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其实,长江并非简单地向东流淌,它从三峡奔涌而出后,立即折向东南,深入巴陵(今湖南岳阳),在云梦泽(今湖南洞庭湖)与湘江汇合后才北上郢州(今湖北武汉)。
在汉口,它欣然接纳了汉江,声势更加浩大,又再度南下抵达浔阳(今江西九江),包容了从鄱阳湖赶来的赣江、抚河、信江后,这才心满意足,昂首向东北矫夭而去,经晋熙(今安徽安庆)、南陵(今安徽铜陵)、丹阳(今安徽马鞍山),过建康(今江苏南京)、京口(今江苏镇江),从胡逗洲(今江苏南通)出海。
所以从地理方位上讲,所谓“江东”或“江左”,指的就是如今的江苏南部以及浙江,“江西”或“江右”,其实是如今的安徽大部和湖北东部,而“江南”则应该是如今的湖南和江西。
隋开皇八年,冬。
长江下游西岸的群山环抱之中,一条河流蜿蜒而出,汇入长江,这条河名为“濡须水”。
沿濡须水向北,东有濡须山,西有七宝山,两山并峙之间,伫立着江右要塞——东关。
东关以北,就是烟波浩渺的居巢湖(今安徽巢湖),再往北就是淝水,沿淝水北上,就是淮南第一重镇——寿阳(今安徽淮南寿县)。
而寿阳之北,就是划分天下南北的淮河。
自古以来,北方政权南侵,大都以寿阳为首要目标,因为夺取寿阳,就可顺淝水南下,入居巢湖,再沿濡须水出东关,进入长江。
这条路线借助水力,便于运输粮草辎重,实在是用兵江南的黄金线路。
而江东政权向江北用兵,也大都会从濡须水北上,直抵庐州(今安徽合肥),进而辐射整个淮南。
三国时期,东吴孙权屡屡“出濡须口”,就是走的这条路线,而张辽、韦睿等千古名将也都在这里立下过奇功。
“唏律律!”
北风劲急,战马长嘶,一队数百人的隋军骑兵赶至东关岸边,一名年轻将领向渡口营寨高声叫道:“吴州总管贺若弼大人到,速速安排船只送我们北上!”
东关隋军营寨中,一个军官模样之人快步奔出,拱手道:“请上复贺若总管,庐州总管韩擒虎大人正在用船,请你们稍候。”
年轻将领一愣,回马来到骑兵之中,向一个相貌清秀的将领回禀。
这将领身材略显单薄,五官柔和、肤色白皙,若非甲胄在身,看上去倒像个教书先生。
只一对凤目顾盼之间闪烁出犀利寒光,略显文弱的神情中带着几分冷峭与自信,还有些许难以觉察的刚愎自负,正是大隋柱国、吴州总管贺若弼。
贺若弼听闻“韩擒虎”三字,冷哼一声,向年轻将领道:“崇善,你去说一声,本官奉晋王和高仆射之命,今日须赶到寿阳,叫他......,嗯,请韩总管让一让。”
他语气虽然平和,但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颐指气使之意。
这年轻将领姓来,名护儿,字崇善,是贺若弼麾下十总管之一。
按隋朝官制,州置总管者,分为上、中、下三等。
上等州只有并州、荆州、益州三州(平定江南后增设扬州),总管加使持节,为正三品,与六部尚书、十二卫府大将军平齐。
但并州、益州以及后来的扬州一直都是由亲王兼任总管,唯有荆州总管,杨坚遵守当年对韦孝宽的承诺,多由杜陵韦氏子弟出任。
中等州为从三品,如贺若弼的吴州、韩擒虎的庐州、杨素的信州、源雄的徐州、燕荣的青州、崔弘度的襄州、阴寿的幽州、贺娄子干的云州、豆卢勣的夏州等,通常下辖数个到十数个下等州,其总管为正四品。
听贺若弼如此说,来护儿心中颇有几分犯难,韩擒虎与贺若弼品级一般,人家凭什么给你让路?自己这位顶头上司轻视同僚的毛病,委实令人头痛。
但宪命难违,来护儿只得硬着头皮前去传话,不一刻,又返回向贺若弼道:“大人,韩总管说,他也是奉晋王和高仆射之命北上,让船之事......,恕难从命,请大人见谅。”
贺若弼眉梢一扬,冷笑道:“见谅的话,只怕是你杜撰的吧?韩擒虎这厮恐怕不会这么客气。”
来护儿正尴尬间,贺若弼已催马扬鞭,直入渡口。
果见居巢湖畔三艘大船一字排开,码头上数百军士正在牵马上船,人群中老远就看见一个黑塔般地将领按剑而立,来护儿只略看一眼,心头立时浮现四字——“鹤立鸡群”!
