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周,宣政元年,公元548年,四月。
长安,都亭驿。
“唏律律”一声长嘶,一匹快马从潼关方向的官道疾驰而来。
马上一个身着北周队主军服的汉子嘴唇干裂,双目圆睁,拼了命地鞭打坐骑。
那马浑身上下大汗淋漓,马股上尽是血淋淋的鞭痕,马嚼上也尽是白沫,显见已是强弩之末。
路人见他这般疯狂,无不远远避开,议论纷纷。
“作孽呀,这么好的马该值十万钱,打成这样,这人是赶着去投胎么?”
“你别乱讲,小心兵老爷听见,下马揍你半死。”
“你傻了么?没看见他背上插的‘八百里加急,军民官吏回避’的令旗吗?你这里就是有金子捡,他也不会看上一眼。”
“莫非哪里又打仗了吗?可是去年才灭了齐国,还有什么仗打?”
“天晓得,佛祖保佑,多过几天安生日子吧。”
马上的队主却无心留意行人议论,跃马直入都亭驿,滚鞍落马之际却双膝一软,扑倒在地。
与此同时,那马悲鸣一声,四蹄跪地,全身抽搐,显见已然脱力。
“八百里加急!换马,快换马!”那队主嘶哑的嗓音大叫,慌得驿卒手忙脚乱,将他扶起。
有人急忙将水囊、干粮递上,又牵来一匹驿马,道:“兄弟,你从哪来?出了什么事?”
那队主咬紧牙关,挣扎着奋力上马,丢下一句:“幽州!突厥入侵!”便纵马绝尘而去。
“突厥?”驿卒一个个面面相觑。
“啪!”一封加急军书被掷在御案之上,北周天子宇文邕赫然震怒,扫视群臣,双目怒火熊熊。
“突厥他钵可汗入寇幽州,幽州副总管、柱国刘雄率军迎击,壮烈殉国,幽州总管宇文神庆据城死守,目前正与突厥相持,请求援兵。”宇文邕把军书内容说出,神色已恢复如常。
忽地,宇文邕目视群臣前列的宇文招道:“赵王,为何不见齐王?”
宇文招躬身道:“陛下,齐王近来身体有恙,这些时日都在府中疗疾,未能随班。”
宇文邕目光炯炯,自语道:“疗疾?我却从未听说他有什么疾病。”但也不再多问,只道:“赵王,齐王不在,百官以你为尊,你说该当如何?”
宇文招虽未满三十,但官居大司马已达十二年之久,又新进位太傅,精明强干,熟悉军事,当即道:“陛下,臣以为应立即发兵,不但要增援幽州,更要北伐突厥,狠狠教训教训这些化外蛮夷!”
宇文邕看着这个锐气十足、意气风发的七弟,赞许地点点头,又游目四顾,在群臣中寻觅片刻,忽道:“随国公。”
班次中,杨坚闻声急忙出列,道:“臣在。”
宇文邕微笑道:“先朝老臣中,以你父杨忠与突厥打交道最多,不知你有何高见?”
杨坚成竹在胸道:“陛下,臣父杨忠曾与他钵可汗之兄木杆可汗联手攻打晋阳,事后曾对臣说,突厥兵器不精,甲胄粗劣,首领众多又无军纪法令,赏轻罚也轻,有利可图时就一拥而上,遭遇挫折就分崩离析,要打败他们并不困难。”
宇文邕露出一抹笑意,道:“随国公讲得不错!突厥跳梁小丑,竟敢犯我边境,朕决定亲率六军,北伐突厥!”
杨坚却又道:“陛下,臣还有一言。”宇文邕道:“讲。”
杨坚沉声道:“突厥凝聚力不强,行军打仗毫无章法,打败他们的确不难。但北方幅员辽阔,万里无垠,要真正消灭他们却极难。且我朝的首要目标是统一江南,使华夏重归一统。此时与突厥全面开战,臣以为并不合适。”
宇文邕神色不豫,道:“依你之见,难道任凭突厥袭扰我大周边境,杀我百姓,掳我子女不成?”
