱显;不胜,则骸骨不返,无它歧矣。卿等勉之!”——《宋书·列传·卷四十五》

于是晋军奋勇争先,向姚丕发起自杀式冲锋。姚丕虽有数万之众,但军心不振,士气沮丧,顿时一触即溃。

姚泓率长安御林军来援,竟被姚丕的败军冲得大乱,又见晋军如狼似虎杀来,立即不战自溃,姚泓又一次以多败少,凄凄惶惶逃回宫中。

王镇恶整军列队,雄赳赳气昂昂从平朔门进入长安,将后秦皇宫包围。

姚泓见事已至此,准备向王镇恶投降,他十一岁的太子姚佛念却十分刚烈,道:“父皇,晋军万里征战,一朝得胜一定会发泄欲望,我们就算投降也难逃一死,不如自尽以保存尊严!”

姚泓不听,姚佛念便独自登上高楼,纵身一跃,结束了幼小的生命。

公元417年八月二十四日,姚泓率后秦文武百官向王镇恶投降。

后来姚泓果然被刘裕斩首,立国34年的后秦灭亡。

后秦是十六国中比较重要的一个王朝,它虽然是羌人政权,但在制度礼仪上还比较完备,在促进关中地区发展,保护汉族文化传承方面其实是有贡献的,姚苌、姚兴父子也算是水准之上的帝王,按说不应该沦落到这样的下场。

可惜,在这样的乱世,又处在强敌环伺的地理位置,仅有水准之上是远远不够的,只有不世出的天才才能立足并发扬光大,可惜,姚苌、姚兴不是,姚泓就更不是了。

九月,刘裕以胜利者的姿态来到长安,王镇恶到灞桥相迎,刘裕握着王镇恶的手感叹道:“成就我霸业的,就是你王镇恶呀!”

王镇恶很识相,谦逊道:“这都是明公之威,众将之力,我王镇恶何功之有?”

刘裕哈哈大笑,道:“你这是在效仿冯异呀!”

冯异是东汉光武帝刘秀手下名将,也是替刘秀夺取了关中。刘裕打这个比方非常恰当,说明他很是用心读了不少史书。

只是后来冯异长期镇守关中,很多将领妒忌他,纷纷向刘秀诬告冯异有割据自立之心,好在刘秀气度恢弘、用人不疑,一概不放在心上,这才有了君臣和睦到老的完美结局。

而刘裕打这个比方,是否也有暗中告诫王镇恶之意,就不得而知了。

裕至长安,镇恶迎于灞上。裕劳之曰:“成吾霸业者,卿也!”镇恶谢曰:“明公之威,诸将之力,镇恶何功之有!”裕笑曰:“卿欲学冯异邪?”——《宋书·列传·卷四十五》

三、荆棘丛中

刘裕在长安一面赏赐将士,一面继续征剿周边的后秦残余势力,他对姚氏皇族态度很明朗,就一个字——“杀”。

不管是战败被俘的,还是主动投降的,一概斩首,毫不留情。因此,姚氏皇族基本上被刘裕屠戮一空。

后秦的羌人对刘裕的屠杀非常畏惧,大量向陇右转移,刘裕又命沈林子率军追杀,羌人一路奔逃,死伤无数。

这里客观说一句,刘裕在此前的政治、军事生涯中,基本没有处理过民族问题,史书上也没有刘裕关于民族问题任何思考、见解、主张的记载。

换句话说,民族问题对他而言,几乎是一个全新的课题。

从他在关中不长的时间,对民族问题是极端简单粗暴的,看不到任何怀柔、安抚的手段。

正如崔浩所说,刘裕基本上没有结合关中的实际情况探索过新的治理模式,就是打算完全把东晋的政策照搬到关中地区。

其间,刘裕也萌生过将都城从建康迁至长安的想法,结果被副帅王仲德谏阻,王仲德说:“迁都是关系国本的大事,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恐怕会引起巨大的波澜。如今士兵远征在外,都很思念家乡,迁都的计划恐怕暂不可行!”刘裕这才打消念头。

这段话其实很值得玩味,王仲德说迁都一般人做不到,其实就是提醒刘裕,您还不是皇帝,凭什么决定迁都?名不正言不顺,古往今来,哪有大臣决定迁都的道理?

