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说到,梁山大战和湘州之战后,北周、北齐、南陈三国谁都奈何不了谁,只能重归于好,恢复正常邦交关系。
南陈皇帝陈蒨抓住这一窗口期,命弟弟陈顼、大将吴明彻击败临川周迪,命司空侯安都、右卫将军韩子高大破东阳留异,南陈境内最后三股割据势力只剩下了晋安陈宝应一支。
自古以来,有一个令历代君王都十分头痛的问题——那就是如何对待功臣。
功臣这种生物非常奇特。
你不用他,可能事情就无法办成;你若用他,他功绩越来越大,威望越来越高,难免功高震主。
你不封赏他,那是你赏罚不清,有功不赏,将来谁还为你卖命?你若封赏,他官位越来越高,势力越来越大,终成尾大不掉之势。
你若杀他,别人说你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是昏暴之君;你不杀他,也许他就要功臣变权臣,然后改朝换代,把你连锅端掉。
陈蒨现在就面临这个问题,因为侯安都已经位居极品,封无可封。
侯安都是跟随陈霸先起兵的三大元老中唯一还在世的,此前,杜僧明、周文育都已战死沙场。
纵观侯安都一生,功劳之大,放眼南陈无人可及,他概括起来主要有十大功绩:
第一、陈霸先在广州起事时兵不满万,侯安都率三千乡勇来投,占到当时陈霸先总兵力四分之一;
第二、侯安都在陈霸先讨平蔡路养、李迁仕,攻灭侯景的征战过程中长期担任先锋,身先士卒、出生入死,立功无数;
第三、陈霸先密谋诛杀王僧辩,侯安都态度最为积极,并在陈霸先半路意志动摇时破口大骂,促使陈霸先下定了决心。闪击石头城时,侯安都第一个冒死跃入城中,打开城门,为擒杀王僧辩立下头功;
第四、第一次建康保卫战中,侯安都指挥弱旅打败来犯之敌,为陈霸先回援建康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第五、第二次建康保卫战中,侯安都浴血奋战,多次立下奇功,为建康大捷乃至南陈建立作出突出贡献;
第六、侯安都攻灭盘踞豫章的熊昙郎、新吴的余孝顷,使王琳同时沿长江南北两路进攻建康的计划流产;
第七、陈霸先病逝,章皇后力主迎立身在北周的儿子陈昌归国登基,侯安都挺身而出,在殿上拔剑四顾,慷慨陈词,凭借一己之力扶持陈蒨登上帝位;
第八、协助侯瑱在梁山大破声势浩大的王琳大军,侯瑱主要负责决策战略,具体策划、协调、调度、实施的还是侯安都;
第九、陈蒨对即将归国的陈昌起了杀机,侯安都再度挺身而出,接下了这个烫手的任务,替陈蒨干脆利索地除掉了陈昌;
第十,出奇兵、用奇谋,讨平割据东阳的留异。
这些功劳别人但凡有一件就足以自傲终生,而侯安都却有十件!
如果侯安都此时已经垂垂老迈、风烛残年也就罢了,可偏偏侯安都今年才四十出头,年富力强、精力旺盛,吃嘛嘛香、身体倍棒,看样子再活个二、三十年都是轻轻松松,不在话下。
如果侯安都性格谨慎、知道进退也还罢了,可偏偏他向来胆大包天、肆无忌惮,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不是个令人放心的主。
尤其是平定留异后,侯安都愈发自恃功高、肆无忌惮,常对人说:“大陈的社稷还不是靠我一人之力才得以安定!”
又常常在府中大会文武众臣,不是驰马射箭,就是吟诗作赋。
本来光是饮宴也还罢了,可偏偏侯安都还要亲自为众人评定优劣,排定座次,然后大肆赏赐。这种表现就远远超出了一个臣子该有的行为规范。
当时,侯安都手下如萧摩诃、裴子烈、周弘实、褚玠、马枢、阴铿、张正见、徐伯阳、刘删、祖孙登等等等等,每日不下千人聚集在侯安都府中,名为朝廷将领,实如安都仆佣。
不少侯安都的部下作奸犯科、为非作歹,司法部门只要稽查抓捕,这些人就逃入侯安都府中,有司官员也无可奈何。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被陈蒨看在眼里、记在心头,他是胸怀大志的有为君王,岂能不深恶痛绝?