杨坚忙道:“陛下,臣并无谏阻对突厥反击之意,而是认为在军事打击的同时,应伴以和亲等政治手段。皇后娘娘是已故木杆可汗之女,当今他钵可汗的亲侄女,可否请她修书一封,代为斡旋,同时赐以财帛,稳住突厥,待我朝灭亡南陈之后,再从长计议。”
宇文邕沉默片刻,又一一征询大冢宰宇文俭、大司徒宇文亮、大宗伯达奚震、大司马侯莫陈芮、大司寇独孤永业、大司空韦孝宽、邓国公窦炽、申国公李穆、蜀国公尉迟迥、荥阳公司马消难、雍州牧宇文贤等人意见,众人一致赞成对突厥用兵。
宇文邕颔首道:“随国公所提攘外必先安内之议,亦是老成谋国之言,和亲之事就由你和赵王商酌办理,务必物色能员干吏,筹备和亲之事。”
宇文邕立起身来,语音转为豪迈,朗声道:“但和亲只是辅助,重要的还是军事,若不能打疼、打怕、打服突厥,纵有和亲也是枉然!朕意已决,即刻起驾,亲赴幽州解围。军队调动事宜由大司马牵头,大司徒、雍州牧协助,统筹办理,三日内拿出用兵方略!”
又对宇文招道:“赵王,朝会之后,你随朕去齐王府中探视。”
齐王府,后园,宇文宪正在池边独饮。
他向来精研武艺,气血两旺,身康体健,其实无病。
但自从灭齐归来,宇文宪深觉自己功名太盛,本就有了韬光养晦、激流勇退之心。
自己的心腹高炯又奏报,长安近来颇有流言蜚语。
有的说自己是大周战神,威望不在天子之下,能力还在天子之上;
有的说灭齐成功,大半功劳都该归于齐王;
更有人说,太子无德无行,天子已有废立之意,可惜诸子都不成器,故此有意兄终弟及,改立齐王为皇太弟云云。
这些传言令他暗生忧惧,便开始称病不朝。
“流言,又是流言。自古以来,多少人受流言蛊惑,死于非命,屈平、田忌、韩信、袁术、慕容垂、檀道济、元勰、斛律光、高长恭,如今又要轮到我宇文宪了吗?”
宇文宪默默思索,长叹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老五,病中还有这等雅兴?”蓦地,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
宇文宪浑身一震,急忙起身回视,见宇文邕目光如铁,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不远处。
左右分立着赵王宇文招和太子少师宇文孝伯,身后跟着自己的王府护卫统领元胄,却是满头大汗、神色忐忑。
宇文宪急忙跪伏在地,道:“陛下亲临,臣弟有失远迎......。”
宇文邕上前将他扶起,看了看案上酒具,道:“果然是装病!”
宇文宪浑身一颤,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宇文邕却不再提此事,在案前缓缓坐下,示意众人都坐,道:“老五,你如此忧谗畏讥,朕对你颇为失望。”
宇文宪心中有几分酸楚,含泪道:“陛下......。”
宇文邕叹息一声,道:“你的心思,朕何尝不知?近来京师谣言四起,你想必是听到了?”
宇文宪更加惶恐,道:“人言可畏,臣弟也是无奈之举。”
宇文邕在案上一拍,喝道:“什么叫无奈之举!”
宇文宪见他震怒,急忙起身,宇文邕一掌将他按住,道:“老五,你无需惶恐,朕近来常常心浮气躁,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又向宇文招、宇文孝伯道:“今日是家人叙话,无需太过拘泥礼数。”
宇文邕语带至诚道:“老五,六年前,朕诛除宇文护时就与你有过一番深谈,要你放下心中包袱,放胆做事,朕绝不会亏负于你,你可还记得?”