同时,士兵思念家乡这句则是提醒刘裕,咱们的将士都是南方人,哪个愿意跟您迁都来北方?您一意孤行的话,恐怕会人心涣散呀!

而刘裕其实也就是随口一说,毕竟他北伐打的旗号就是“光复晋室、还都两京”,不做个样子似乎交代不过去,既然有人谏阻,索性顺坡下驴,再也不提迁都的事了。

刘裕这只大老虎盘踞在关中,周边势力又是什么反应呢?

首先,赫连勃勃就非常不爽。

这么多年,赫连勃勃一直在侵略关中,甚至连关中的北大门安定郡都已经拿下,只是见刘裕来了,才临时刹车,转为观望。

没想到刘裕胃口太大,直接一口独吞了关中,不禁勃然大怒,对身边人说:“我敢打赌,刘裕一定不可能久留,很快要会回到他南方的老巢去,最多留下儿子和将领镇守,那时我取关中就如拾起一粒菜籽般容易!”

于是厉兵秣马、磨刀霍霍,开始向南集结。

北地的郡县和地方豪强得不到刘裕的安抚,便纷纷向赫连勃勃归降,胡夏骑兵已经时时出没于渭水北岸。

“裕既克长安,利在速返,留子弟及诸将守关中。待裕发轸,吾取之若拾芥耳。”于是秣马厉兵,休养士卒,岭北镇戍郡县悉降,勃勃于是尽有岭北之地。——《晋书·载记·第三十章》

同时,原后秦大臣刁雍投奔北魏,向拓跋嗣要求去黄河下游的豫东鲁南开拓根据地,威胁东晋的徐州、兖州,拓跋嗣同意。

此外,陇右的老牌军阀沮渠蒙逊、乞伏炽磬也纷纷暗中积蓄力量,伺机而动。

可以说,表面上风光无限的东晋远征军其实是危机四伏,犹如身处荆棘丛中。

四、穆之之死

就在晋军攻入长安两个月后,十一月,刘裕接到了刘穆之病逝的消息,立时大惊,并连续数日哀伤哭泣,悲痛之情无以复加。

上集已经讲过,刘穆之是因为刘裕向东晋朝廷索要九锡,因而“愧惧”交加,一病不起。

至于刘穆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历来有几种推测:

一是说刘穆之自认为自己是刘裕第一心腹,上九锡这种重要政治使命居然被刘裕的另一心腹王弘抢去,担心自己失宠,因而感到“愧惧”;

(弘)从北征,前锋已平洛阳,而未遣九锡,弘衔使还都讽朝廷。时刘穆之掌留任,而旨乃从北来,穆之愧惧发病,遂卒。——《南史·卷二十一·列传第十一》

二是说刘穆之虽然辅佐刘裕尽心竭力,但其实又心向朝廷,并不完全赞成刘裕篡位,所以对刘裕索要九锡感到“愧惧”。

这种情况历史上也很常见,比如荀彧对曹操、诸葛亮对刘备、独孤信对宇文泰,大都属于这种心理。

我个人比较赞成第二种说法。

首先,刘裕北伐的目的其实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就是要篡位称帝。

比如王镇恶渡江北上前,就曾对送行的刘穆之说:“我如果打不下长安,绝不再过此江。如果打下了长安,而九锡没有给太尉大人送来,就是你的责任了!”