不问可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庐州总管韩擒虎了。
与文秀似儒生的贺若弼截然相反,韩擒虎无论身处哪里,都会立即吸引到别人的目光。
他身高九尺,腰带十围,满面浓须,目光如电,明明伫立不动,却给人以火焰燃烧跳跃的感觉,被他扫视过的人就如浑身被惊雷碾过,连魂魄都要不安起来。
“这就是有阎罗转世之称的韩擒虎吗?”来护儿心中暗暗吃惊。
贺若弼却面沉似水,纵马直至韩擒虎近前,在马上略略拱手道:“子通,别来无恙?”
韩擒虎凝视贺若弼,淡淡回礼道:“辅伯兄,你在江北驻防,怎地有暇大驾光临我这庐州?”
原本贺若弼从吴州赴寿阳,只需从广陵(今江苏扬州)北上,沿淮河向西就可抵达寿阳,可贺若弼向来视韩擒虎为灭陈最大的竞争对手,有意查看庐州虚实,故此绕道至东关北上。
听韩擒虎语带嘲讽地发问,贺若弼毫不脸红,只嘴角微微一动,算是报以微笑,道:“久闻子通练兵得法、整军有方,我特地绕行前来观摩,你想必不会介意吧?”
韩擒虎心中冷笑,道:“不敢当。”又道:“听说辅伯兄也要前往寿阳?就请在此安歇,待我去到寿阳,命船返回,再来接你。”言罢就要登船。
“且住!”贺若弼高声道:“子通,说来好歹我也是客,你却是此地东道,难道不该让一让我这客人吗?”
韩擒虎抬首向天,无声一笑道:“可惜你来时不打招呼,既是不速之客,我也就尽不了地主之谊了!”
贺若弼见他要走,心中已有些发急,晋王召见倒在其次,尚书左仆射高熲召见却万万不能迟到,当即催马上前,拦住韩擒虎,道:“你真的不让?”
韩擒虎依旧望天,他身边一个极为壮实的将领却大步上前,一把拉住贺若弼缰绳,冷冷道:“请大人自重!”
这人相貌与韩擒虎有几分相似,虽不如韩擒虎那般魁伟,但浑身上下精力弥漫,正是韩擒虎的三弟韩洪。
贺若弼与韩擒虎都出身关陇将门。
贺若弼之父贺若敦当年在湘州率一支弱旅与南陈名将侯瑱对阵,坚守年余还能全军而还,是西魏第一流的战将(详见),可惜因对宇文护出言不逊,惨遭宇文护杀害。
他的叔父贺若谊现任隋上大将军、左武侯大将军、海陵郡公,如今正随河间王杨弘镇守并州,防备突厥。其兄贺若隆、其弟贺若东,堂弟贺若协、贺若与、贺若祥都在大隋军中任职,算是满门良将。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贺若弼的堂妹贺若突厥前不久刚刚嫁给了当今皇后独孤伽罗的哥哥独孤罗,故此,贺若一门也算与当今天子有了八竿子打得着的亲眷关系。
而韩擒虎的家世也颇有来头,其父韩雄自西魏建立之初就追随八柱国之一的独孤信征战沙场,官至骠骑大将军、新义郡公,赐姓宇文氏。
韩擒虎自幼被宇文泰收养,与宇文诸子一同成长。武帝灭齐时,韩擒虎孤身入洛阳,说降了北齐名将独孤永业,不费一兵一卒就尽取河南之地。
此后随韦孝宽攻略淮南,坐镇庐州。尉迟迥三方作乱时,南陈军频繁进攻江北,意图与尉迟迥合兵,都被韩擒虎击退。
韩擒虎的二弟韩僧寿以勇烈闻名于世,在平定尉迟迥之乱和抗击突厥中屡立战功,现为上柱国、蔚州(今河北张家口蔚县)总管、江都郡公,负责监视、防备突厥。
三弟韩洪少年骁勇,精善骑射,膂力过人,现为上开府,追随在韩擒虎身边。
韩擒虎还有一个妹妹嫁入陇西李氏,给赵郡(今河北石家庄赵县)太守李诠为妻,如今生有五子,其中第三子名为李靖,现已十七岁。
按说贺若弼与韩擒虎都与皇后独孤伽罗渊源深厚,也都是高熲一系的得力干将,可偏偏两人性格不合。
贺若弼外表冰冷、内心倨傲,韩擒虎貌似粗豪、内心精明,都憋着一股劲要做灭陈第一功臣,故此长期关系不睦。
见韩洪上前拉住自己缰绳,贺若弼目光凌厉,缓缓道:“你想以下犯上?”身旁来护儿已飞身下马,抢到贺若弼马前,手按腰刀厉声向韩洪喝道:“放手!”