宇文宪叩首道:“陛下......。”
宇文邕打断道:“今日以兄弟相称。”
宇文宪只得改口道:“四哥所言,臣弟始终铭记在心。”
宇文邕目视平静的湖面,道:“当年,老六(宇文直)对你嫉妒怨恨,多次谗言中伤于你,朕对他严加训斥,叫他要以你为榜样。可惜他听不进去,最后自蹈死地、自取灭亡。他是朕一母同胞,尚且不能离间你我,你又何必如此忧虑?何况朕岂是被谗言蛊惑之人,你也太小瞧你四哥了!”
宇文宪喉头哽咽,泪水潸然。
宇文邕拍了拍宇文宪肩头,温声道:“当然,你有你的难处,四哥不怪你,但朕还是那句话……。”
他转目望向宇文招,道:“太祖皇帝十三子,如今只剩我们兄弟八人,但只要我们精诚一致,团结一心,天下就没有事情能难住我们!”
宇文邕伸展双臂,按住宇文宪和宇文招肩头道:“老五、老七,你们要助我扫平江南,廓清塞北,实现太祖皇帝遗愿,共创盛世中华!你们有这份信心吗?”
宇文宪、宇文招感动得五内如焚,宇文宪叩首道:“陛下,臣弟错了,臣一定尽忠竭智,报效国家!”
宇文邕目露欣慰之色,道:“这才是我的好五弟,这才是我大周的上柱国!”
又道:“此番突厥入寇,幽州战事吃紧,朕不日就要亲征。老七要随朕前往,长安一应事务,就交由你和孝伯处理。”
宇文宪精神已完全恢复,朗声道:“陛下,何不让臣弟随驾出征?久闻突厥马快弓强,臣弟早就想和他们较量一二!”
宇文邕缓缓道:“突厥只是芥藓之疾,朕有一件差事要你去办。”
他目光深邃而坚定,缓缓道:“待朕回朝,你要把灭陈方略进呈御览!”
五月,宇文邕自长安起驾,率两万关陇铁骑东出函谷关,命陈王宇文纯、滕王宇文逌、越王宇文盛各领一万军,从晋阳、洛阳、邺城沿途会合,北上幽州。
车驾行至朝歌(今河南鹤壁),宇文邕突然病倒,且病势迅速加重。
无奈之下,宇文邕命赵王宇文招、原国公宇文姬愿汇合三王继续北上,自己则返回长安。
六月,车驾行至云阳宫(今陕西咸阳淳化县西北甘泉山),宇文邕竟一病不起,渐渐陷入昏迷,只能在云阳宫暂驻。
缇骑飞驰入长安,急召太子少师宇文孝伯和柱国、小司空、薛国公长孙览火速赴云阳宫见驾。
消息不胫而走,一时传遍长安,所有人的心都高高提起,紧张、惶恐、兴奋、不安地等待着天子的消息。
宇文孝伯和长孙览赶到云阳宫,见到气息奄奄的宇文邕,惊骇悲伤之情无以复加,都伏地痛哭。
宇文邕勉强拉住宇文孝伯的手,道:“胡三(宇文孝伯字),朕病重至此,想必不能幸免,今后军国政务全部托付给你和休因(长孙览字),胡三主内,休因主外,盼你们辅佐太子,维持朝纲,完成朕的遗愿。”
宇文孝伯泪如雨下,哽咽道:“陛下,齐王也在长安,何不请他前来,将朝政大权委托于他?”
宇文邕目光涣散,茫然仰视殿顶,神情凄然,半晌艰难道:“齐王......,齐王......,唉,齐王太强,你们要好生制衡于他。”
宇文孝伯、长孙览惶恐对视一眼,道:“陛下,齐王素来忠诚不二,似乎不必......。”
宇文邕吃力地摇摇头,道:“人心难测,世事难料。我只是要你们制衡,并无他意。胡三,你要记住,将来太子如果对齐王不利,你务必阻止。齐王是我大周栋梁,是宇文氏的千里驹,希望太子将来能驾驭好。”
又转向长孙览,道:“休因,当年你助我诛杀宇文护,这些年又一直在我身边,勤于王事、鞠躬尽瘁,朕很感激你。今后,希望你照顾好太子。”
言罢疲惫的闭上双眼,眼角已有几分潮湿,喃喃地道:“太子虽不成器,但终究是朕的儿子......。”
长孙览浑身颤抖,哽咽不能自持,道:“陛下,臣一定竭尽犬马之劳!”