镇恶曰:“咸阳不克,誓不济江。三秦若定,而公九锡不至,亦卿之责矣。”——《南史·卷十六·列传第六》

也就是说,刘穆之对自己身负为刘裕上九锡这一神圣使命是心知肚明的,别人也都认为他是完成这一使命的不二人选。

但事实却是:

去年八月,刘裕开始北伐;十月,檀道济攻克洛阳;十一月,刘裕就派王弘回建康索要九锡,司马德文立即答应,却又被刘裕拒绝,此时刘穆之愧惧发病;

奇怪的是,此后整整一年,朝廷再也没有提九锡的事,直到次年十一月刘穆之病死。

所以我觉得,刘穆之对刘裕篡位,并不如何积极。否则,即使是别人为了政治投机,抢了他率先上九锡的机会,最多有点诧异,完全没必要“愧惧”。

“愧”还勉强说得通,动作慢了点,被人抢了先嘛,但“惧”又从何而来呢?

至于刘裕为什么不命刘穆之去要九锡,这种事本来就只可意会,不必明说,难道以刘穆之的政治素质,再加上连王镇恶这样的武人都把话挑明了,刘穆之还意识不到吗?

而刘裕推辞九锡是正常操作,你刘穆之接着上书去索要就是了,就算生病,口授由秘书代笔也完全不是事。

而刘穆之活生生“愧惧”了一年,至死都没有再努力一把,除了说明他并不支持刘裕篡位,也真的很难用其他理由解释了。

不管怎么说,刘穆之是刘裕放在朝廷里坐镇的大神,如今他死了,刘裕的心就乱了,立即决定返回建康。

消息一出,原本陇右地区还眼巴巴盼着晋军来解放的汉人,无不失望叹息。

而关中汉人更是涌到宫门外流泪挽留刘裕:“我们这些晋朝遗民一百多年才看到故国的军队,人人都喜悦欢庆。您为什么这么快就要舍弃我们呢?”

刘裕也很感动,解释说:“这是朝廷的命令,我也没有办法。但我留下了我的二儿子和很多文武贤才共同镇守长安,你们安了。”于是离去。

应该说,刘裕收复故土的心是有的,但权力、地位在刘裕心里始终占据第一的位置。这也是正确的决定,因为一旦失去权力和地位,收复故土也只是空谈,所以刘裕回去是无可厚非的。

但刘裕对后事的布置,却有极大的问题。

五、埋下隐患

刘裕对关中的布置是:任命自己的次子,年仅十二岁的刘义真为都督雍、梁、秦三州诸军事、安西将军、领雍、东秦二州刺史,就是名义上的关中之主。

以王修为长史,相当于管理政务的二把手;以王镇恶为司马、兼冯翊太守,相当于长安军区总司令。

同时命沈田子、毛德祖为中兵参军,相当于参谋长,同时沈田子为始平太守,毛德祖为天水太守,各自独立领兵。

还有傅弘之为雍州治中从事史,相当于长安市长兼公安局长。

刘义真一个半大孩子,姑且不去说他。王镇恶兵权最重,但并没有完全凌驾其他诸将之上,而且他是关中本地人,与其他人天然就有南北之分,关系并不融洽。

王镇恶这个人有个极大的缺点——贪财。

在此之前,王镇恶就屡屡因为搜刮钱财被人举报,这次攻入长安更是大肆抢掠,狂发战争财。不过武将爱财是常事,刘裕看在他攻克长安的大功上并不在意。

后来又有人举报,说王镇恶私藏后秦皇帝姚泓的车驾,刘裕才重视起来,派人核查。结果王镇恶只是将车上镶嵌的金银玉器等值钱的东西剥了下来,车子扔掉了,这才一笑置之。

其实,武将哪个手脚没点不干净,为什么单单王镇恶这么多人举报?这就说明王镇恶的同事关系和群众基础很差。

这一点,刘裕其实是很乐意看到的,甚至他自己都在有意无意促成这种局面。

比如他虽然对王镇恶说:“成吾霸业者,卿也!”

但同样也对沈田子说:“咸阳之平,卿之功也。”

长安既平,高祖燕于文昌殿,举酒赐田子曰: “咸阳之平,卿之功也。”——《宋书·列传·卷一百》

这就是在挑动王镇恶与沈田子的关系,在他们心里埋下了一根谁都不服谁的刺。

更要命的是,临走前沈田子、傅弘之找到刘裕说:“王镇恶家在关中,恐怕会有异心。”

刘裕却莫测高深地说:“我留下你们和数万精兵,他如果真有异心,不是自取灭亡吗?”

