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夜凉如水。
一辆油壁乌蓬马车缓缓转过街角,来到一栋不起眼的府邸门前,马车前后四骑勒住缰绳,一齐下马,一人走至车旁,躬身低语道:“阿叔,郧国公府到了。”正是杨坚族侄杨雄。
车帘一掀,杨坚弯腰下车,看了看杨雄,又看看他身后的杨弘、卢贲、李圆通三人,并不多话,缓步上阶,握住大门上的铜环,轻轻敲击数声。
片刻后,府门微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手提一盏气死风灯在门内相迎,微笑道:“随公请进,家叔在厅前恭候,下官为您引路。”
杨坚借着灯光看时,认出此人却是韦孝宽大哥韦敻之子,现任北周硖州(今湖北宜昌)刺史的韦世康。
而且杨坚知道,他还有个特殊身份——太祖皇帝宇文泰之女襄乐公主的夫婿,也就是北周的驸马都尉。
杨坚向韦世康沉稳一揖,点头微笑道:“世康兄,有劳。”跟着韦世康的灯光导引,与杨雄等人来到正厅。
皓首白发的韦孝宽一袭宽大葛衫,衣带当风伫立厅前,笑道:“随公果是信人,光降敝府,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杨坚一揖到地,道:“叔父见召,小侄岂敢不至。”当即去履,与韦孝宽步入厅堂。韦世康自引杨雄等人去厅前耳房用茶。
韦孝宽与杨坚对坐,笑道:“此番陛下远征伐齐,定鼎中原,结束魏孝武帝西迁后四十三年东西分裂的局面。这等盛事,随公得以躬亲,老夫却未能参与,实在是人生一大憾事。”
杨坚宽慰道:“叔父当年坚守玉璧,击败高欢;经营汾北,控扼河东;施展奇谋,除掉斛律光,哪一件不是盖世之功?今虽未能参与灭齐,但献灭齐三策,又荐梁士彦、宇文忻、段文振三人,功绩自在人心,那也是万人景仰的,叔父大可不必介怀。”
韦孝宽气色红润的脸上隐隐泛出晶莹的光泽,摇手笑道:“随公谬赞,那都是太祖皇帝、思政大人和今上的宏图伟略,老夫不过是恰逢其时罢了。今日请随公过府,主要是想听听灭齐的具体过程,烦请随公讲于我听。”
杨坚颔首,当即细细陈说灭齐经过,从宇文邕攻晋州、梁士彦守晋州,到周齐晋州大战,再到宇文邕和宇文宪分进北上、合围晋阳,然后宇文邕晋阳中计、险死还生,最后在宇文宪、宇文忻的坚持下,再攻晋阳,终于成功。
韦孝宽双目微闭,连连点头,道:“虽万千人吾往,历九死而不悔,确实是可歌可泣、令人神往。”
杨坚又讲大军东进,宇文宪出滏口陉攻取邺城,然后北击信都,扫平河北,最后讲到自己攻克定州之事,这才说起“定州西门自开”的传言。
杨坚深怀忧虑,皱眉道:“叔父,小侄明明是从南门攻入定州,这谣言却说什么‘定州西门无故自开,应合天降圣人’,小侄近日为此中夜彷徨、寝食难安。谣言可以杀人,这话若是传到陛下耳中,恐怕对小侄极为不利。其中情由,请叔父为我参详一二。”
韦孝宽却如老僧入定,不动声色,一语不发。
杨坚耐不得良久的岑寂,又问:“叔父?”
韦孝宽缓缓开目,古井般地目光注视杨坚,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轻声道:“随公,我与令岳是结义兄弟,与令尊情同手足,今日托大称你一声‘贤侄’,不知可否?”
杨坚忙道:“视诸父、如事父,小侄向来把叔父看做家岳、家父一般。”
韦孝宽点点头,道:“贤侄,你的确处于危险之中,而且这危险远在定州谣言之前就已经出现了。”
杨坚一惊,道:“定州之前?此话怎讲?”
韦孝宽轻轻叹息,道:“武成元年,那时你十八岁吧,明帝就曾命相士来和偷偷为你占卜,你可知道?”
杨坚目露思索之色,道:“此事小侄确有耳闻,当时来和对明帝说,以小侄的面相,最多位居柱国而已。”
韦孝宽轻笑道:“面相之事,虚无缥缈,老夫自幼师承弘景祖师,他学究天人、参透造化,也从不说什么面相之事。只不过,你可曾想过,明帝为何单单叫人为你看相?”
杨坚摇头道:“不知。”
韦孝宽又道:“宇文护当政十六年,期间多次想加害于你,你可知道?”
杨坚一惊,道:“竟有此事?”