宇文邕又道:“胡三,当年齐王和王轨总说随国公杨坚有异志,建议朕早做打算。朕自信有能力驾驭他,也不愿冷了关陇世家门阀的心,故此始终没有采纳。但他们说的也有道理,你要提醒太子,外戚不得干政,将来对杨坚不可大用......,如察觉他有异动,应果断将他除去。”
长孙览心中“咯噔”一声,他历来与杨坚最是交好,听天子如此说,既感错愕又感畏惧。
宇文孝伯道:“陛下宽心,有齐王殿下在,谁人敢有异志?”
宇文邕弥留之际,神志已渐渐不清,喃喃道:“毗贺突(宇文宪小名)、毗贺突......。”
宣政元年,六月,丁酉日,宇文邕崩于云阳宫,时年三十六岁。
“哈哈哈哈!”
东宫中,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满脸戾气,浑身颤抖,纵声狂笑,状若疯癫,正是太子宇文赟。
一旁的郑译、刘昉也是满脸喜色,兴奋异常。郑译强抑喜悦上前道:“殿下......哦不,陛下,您还得收敛些个,被外臣看见可不太好。”
宇文赟仍是捧腹大笑,几乎直不起腰,笑容疯狂而又狰狞:“老东西!怎地死得这么晚,害我等得好辛苦!”
刘昉媚笑道:“陛下,您总算是苦尽甘来。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熬出头了!”
宇文赟倏地掀起袍摆,露出满是鲜红落痂的大腿,忽又放声大哭道:“正义(郑译字)、仲明(刘昉字),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你们最清楚。老东西多少次将我打得死去活来,你们四处为我求取创药,正义为我上药,仲明为我包扎,我们三人相依为命,处境何等艰难!”
郑译、刘昉也转喜为悲,眼眶湿润起来。
宇文赟握紧双拳,两眼放出饿狼一般的光芒,咬牙切齿道:“老东西,这些年,你要我这样,我却偏偏要那样,如今,你终究奈何不了我了!”言罢又复狂笑,声如狼嚎,闻之令人起栗。
郑译却面带忧容道:“陛下,您当务之急是要先入继大宝,然后为先帝发丧,刚才所言万万不可让别人知道,尤其是......齐王殿下。”
宇文赟一惊,道:“五叔?他能把我怎么样?”
刘昉压低声音,道:“陛下,当年北齐常山王高演废黜侄子高殷,南陈安成王陈顼废黜侄子陈伯宗,您忘了吗?如今齐王的威望、权势远在昔日高演、陈顼之上,您岂可不谨言慎行、小心提防?”
宇文赟更显惊慌,道:“不错,近年来长安本就有传言,说什么老东西要将我废黜,改立他为皇太弟,以我那死鬼老爹绝情绝义的性格,说不定真有此事。那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郑译、刘昉对视一眼,刘昉素来胆大,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道:“陛下,历来年长皇叔篡位的不知凡几,我看您要及早谋划、当机立断!”
宇文赟脸色青白不定,道:“你的意思是......?”
郑译接口道:“仲明所言在理。何况以齐王之尊,就算没有反意,但他位尊望重、一言九鼎,您这天子岂不是形同虚设,当得又有什么乐趣?”
宇文赟恶狠狠道:“你们说的不错,老东西既死,我必要随心所欲,大快平生,绝不允许再有人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不过......,他素有虚名,朝中之士见了他无不恭敬,要除掉他似乎不是易事。”
刘昉阴恻恻笑道:“这有何难,当年宇文护何等权势滔天,先帝还不是一举将他诛杀?只要有人出首,告发齐王谋反,将他诳入宫中,羽林甲士一拥而上,任他有通天之能,还不是要乖乖就范!”