又私下对沈田子说:“当年钟会灭蜀后想割据自立,结果失败被杀,就是因为有卫瓘存在。俗话说‘猛虎不敌群狼’,你们这么多人,还怕一个王镇恶吗?”

武帝将归,私谓田子曰:“钟会不得遂其乱者,为有卫瓘也。语曰:‘猛兽不如群狐。’卿等十余人何惧王镇恶。”——《南史·卷十六·列传第六》

这句话更是不得了,从此沈田子自认为得了“尚方宝剑”,就整天以“卫瓘”自居,将王镇恶视为必将作乱的“钟会”。

其实,历来君王都喜欢在手下之间搞制衡把戏,防止一家独大,架空自己,这原本属于常规操作。

但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如果是太平盛世,又或者自己在关中坐镇,那么手下即使势同水火,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反而有利于树立自己的权威。

但问题是,长安周边强敌环伺,自己又即将离开,这个时候还制造矛盾,就是不折不扣的玩火自焚了。

而从根本上说,刘裕始终对关中复杂且危险的局势认识不清,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有将关中看得很重,关中只是他登基的一个筹码,所以才会如此草率地布局。

有人会说,如果让王镇恶一家独大,不加以制约,王镇恶也可能真的会反叛。

但这个时候就要有所取舍,你是愿意承受王镇恶割据关中的后果,还是愿意承担发生内讧的后果。

可惜,由于刘裕低估了关中潜在的危险,所以,他遗憾地选择了后者。

六、勃勃来也

刘裕前脚刚走,胡夏国主赫连勃勃就来了。

这里简单介绍一下赫连勃勃这个人。

赫连勃勃,原名刘勃勃,是河套地区铁弗匈奴首领刘卫辰的儿子。

十岁时,北魏大举向西扩张,侵入河套,刘卫辰抗击失败,被北魏军杀死。

刘勃勃扮成乞丐四处躲避,死里逃生,投奔了后秦大将没奕于,侥幸活了下来。

长大后的刘勃勃身高八尺五寸,聪慧善辩,姿容俊美,风度翩翩,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没奕于对他十分欣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