而侯安都素来散漫随性,非但不自我反省,反而变本加厉,渐渐对陈蒨也不恭敬起来。
有时,侯安都向陈蒨启奏事情,明明奏章已经写完、落款封印,但只要想起还有其他事情,就随意拆封,在边边角角又提笔写道:“还有一事.....。”目无君上的心态呼之欲出、跃然纸上,妥妥地大不敬之举。
每有表启,封讫,有事未尽,乃开封自书之,云又启某事。——《陈书·列传·卷八》
有时,侯安都入宫宴饮,酒酣耳热之际便脱略形骸、忘乎所以,不是箕踞而坐,就是随意倚靠,在陈蒨面前大大咧咧,行为举止散漫轻佻。
尤其作死的是,侯安都每次喝醉酒就问陈蒨:“陛下,如今与当临川王时相比怎么样?”
陈蒨知道他又在显摆对自己的拥立之功,便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对侯安都不加理睬。
但侯安都已经完全昏了头,竟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逼得陈蒨不胜其烦,只能捏着鼻子无奈地说:“朕能入继大统,虽是天意,但也是仰赖明公你的功劳。”
尝白帝曰:“何如临川王时?”帝不应,安都再三言,帝乃曰:“此天命,亦明公之力。”——《《陈书·列传·卷八》》
侯安都便放声大笑,浑然不觉陈蒨眼中的怒火与杀机。
至此,侯安都在作死的道路上一再提速,几近失控,很快又干出了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出格之举。
他公然向陈蒨要求,想借台城与妻妾部下宴饮,还要借宫中的御用餐具以及水饰(游船上用水力机械操纵的各色木偶)供酒宴时取乐。
陈蒨看着醉醺醺、大咧咧的侯安都,仿佛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但他素来深沉隐忍,也装作不在意地答应下来。
次日,侯安都果然在台城大宴宾朋,自己高踞在陈蒨的御座上,一众妻妾宾朋坐在文武大臣的席位上,像臣子一样向侯安都称颂敬酒。
陈蒨站在后宫,听着前殿沸反盈天的轰然笑闹之声,直气得浑身发抖,眼中出火。
不久之后,侯安都又一次践踏了陈蒨的底线。
一日,台城重云殿失火,原本火情不大,但侯安都率手下将士披甲带刀直闯入宫,陈蒨惊骇万分,只能温言抚慰,然后请侯安都退出宫外。
望着潮水般退去的侯安都手下军兵,陈蒨知道,这颗毒瘤再不割除,必成为心腹大患。
但侯安都在建康势力庞大,如何下手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呢?
很快,陈蒨等来了一个机会。
此前兵败逃遁的周迪又潜回临川,重新作乱。他是临川本地人,在当地根深蒂固,深得人心,振臂一呼,从者如云,声势比以前更加浩大。
朝中大臣都认为应该由侯安都挂帅出兵征讨,陈蒨见众口一词便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却略作调整,提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方案:
由吴明彻、章昭达率军赴临川前线作战,命侯安都为都督江、吴二州诸军事、征南大将军、江州(今江西九江)刺史,坐镇后方,统筹调度。
这个决定看起来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实则暗藏玄机。
一来,将羽翼众多的侯安都调出京城,不至于动手的时候变起肘腋;二来,侯安都只是坐镇后方,并不实际掌握军权,其实是削弱了他的实力。
侯安都虽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但对皇帝这个措置也挑不出毛病,只好出京赴任。
侯安都前脚刚走,陈蒨后脚就命司法部门开展对侯安都下属违法违纪情况的调查,对一些侯安都曾经包庇过的潜逃人员进行抓捕。
而这其实是打草惊蛇之计。
侯安都听到风声,果然心中不安、方寸大乱,就命心腹手下周弘实潜入建康,向中书舍人蔡景历秘密打探案件情况。
蔡景历早已揣摩到天子心思,立即密奏陈蒨,说侯安都派人打探宫中之事,有意谋反。陈蒨得了蔡景历密奏,心中大喜,立召侯安都入京。
侯安都已有不详之感,带着满心忐忑,率心腹将领和侍卫亲军赶赴建康。
刚过秦淮河,就有尚书右仆射到仲举到大航城相迎,嘘寒问暖之际,请侯安都的亲军全部去石头城驻扎。
侯安都原本有意不听,又没有理由拒绝,只好从命,只带数十名将领进入建康。
来到台城,侍中、安成王陈顼亲自出面相迎,请侯安都独自入宫,随行将佐留在尚书台,他要询问前方军情。
陈顼是当朝宰相,听取自己属下的汇报名正言顺,侯安都自然也无话可说,只好从命,孤身一人来到宫中。
望着往日熟悉的宫阙殿宇,看着一个个持戟而立的禁军武士,侯安都已嗅出几分危险的味道。
但他认为,天子即使对自己有所不满,最多也就是训斥加贬官而已,自己劳苦功高,难不成还想杀我?