宇文赟目光闪烁,又道:“不知此举朝中勋贵会有何反应?”
郑译诡秘笑道:“陛下大可放心,有国丈随公在,一样可以主持大局。他与朝中门阀无不交好,出不了乱子。他和您翁婿情深,古往今来,还从没听说过有老丈人不利于女婿的事。”
宇文赟满脸喜色,连连点头,道:“好好好,你们速去与国丈秘商,切勿走漏消息。”
六月,甲子日,也即是宇文邕驾崩之后第二十一天,宇文孝伯接到宫人传旨,命他赶往内宫,觐见天子。
宇文孝伯这些天无日无夜操持宇文邕丧事,已是眼窝深陷、脚步虚浮,但天子传见不敢怠慢,急忙入宫。
来到一处偏殿,宇文邕头戴冕旒,身着衮服,正襟高坐,身后侍立着郑译、刘昉,一旁却站着长孙览。
宇文孝伯见长孙览神色局促不安,微觉奇怪。待向宇文赟参拜礼毕,宇文赟出口惊人道:“少师,齐王意欲谋反,你可知道?”
宇文孝伯一时没有听清,恍惚问道:“陛下,何人谋反?”
宇文赟怒道:“齐王!齐王谋反!”
宇文孝伯大吃一惊,后退一步,道:“陛下,齐王素来忠诚,怎么会......,这必是有人造谣中伤,您切不可信!”
宇文赟一时有些气馁,正无言以对,身后郑译轻咳一声,宇文赟这才重又鼓起勇气,缓声道:“少师,你若助我诛杀齐王,我让你做上柱国、齐国公!”
宇文孝伯惊怒交集,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微臣奉有先帝遗诏,陛下不得滥杀骨肉。齐王是陛下叔父,功高盖世、品行高洁,是社稷重臣。陛下若无故加害,臣又曲意迎合,则臣为不忠之臣,陛下为不孝之子!”
孝伯叩曰:“先帝遗诏,不许滥诛骨肉。齐王,陛下叔父,功高德茂,社稷重臣。陛下无故害之,臣又顺旨曲从,则臣为不忠之臣,陛下为不孝之子矣。”——《周书·卷四十·列传第三十二》
宇文赟大怒,就要发作,转念又强自忍住,沉声道:“少师,听你这一说,朕也觉得齐王谋反之事还有颇多疑点,待有司慢慢查证。你现下去对齐王说,朕有意让他进位太师,你替朕征求他的意见。”
宇文孝伯以为宇文赟回心转意,顿时大喜,道:“陛下圣明,臣这便去找齐王。”言罢退出。
宇文赟嘴角浮现一抹冷酷笑意,向长孙览道:“薛国公,国丈常对朕讲,长孙氏自魏朝以来,都是忠君爱国的楷模。今日之事若成,朕便亲自主婚,让国丈之子、国舅杨秀迎娶你的女儿,让你儿子长孙洪出任宋州(今河南商丘睢阳)刺史,让你的侄子长孙晟入职羽林军,担任司卫上士,希望你不要辜负朕的一片苦心。”
长孙览闻言,咽下一口又苦又涩的唾液,道:“谢陛下!”
片刻之后,宇文孝伯匆匆返回,向宇文赟道:“陛下,方才臣向齐王殿下说起进位太师之事,殿下......。”一时有些犹豫。
宇文赟冷笑道:“他不肯吗?”
宇文孝伯面有难色,道:“齐王殿下说,太师官至极品,他才德不足以胜任,愧不敢当。而且请臣转告陛下,新君登基,应以国事为重,不宜大肆封赏宗室,令朝廷勋旧寒心。”
宇文赟厉声道:“太师位次虽高,却无实权,当然不如上柱国兵权在握来得实在,他当然不肯!”