眼见形势陡然紧张,忽听湖面上传来悠长号角之声,一艘大舰劈波斩浪而来,船头卤簿上赫然写着“大隋柱国”、“尚书左仆射”、“门下省纳言”、“左卫大将军”、“淮南道行台长史”、“渤海郡公”。
贺若弼脸色微变,急忙下马,韩擒虎也敛衽垂手,与贺若弼并肩而立,来护儿、韩洪各自退后,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霎那间一扫而空。
大舰靠岸,一人背负双手,身形潇洒,屹立船头,正是高熲。众人一起躬身参礼:“见过仆射大人。”
高熲远远已看见岸上情形,却不点破,微笑道:“辅伯、子通,晋王命我来迎接二位,请上船。”
贺若弼、韩擒虎面对这位亲切温和的天子第一信臣,已变得恭顺了许多,各率亲随将领登船,余众挤挤挨挨,也分别上了三条大船,号角声中,一齐转头向北驶去。
贺若弼、韩擒虎登上船首,高熲这才悠悠道:“二位大人,又在作意气之争吗?”
二人对视一眼,都不作声,高熲叹道:“灭陈在即,你们却不能齐心协力,若是坏了大局,如何向圣上交代?”
贺若弼还在犹豫,韩擒虎已拱手道:“仆射大人,下官知错了。”
贺若弼却岔开话题,道:“恩相,淮南道行台府建立已有月余,为何还不发动总攻?数十万大军每日消耗巨大,恐怕要坐吃山空呀。”
高熲眺望远方湖面,道:“这就是召你们会议的目的了,反正路上也有时间,就先给你们二位讲讲。”
他轻抚船首的栏杆,道:“此次灭陈,朝廷定下四条灭陈策略,必须四管齐下,才能毕其功于一役,一举克定江南。”
韩擒虎道:“仆射大人,不知是哪四条策略?”
高熲缓缓道:“一曰政治、二曰经济、三曰军事、四曰人心。”
见二人思索,高熲却来了兴致,道:“第一条,政治上必须堂堂正正,师出有名!陛下已颁下伐陈诏书,历数陈叔宝诸般罪行,且一共印刷了三十万份。这些诏书你们要带回去,派人潜入江南,广为散发,从而争取江南民心。”
贺若弼点头道:“不错,我朝灭陈的宗旨是吊民伐罪,结束三百年华夏纷争,的确应该广而告之,使江南民心为我所用。”
高熲点点头,又道:“第二条,经济上要虚弱江南。”
韩擒虎道:“虚弱江南?敢问仆射大人如何做到?”
高熲微笑道:“这些年,你们每逢江南谷物收割时就调兵遣将,作势渡江攻击,逼得陈朝不得不征兵守御,屡屡耽误农时。如今陈朝府库空虚、民生凋敝,这都是你们的功劳。”
韩擒虎忙道:“这其实是恩相的教诲,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高熲又道:“但江南自然条件得天独厚,官府和民间仍有一定的积蓄。所幸他们储粮的仓室多为竹木所构,极为易燃......。”
韩擒虎一惊,道:“恩相的意思,要遣人去各地纵火,焚烧公私粮仓?”
高熲点头道:“不错。”
见二人面有不忍之色,高熲叹道:“此法虽毒,但兵凶战危,战前但凡能削弱陈朝一分,都要不遗余力去做!”