后秦皇帝姚兴见了他也眼前一亮,任命他为骁骑将军、奉车都尉,对他亲厚恩宠。

但刘勃勃这个人其实是一匹养不熟的野狼,当他得知后秦有意与杀父仇人北魏和亲并缔结友好国家后,便起了反意。

他先是抢劫河西鲜卑向后秦进贡的八千匹好马,然后杀死自己的岳父没奕于,吞并了岳父的人马,正式自立门户。

同时,他认为匈奴是大禹的后人,所以建国号为“大夏”,自称大夏天王、大单于,但一般史书称其为“胡夏”。

他又取匈奴语“云赫连天”之意,改姓“赫连”。

赫连勃勃非常擅长骑兵作战和长途奔袭,用兵极其果决刁钻。

他东抗北魏,南攻后秦,西击南凉、西秦,凭借过人的军事才能,转战四方,战无不胜,实力与日俱增,地盘越来越大。

但比他军事能力更出名的,则是他的残忍。

他每逢战胜,必然大肆屠杀战俘,用尸骸堆砌“京观”。

他征发数十万民工在榆林靖边修建都城,取名“统万”,意为“统御万邦”。

每修好一段城墙,他就用强弓去射,只要能射入分毫,就将城墙推倒,将工匠全部杀死,填入城墙之中。

所以,统万城修好后,的确坚固异常,但其中的累累白骨也足以令人胆寒。如果让他去做工程监理,估计“豆腐渣”工程就要绝迹了。

总的来说,赫连勃勃完全就是一个军国主义狂人,纯粹靠战争支撑国家运转。如果要找一个跟他类似的人物,我觉得后世的侯景跟他颇有相似之处。

是年十二月,赫连勃勃命长子赫连璝率两万精锐骑兵为前锋奔袭长安,同时命三子赫连昌赶往潼关,命心腹谋士王买德绕道赴青泥,堵住晋军东去和南下通道。

随后,赫连勃勃自率大军,浩浩荡荡,卷地而来,准备瓮中捉鳖。

七、玉石俱焚

公元418年正月,赫连璝兵锋抵达咸阳,一路上百姓纷纷归降,也从侧面反映晋军在关中并不得人心。

驻守渭北的沈田子本想率军阻击,但对胡夏骑兵的锋芒也深感心惊,再加上兵力处于劣势,便率军退至刘回堡,派人向长安的王镇恶求援。

王镇恶与沈田子关系最是恶劣,听说他主动撤退,立即训斥道:“太尉大人将幼子托付给我们,我们就应该竭尽全力为他效劳。你拥兵而退、畏敌如虎,怎么能击退胡虏!”

这番话词气严厉,不留情面,使者回去一说,沈田子顿时又惊又怒,不由得恶向胆边生,起了杀机。

王镇恶其实是心直口快的北方性格,他虽然训斥沈田子,但还是亲率大军渡过渭水,与沈田子成掎角之势,共抗胡夏军。

但此时一个流言却迅速在军中传开:“王镇恶准备将南方来的将士全部杀死,再派几十人送刘义真南返,他准备独霸关中了!”

这个流言显然是很荒诞的,但问题是流言不会凭空发生,那它从何而起呢?我个人认为,应该是沈田子派人散布的,是为沈田子下一步举动做铺垫。

很快,沈田子派人请王镇恶商议军情,他也知道王镇恶对自己十分提防,自己的军营王镇恶绝不会来,就把会议地点定在傅弘之军中。

王镇恶与傅弘之虽也有隔阂,但没有与沈田子那么剑拔弩张,就来到傅弘之军中。

席间,沈田子说有机密军事告知,命所有人退下,然后埋伏在帐中的沈田子同族宗亲沈敬仁暴起发难,将王镇恶当场斩杀。

沈田子随即对外宣布,自己是奉太尉之命诛杀王镇恶。

其实,要说他完全是说谎也不见得,也许沈田子自己就认为,这正是刘裕的本意呢?

可怜王镇恶刚刚登上功业巅峰就死于非命,不是死于敌人、死于战场,而是死于同僚,甚至是自己为之效命的主人。

傅弘之见此大变也是措手不及,急忙奔回长安,告知刘义真和王修。二人大惊,全副武装登上城楼,严加戒备。

沈田子却大摇大摆带着王镇恶的首级返回长安,面见刘义真,极力陈说王镇恶造反,自己是平定叛乱。

但王修却听不进去,立即将沈田子拿下,斥责他不经审讯就擅自诛杀,然后将沈田子也斩首示众。

王修的反应也很正常,你沈田子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对上司行凶,谁知道你会不会杀顺了手,将我们一起杀掉?不如让我先下手为强,以绝后患。

可怜沈田子百战名将,终因猜疑、妒忌和鲁莽,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王镇恶亡灵不远,两人在黄泉路上结伴同行,不知又有怎样一番感慨。

这也说明刘裕临走时的举措有多失败,他人一走,长安就是一盘散沙,人人互相猜疑,个个陷入疯狂,最终酿成无法挽回的大错。

好在还有傅弘之在,他迅速整合部队,在池阳(今陕西咸阳泾阳)大破赫连璝前锋,赫连璝退至寡妇渡,傅弘之领兵再攻,又复大胜,斩获极多,胡夏军这才退去。

刘裕在归途听闻王镇恶、沈田子双双毙命的消息,心里其实已经意识到是自己的决策出了问题,但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公开承认,是自己误导了沈田子吗?当然不行。

于是刘裕对外宣布:“沈田子突然疯病发作,害死了王镇恶。”以如此荒诞的理由,又岂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呢?