宇文孝伯愕然望向满面杀气的宇文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宇文赟腮上肌肉抽搐,咬牙道:“少师,烦你再走一趟,就说今晚朕在宫中设宴,请在京诸王宴饮,朕要亲自劝说他接受太师之职,请他务必莅临。”
是日酉时,宇文宪策马来到宫门之前,他一身素服,右臂缠绕黑纱,满脸憔悴,只一双眼睛仍迥然有神,身后跟随着高熲、王兴、独孤熊、豆卢绍、元胄等一众心腹。
宇文宪下马,对高熲等人道:“今日宴饮,你等且先回府,有元胄留下等我即可。”
高熲看了看高大的宫门,忽地一阵心悸,也下马走至宇文宪身前,低声道:“殿下,今日宴饮,属下总觉得有几分古怪。”
宇文宪奇道:“有何古怪?”
高熲将宇文宪拉至一旁,道:“今日宇文少师来传陛下口谕,说要晋封您为太师,被您婉拒。依属下愚见,陛下若真的要封您为太师,直接下旨便是,何须设宴相请?且先帝丧礼还未结束,陛下就大摆酒宴,这似乎也颇为反常。”
宇文宪刚毅的面容浮现出一丝忧虑,缓缓颔首道:“你说的这些,我也想到过。但陛下见召,我总不能不去。”
高熲带着三分决绝,道:“殿下,可否将虎符赐给属下,让属下调动雍州牧下辖府兵进城,以备不测?”
宇文宪目中精光一闪,深深注视高熲良久,道:“你是说......,我有危险?”
高熲皱眉道:“属下不敢妄言,但有备终究无患。”
宇文宪沉思片刻,摇头道:“昭玄,我一生光明正大,问心无愧,纵有人想害我,又有什么依据?调兵入城反而落人把柄,不必了。”
言罢坦然向宫门走去,高熲目视宇文宪修长挺拔的背影,愈发心头沉重,不禁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
宇文宪甫一入宫,刘昉已迎上前来,参礼道:“刘昉参见上柱国、齐王殿下。”
宇文宪对郑译、刘昉这两个太子弄臣素无好感,但太子已经登基,这两人眼见就要大用,也不愿把关系搞得太僵,当即微笑道:“仲明,陛下在哪里设宴?谯王他们来了吗?”
刘昉陪笑道:“宴席设在武德殿,不过陛下还有些奏章要处理,宴席估计要推后半个时辰,陛下命下官陪您先到偏殿小坐。”言罢躬身引路,宇文宪只得随行。
刚刚步入武德偏殿,宇文宪尚未安坐,忽听窗外廊庑间陡然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四周窗棂门扉一齐被猛力推开,无数弓矢尽皆拉满,寒森森的箭镞全部指向宇文宪。
刘昉一声怪叫,跃至门口,伸指厉声道:“宇文宪!你意图谋反,陛下有旨,将你拿下!来人!”
他身旁四名高大健壮武士应声冲入,个个手持铁链,一齐向宇文宪脖颈挥去。
宇文宪又惊又怒,将手中玉石笏板一扬,四条锁链已缠在笏板之上。四名武士猛力一夺,只仿佛蜻蜓撼树,铁链崩得咯咯作响,却动不了分毫!
宇文宪气沉丹田,大喝一声:“刘昉,你敢诬我!”
这一声犹如霹雳,直震得殿内殿外人人气血翻涌,头晕耳鸣。刘昉更是如遭雷击,几乎半身麻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忽听一阵密集整齐的脚步声,殿外偌大的空场上,黑压压的羽林军持戟仗盾,列阵而进,竟摆出了抵御重甲骑兵冲锋的阵势,将武德殿围得水泄不通。
长孙览按刀而立,身旁正是北周新君宇文赟。身前又有一行弩手,单膝跪地,弩机平端,如临大敌。
宇文宪见此情景,心中悲愤,大步向殿门处走来。刘昉见他步履铿锵,虽孑然一身,却似有千军万马的气概,也惊得连连后退。
那四名力士身不由己,竟被宇文宪单手拖出殿门,天子面前又不能放手,只得拼命拖曳铁索,个个累得满脸通红,青筋毕现。
宇文宪高声道:“陛下,臣有何罪,你要拿我?”