贺若弼默默点头,道:“当年前秦天王苻坚若能有这等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想必也不会在淝水一败涂地,身死国灭。”
高熲听他言语极不得体,微微皱眉道:“辅伯,这是圣意,你不要妄加评论,只管照做就是了。”
贺若弼悚然而悟,忙拱手道:“是,谢恩相提醒。”
高熲道:“第三条,军事上要全力调动陈军,营造对我军最为有利的形势。”
他略一顿,道:“你二人久镇江北,且说一说,南朝明明民风文弱、军气不振,为何却能屡屡击败北方?”
贺若弼、韩擒虎异口同声道:“水军。”
高熲叹道:“不错,魏梁钟离之战、朐山之战,齐陈建康之战,周陈湘州之战、沌口之战,无一例外都是被南朝水军击败!失去水道控制权,步骑再强,覆灭也在旦夕之间。故此,灭陈的目标虽然是夺取建康,但灭陈的关键其实是长江水道。”
韩擒虎点头道:“长江水道从三峡到京口绵延数千里,陈军上游有吕仲肃、中游有周罗睺、下游有任忠,都是精于水战之人。如果不能扫清这些障碍就贸然渡江,的确容易陷入被动。”
贺若弼心中却有些许不以为然,但当着高熲的面,还是忍住。
高熲道:“所以,圣上命清河公杨素出信州,顺江而下,吸引上游陈军水师主力决战。又命秦王殿下扼守郢州,宜阳公王世积攻浔阳,阻断中游陈军水师东下回援建康。再命落丛公燕荣大张旗鼓从海上而来,扬言攻击东南沿海,目的其实是吸引下游陈军南下防御,如此一来......。”
韩擒虎抚掌笑道:“如此一来,长江下游的陈军江防必然出现漏洞,我们就可以渡江直捣建康!”
高熲颔首道:“所以,水战形势一日不明朗,陆战就一日不可实施。”
贺若弼心中暗道:“可是万一杨素和秦王水战失利,难不成灭陈之战就不打了吗?”
高熲见他欲言又止,已知他心中所想,笑道:“辅伯,你可是担心水战失利?”
见贺若弼不语,高熲道:“这就涉及第四条策略——人心了。”
他转身俯瞰碧绿的湖水,缓缓道:“上兵伐谋、伐交,其次才是伐兵、攻城。刚才我说的昭告陈叔宝罪行、虚弱江南经济都属于伐谋。而伐交,除了派遣使者去建康示好以迷惑南陈朝廷外,还有一层含义,那就是离间和收买!”
他霍然回身道:“我要你们立即派人潜入江南,分别收买周罗睺、萧摩诃、任忠、樊毅、樊猛、鲁广达这些陈朝大将,同时散布他们的谣言,离间他们与陈叔宝之间的关系。”
韩擒虎笑道:“此计我原也想过,这些陈军将领其实派系复杂,除了周罗睺是以前陈霸先广州起兵的嫡系子弟外,像萧摩诃原为侯安都部将,侯安都被陈蒨冤杀,他未必没有兔死狐悲之心。任忠是王琳旧部,王琳却是南陈头号死敌。樊毅、樊猛是王僧辩旧将,王僧辩被陈霸先袭杀,二人不得已才归顺。鲁广达是鲁悉达之弟,这两兄弟当年在陈霸先与王琳之间首鼠两端,也不是什么忠臣。”
高熲道:“不错,渡江之前,你们要挑选精明强干之人潜入江南,对这些人进行收买、离间。同时还要多造流言,如亡国之兆、鬼神之事、谶纬歌谣等,目的只有一个——令江南人心大乱、互相猜疑、人人自危!”
贺若弼叹道:“如此周密的策略,真可谓算无遗策了!想当年郧国公也不过如此......。”蓦地意识到自己此话又有些不妥,急忙收住。
高熲伸出双臂,按在贺若弼、韩擒虎肩头,道:“兵者,诡道也!以正合,以奇胜,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只有正奇结合,才能百战不殆。所以,你们此刻虽不能纵横沙场,但肩头的担子一点也不轻,有太多的事急需你们去做。战前多尽一分力,战时就能顺利一分。你们,听明白了吗?”
二人一齐躬身道:“谨遵恩相钧令!”
未完待续,预知灭陈之战如何拉开序幕,请看下集——《江神杨素》。
这集超级短,只有六千字,与之前每集九千、一万字相比,算是比较水的一集。
主要是节假日聚会多,各位看官见谅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