但这件事如果能让刘裕头脑清醒,迅速做出调整,王、沈也不算白死。

可惜,刘裕现在全部脑筋都放到了登基称帝上,也就忽视了真正的灭顶之灾。

八、灭顶之灾

刘裕有个很可悲的地方,就是后代很差劲,像他的子孙如刘邵、刘子业、刘彧、刘昱等,都是史上有名的昏暴之君。

比如他这个二儿子刘义真,也属于拿不上台面的。他一个十二岁的小孩,整天只知道玩乐嬉戏,谁迎合他,他就大加赏赐,对财物根本没有概念。

长史王修见他都快把府库掏空了,当然不能忍,眼看四面都是敌人,没有钱打起仗来用什么激励士气?就经常制止刘义真。

这位刘二爷显然已经初步具备了暴君潜质,觉得王修啰里啰嗦,就很烦他。

那些因此得不到赏赐的小人也纷纷进谗言说:“王镇恶想造反,沈田子杀了他。王修又杀沈田子,其实也是想造反。”

刘义真一听:“是吗?这还得了?”就命左右把王修也杀了。

这下长安的局面跟后秦灭亡之前一模一样,人人自危,人心彻底涣散。

刘义真为了确保军队的忠诚,索性命所有部队撤入长安,只听他一人号令,这可真是自废武功,自蹈死地。

十月,赫连勃勃亲率大军再度南下,长安周边郡县望风归降,东、西、北三面被胡夏军包围,长安连砍柴的樵子都无法进出。

此时已经回到建康的刘裕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急命朱龄石代替自己不争气的儿子为雍州刺史,同时命大将蒯恩去接应刘义真东归,又命朱超石前往蒲阪,希望打通第二条撤退通道。

临行前,刘裕交代众人:“到了长安,就督促刘义真轻装疾行,赶紧南撤,只要出了武关就没事了。你们守得住长安就守,如果觉得守不住,就和刘义真一起回来。”刘裕如果早能有这种认识就好了。

十一月,朱龄石、蒯恩翻越秦岭,赶到长安,请刘义真立即东返。

刘义真在这个时候又疯狂作死了一把,他命身边将士大肆劫掠长安城,大车小车装满财物,这才动身。

这下彻底激怒了长安百姓,纷纷自发起来反抗晋军,长安乱成了一锅粥。

有人对晋军丑态实在看不下去,索性出城投降了胡夏,并将长安形势告知赫连勃勃。赫连勃勃大喜,命赫连璝率三万骑兵急追刘义真。

刘义真车队严重超载,慢得如同蜗牛,傅弘之向刘义真急道:“太尉要您轻骑南下,如今带着这么多东西,一日行不出十里地,敌骑很快就会追上,那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刘义真心说:“这么多好东西,我走了谁知道会不会被你们分掉,不行。”依旧慢吞吞的蠕行。

于是就悲剧了。

胡夏骑兵何等神速,如风如雷,顷刻就追了上来。傅弘之、蒯恩急忙率军迎敌,奋力阻击,且战且退。

古代打仗,主要拼的就是士气,晋军如今的士气跟去年北伐时相比,完全判若云泥。

退到青泥,也就是沈田子、傅弘之以一千孤军大破数万后秦军的地方,晋军彻底崩溃,蒯恩战死沙场,傅弘之、毛修之等将领力竭被俘,晋军全军覆没。

赫连勃勃想招降傅弘之,傅弘之凛然不为所动,赫连勃勃一怒之下,命人将傅弘之衣裳扒光,放在雪地中。傅弘之叫骂不止,最后冰冻而死。

夏王勃勃欲降傅弘之,弘之不屈。时天寒,勃勃裸之,弘之叫骂而死。——《资治通鉴·晋纪·晋纪四十》

刘义真却很幸运,躲在草丛中没被发现,后来有晋军将领段宏逃至,救了他逃出生天。

不过这个小财迷最终也没有好下场,十八岁时,被权臣徐羡之杀死,也算是死有余辜。

朱龄石在长安遭到百姓驱逐,无法立足,只得向东逃亡,去投奔留守潼关的晋军龙骧将军王敬先,正好弟弟朱超石也赶到这里。

三人知道关中已不可守,准备退走之时,已被早早埋伏的赫连昌包围,又被截断水道,全军干渴难耐,失去战斗力,于是全部被擒,送往长安。

赫连勃勃这次没有了耐性,也不再劝降,一声令下,将朱龄石、朱超石、王敬先以及所有晋军全部斩首。

赫连勃勃下令,将晋军将士的头颅用泥水堆砌成一座高塔,并亲自命名为——骷髅台!