正胡思乱想间,已来到天子日常理事的嘉德殿,抬眼看去,御座上却空无一人。
侯安都惊疑不定之际,忽听大殿两侧兵甲之声大作,两队金甲武士从廊庑间疾步行至殿门处站定,长戟平端,为首一个按刀而立的美貌少年将军,正是韩子高。
侯安都一生都在刀头打滚,见此情景反而镇定下来,目光变得锐利无比,冷冷地道:“韩将军,这是何意?”
韩子高凝视侯安都,却不作声。这时,殿后响起脚步之声,却是中书舍人蔡景历昂首而出,在丹陛上站定,沉声道:“有旨——,侯安都跪听。”
侯安都看着蔡景历手中的绢轴,叹息般呼出一口浊气,将头上冠冕摘下,俯身跪地叩首,轻声道:“臣,侯安都......恭聆圣喻。”
蔡景历窸窸窣窣展开卷轴,干巴巴的语气仿佛劈柴一般,缓缓道:“昔日汉室厚待功臣,韩信、彭越因而作乱;东晋倚仗功臣,王敦、祖约趁机兴兵;汉光武帝对庞萌赞赏信赖,庞萌却有了野心;霍禹是霍光之子,依然私下谋逆。追想前代,真是令人感慨!”
侯安都精熟经史,听陈蒨把自己比作韩信、彭越等人,心头不祥之感愈发沉重。
只听蔡景历语气蓦地转为严厉,大声道:“侯安都,品行不纯、德性有亏,先帝简拔于行伍,任用为偏帅,加之羽翼,委以重任。如今位极三槐(指三公,侯安都位居司空),任居四狱(指东南西北四方,形容权力很大),不思精诚报效,反而骄矜自许,目无君上,无赖无形、不畏不恭!”
侯安都心中五味杂陈,匍匐在地的身子已微微颤抖。
蔡景历又道:“经有司查证,侯安都受命征伐,剽掠民财,所到之处,贪得无厌!出任外藩,乃敢与北齐私通贸易,胆大妄为,漠视法纪!”
侯安都听只是这些罪名,心中稍安,暗道:“带兵之人,哪个没有点劣迹,想必法不责众。”
却听蔡景历又道:“朕念其元老重臣,颇有功绩,乃命有司不加追究,期望其改过自新。朕对其人推心置腹、以诚相待,策马甲第,羽林息警,置酒高堂,陛戟无卫,何尝有半分猜忌嫌隙?而其人,怙恶不悛,骄暴日甚,暗招文武,密怀异心!去年十二月十一日,中书舍人蔡景历.....。”
侯安都听至此处,心中大震,猛地抬头,利锥般地目光投向蔡景历。
蔡景历嘴边一丝冷森的笑意,继续道:“蔡景历启奏,侯安都十一月十日遣周弘实私访尚书台,刺探台城禁军布防,出言煽动,意图谋反!”
侯安都大怒,腰间使力就要跃起,身后“铿”地一声,一把雪亮的长刀已架在了侯安都脖颈,削落他几缕断发。
身后韩子高沉声道:“司空大人,御辇之下,你意欲何为!”侯安都背脊一僵,强自按捺,怒道:“我命周弘实来尚书省,只是询问我手下人审查勘问之事,根本没有刺探布防,煽动谋反!”
蔡景历冷笑一声,自顾自地念道:“朕念及旧交,犹自隐忍,待之如初,毫无亏负。但其人受命南征,行止诡秘,不臣之心,日益显露。此而可忍,孰不可忍!着——革除侯安都一切官爵,押赴有司,按律问罪,从严从重,明正典刑!只罪在安都及其同谋,余者不问。钦此!”
侯安都垂首不动,谁都看不清他的表情,只低垂的发丝微微颤动。
半晌,蔡景历大喝一声:“侯安都,你不肯奉旨谢恩吗!”
侯安都忽然发出一阵低不可闻的笑声,忽地微微抬头,韩子高下意识将掌中刀轻抬。
就在这时,侯安都左掌向后挥出,“叮”的一声,韩子高长刀已断为两截!