宇文赟见他气势有如天神,也是心慌意乱,口干舌燥,只能勉强道:“你有意谋反,朕当然要将你拿下!”
宇文宪怒笑道:“陛下说我谋反,有何证据!”
此时殿旁快步走出一人,大声道:“陛下,齐王谋反,微臣可以作证!”
宇文宪定睛看去,竟是已故燕国公于谨第五子,开府仪同三司于智,不禁大怒,喝道:“于智,你有何凭证说我谋反?”
于智向宇文赟跪倒,道:“陛下,近日齐王手下大将王兴、独孤熊频频对微臣说,陛下年轻识浅,无德无行,不配继承大统,齐王有意行禅代之事,请微臣游说臣兄于寔、于翼投靠于他!”
宇文宪气满胸膛,喝道:“无中生有!含血喷人!仅凭一面之词就想诬我清白?”
于智见宇文宪目光如电,心中也已畏惧,哪敢迎视,只向宇文赟连连顿首道:“陛下,他们还说,先帝丧礼结束,齐王就要调兵逼宫,逼陛下退位!臣说的句句是实,绝无虚言。”
宇文赟心中又是畏惧又是亢奋,嘶声道:“宇文宪,铁证如山,你还敢狡辩!”
宇文宪怒极,道:“这等无耻小人的一面之词岂能称为‘铁证’?若以此定罪,将来岂非无论是谁都可以攀诬国家大臣?”宇文赟张口结舌,一时无言以对。
宇文宪向前又踏一步,脚步落下竟似有千钧之力,众人仿佛感到地面为之一颤,顿时一阵骚动。
就在此时,长孙览却昂首迎上前去,在宇文宪面前立定,目有悲悯之色,轻声道:“殿下,今日之事,还需多言吗?”
宇文宪浑身轻轻一震,目中已有泪光,凝视长孙览良久,又望向于智,道:“你今日所为,你大哥燕国公于寔、二哥常山公于翼是否知道?”
于智面露复杂神情,却不回答。
宇文宪低头思索,又忽然抬头,目光亮得令人无法逼视,缓缓道:“先有谣言、后有杀局、无孔不入、借刀杀人,这手段——好生熟悉。”
又目视长孙览,道:“休因,你告诉我,是否有人在背后策划、暗中串联?”长孙览不语。
宇文宪缓缓道:“长孙氏、万忸于氏,是否还有陇西李氏?扶风窦氏?弘农杨氏?京兆韦氏......?”
长孙览浑身一颤,张了张口,又摇了摇头,依旧沉默不语。
宇文宪终于慨然向天道:“死生有命,事已至此,我宇文宪已然明了!只不过老母在世,不能侍奉余生,真是一大憾事!”言罢将笏板掷下。
四名力士一拥而上,将宇文宪用铁索捆住,拖入武德殿中。
当夜,北周上柱国、齐王宇文宪薨逝,时年三十三岁。
是夜子时,夜色如墨。
随国公府一间密室中,韦孝宽与杨坚正在对弈。
忽听门外有人轻轻叩门,杨坚执棋之手一震,语调微有颤抖,道:“进来。”
杨雄应声而入,递上一张字条。
杨坚接过看时,却是郑译笔迹,只有寥寥两字——“事成”。
杨坚将字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摇曳的火光将字条吞噬,默然不语。
韦孝宽却神色如常,将棋局随手拂乱,道:“今日大事已毕,老夫告辞。”言罢飘然而去。
杨坚拈起一枚棋子,感受着玉石的质地,半晌轻道:“好凉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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