勃勃积人头为京观,号曰髑髅台。——《资治通鉴·晋纪·晋纪四十》

随即,赫连勃勃在长安正式即皇帝位。

九、恨水东逝

刘裕在建康听闻噩耗,如遭雷击,大悲之下,就准备再度北伐。

众人一齐劝阻:“士兵连年征战,已经疲惫不堪,再征关中,胡虏必定全力守御,急切难以成功。何况广州还有卢循作乱,三吴也有盗匪横行,很多州郡又出现水灾,内部形势并不太平。不如结好北魏,牵制胡夏,将来再从长计议。”

刘裕依然不听,直到得知段宏带着刘义真生还,这才作罢。但仍时时登上石头城,看着东逝的长江,默默流泪。

得段宏启,知义真得免,裕乃止,但登城北望,慨然流涕而已。——《资治通鉴·晋纪·晋纪四十》

想必这时的刘裕,心中应满是悔恨,想起意气风发的王镇恶、勇烈过人的沈田子、敦厚沉稳的傅弘之、有勇有谋的朱龄石、骁锐果敢朱超石、悍不畏死的蒯恩......,无数人的音容笑貌都随着滔滔江水一去不返,怎一个“悲”字了得?

此后,刘裕登基称帝,建国号为“宋”,史称“刘宋”或“南朝宋”。

刘裕就此彻底结束了军旅生涯,战神传奇最终以一场惨败落幕。

最后我们来反思一下,刘裕北伐后秦的决策是否正确。

我个人认为,不正确。也就是说,不该北伐后秦。

为什么?

因为当时的刘裕并没有实力长期控制关陇。

政治上,刘裕只能选择建康或长安一处落脚,无论他离开了哪一处,都必然发生叛乱,要么江南脱离掌控,要么丢失关中;

经济上,以当时东晋的国力,也无法支撑长期在关中驻军。

东晋真正有效管辖的就是扬州、江州、荆州等地,虽然今天的湖南、广东、广西、福建、云、贵、川等地名义上被纳入了东晋版图,其实基本上没有有效的管理,那么对关中更是鞭长莫及。

最重要的是,在思想上,刘裕对关中根本没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办法,对处理民族矛盾完全外行。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刘裕就注定是一个过客。

最后在军事上,刘裕的确很能打,但关中陇右以骑兵为主,步兵天生就处于劣势,却月阵这种战术不可能包打天下。

何况就算刘裕百战百胜,但前面三个问题不解决,终究只会在无穷无尽的战火中被一天天削弱。

军事毕竟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那刘裕该怎么样呢?

我觉得首先应该称帝,并不是非要打下长安才能称帝,事实上,刘裕丢失长安后,还是称帝了,所以,完全可以先称帝。

称帝后,应该向河北、齐鲁、幽州发展。河北当时已经代替关中成为主要产粮区,而且河北没有那么多强悍的少数民族,群众基础更好,再加上东晋的徐州、兖州与河北、齐鲁接壤,不像关中有秦岭阻隔,打下每一寸土地都是自己的。

而且齐鲁、河北背靠渤海、黄海,不像关中、河南四面受敌,也有利于巩固占领区,稳步发展。

就像当年石勒一样,以河北、山东为基地,攻略山西,再吞并河南,最后进入关中,统一北方。

那么对刘裕来说,只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与北魏的军事斗争问题,二是与河北世家大族的联盟问题。

这两个问题当然也不好解决,但总比在关中的难度低一些。

毕竟刘裕长于军事而短于政治(这里说的长短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而跟汉人打交道,刘裕多少总有些经验,不至于像关中那样完全不知所措。

当然,这只是我的浅薄见识,欢迎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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