也不见侯安都起身屈膝,已如一道残影直上丹陛,五指如钩,直取蔡景历咽喉。
蔡景历虽是文人,却处变不惊,大喝一声:“拿下!”
身后七、八名金甲武士长戟一齐刺出,侯安都右掌在身前划过,七、八柄长戟应声折断,蔡景历咽喉已落入侯安都左掌!
侯安都身材不高,臂展却极长,轻轻将蔡景历提在空中,摇头轻声笑道:“无耻小人,敢挡我雷霆一击否?”
蔡景历被他握得咽喉咯咯作响,兀自嘶声道:“逆贼,要杀......便杀!”
韩子高将手中断刀掷地,朗声道:“侯成师,事已至此,你何必负隅顽抗!放了蔡大人,我向陛下求情,保你一家平安!”
侯安都凝视后殿的阴暗处,脸上神情似喜似悲,笑道:“我侯安都纵横一世,何须你来求情!”
他提高嗓音,道:“陛下,能容臣一见吗?”
大殿之中寂静无声,所有人看着这个瘦小精悍、宛如天神的元勋宿将,屏息凝神,不敢妄动。
良久,隐隐从后殿传来一声深长的叹息,紧接着便是密集的脚步声向远处行去。
侯安都听着远去的脚步声,缓缓点头,悲凉笑道:“好.....好.....好!”
言罢松开握住蔡景历咽喉的手,盘膝在丹陛上坐下,双手按膝,闭目仰天,泪水已滚滚而落。
蔡景历依旧镇定自若,只抚了抚被握得几乎碎裂的喉头,冷笑道:“侯成师,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来人,将他拿下!”
羽林武士一拥而上,将侯安都绑住,押入尚书台西省。
当夜,陈顼、韩子高奉陈蒨之命来到西省,韩子高端上一杯殷红酒液,又帮侯安都解开绳索。
陈顼沉声道:“成师大人,我已禀明陛下,罪止你一身,宽宥你的所有家人、部属。你死之后,以士大夫之礼入葬,一应费用,由内廷拨付。”
侯安都神色如常,微笑道:“安成王美意,侯某足感大恩。”
侯安都缓缓端起酒杯,凝视杯中,笑道:“侯某一生率性而为,不受拘束,有幸结识先帝,蒙他不弃,引为肱股。我一生来去天地之间,纵横疆场,扬名异域,也算得上不枉此生。我死之后,盼陛下继承先帝遗愿,励精图治,驱除胡虏,恢复汉家江山,我侯安都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言罢将酒一饮而尽。
陈顼、韩子高退出房中,行得数步,忽听房中响起慷慨歌声:
“去时儿女悲,
归来笳鼓竞。
借问行路人,
何如霍去病!”
歌声如龙吟虎啸,直上九霄,慷慨悲壮,激越豪迈,声震台城,笼盖四野!
反复十余遍后,渐渐低沉下来,变得断断续续,须臾之间,终归寂静......。
韩子高读书不多,轻声问道:“王爷,成师大人唱的是什么曲子?”
陈顼目光湿润,喉头微有哽咽,唏嘘叹息道:“此诗是前朝名将、征北大将军曹景宗所作,当年他和韦睿大人、陈庆之大人在淮水大破北魏四十万大军,赢得钟离大捷,令胡马数十年不敢南顾,曹大将军赋此诗以纪之。”(详见《敕勒悲歌之钟离大战》)
韩子高心襟摇动,热血沸腾,道:“成师大人也是一代名将,可惜......。”
陈顼默立良久,道:“当年先帝点评杜僧明、周文育、侯安都三人曾说:‘诸位都是世之良将,但又各有所短,杜公志大心雄,但见识不明,与下属亲昵,对尊上傲慢,不善于藏拙;周侯与人交往不加选择,不知人心险恶,推心置腹、毫无防范;侯郎骄傲自满,不知收敛,无拘无束,肆无忌惮,都不是保全性命之人!’如今看来,无不说中。”
“卿等悉良将也,而并有所短。杜公志大而识暗,狎于下而骄于尊,矜其功不收其拙。周侯交不择人,而推心过差,居危履险,猜防不设。侯郎傲诞而无厌,轻佻而肆志,并非全身之道。”卒皆如其言。——《陈书·列传·卷八》
韩子高默默点头,陈顼又道:“但他终究是汉家好男儿,江南真豪杰!我们若有机会,当继承他的遗志,北伐中原,一统宇内,复我汉家山河!——走吧!”言罢,二人向内城行去。
是夜,侯安都薨于尚书台,时年四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