韦孝宽沉声道:“宇文护当年想招揽你,令尊对你说‘两姑之间难为妇’,让你在今上和宇文护之间不偏不倚、保持中立,此后,宇文护曾数次想给你加上罪名,一来有侯伏侯万寿、侯伏侯植为你说情,二来,令尊当时手握重兵,在军中威信极高,宇文护才没有真正对你下手。”
杨坚脸色已经苍白,艰难道:“家父当年在河桥之战中对侯伏侯万寿、侯伏侯植兄弟有救命之恩,他们对家父一直颇为尊敬。”
韦孝宽点点头,道:“昔日积善,终有好报。多亏令尊广结善缘,你才能无惊无险。不过建德四年,也就是两年之前,齐王殿下又对今上说,普六茹坚相貌非同常人,他每次见你都心中不安,认为你不会久居人下,请陛下早日诛杀于你!幸得来和对陛下说你是忠贞守节之士,绝无异志,你才又躲过一劫。这些事你想必也不知道了?”
杨坚耳中似乎响起一个又一个焦雷,已惊得面如白纸,汗湿重衣,颤抖着道:“这......这......,这些事叔父何以得知?”
韦孝宽微笑道:“你可知来和是谁?”
杨坚摇头道:“不知。”
韦孝宽淡淡道:“他本名赵昭,原是我京兆韦氏的家仆,年轻时得过我的关照,也跟我学过一些黄老之术。”
杨坚恍然大悟之际,又复疑惑道:“想必是叔父托来和对我多加关照,小侄感激不尽。但我不明白,明帝、宇文护、齐王殿下为何都对我有如此敌意?”
韦孝宽把目光移向厅外浓重的夜色,缓缓道:“因为你是杨忠的嫡子,独孤信的东床。”
杨坚仍疑惑不解,痴痴茫茫望着韦孝宽。
韦孝宽道:“你岳父位尊望重,在当年武川子弟中威望不在太祖皇帝之下,又是跟随孝武西迁的朝廷重臣,元氏皇族和元魏旧臣对他都极有好感,他的影响力之大,号召力之强,今日的你是想象不出的,这是其一。”
杨坚道:“那为何我岳父还会遭了宇文护的毒手?”
韦孝宽叹息道:“当时宇文护占据中央,谋定后动,先下手为强,你岳父手无兵权,这才遭遇不幸。其实以宇文护的心机,哪里施展得出如此周全老辣的手段?背后少不了太祖皇帝和燕国公的影子。”
杨坚与妻子独孤伽罗在无人时也多次谈及此事,韦孝宽今日之言与独孤伽罗的猜测几乎如出一辙,只不过大局已定,夫妻二人只有暗自垂泪而已。
韦孝宽又道:“北周立国后,当年的八柱国渐渐老迈,你父亲作为十二大将军中的翘楚,南征北战,立下赫赫之功,也建立了深厚的人脉,郑国公达奚武、楚国公豆卢宁、安平公侯莫陈顺、许国公宇文贵无不与他交好,像老夫这样二十四开府中不少人都曾在他麾下效力。只不过你父亲平素极为低调谨慎,从不过问政事,故此在朝中并不显眼,但有识之士却能够窥出其中奥秘。”
杨坚神色中略有不信,道:“家岳逝去多年,昔日威信哪能绵延至今?家父向来韬晦自守,也从不结党,叔父是否言过其实了?”
韦孝宽淡淡一笑,道:“你小看了你岳父和你父亲,也对自身的潜在实力浑然不觉。我来问你,你与陇西李氏是什么关系?”
杨坚一愣,道:“我与唐国公李昺是连襟之亲。”
韦孝宽又道:“你与扶风窦氏又是什么关系?”
杨坚笑道:“窦荣定是我姐夫。”
韦孝宽再问:“你与魏国公李弼、汝南公宇文神庆有何渊源?”
杨坚不明所以,搔搔头道:“景和大人之孙李长雅、汝南公之子宇文静礼都是我女婿。”
韦孝宽又道:“你与河东柳氏呢?”
杨坚目露惊异之色,道:“我已将第五女许配给河东柳氏的西房长孙柳述,待他们成年之后便可完婚。由于他们年岁还小,此事知道的人不多,叔父从何得知?”
韦孝宽却不回答,只点了点头,道:“你别忘了,你还是太子岳父、异日国丈。纵观关陇门阀勋贵,可还找得到第二个像你这般的人物?”
杨坚垂首思索片刻,抬头道:“这莫非就是齐王殿下敌视我的原因?”
韦孝宽反问道:“否则他以堂堂上柱国、大冢宰、御弟亲王之尊,何以每次见你就心中不安?他不安的,不是你一个小小柱国、国公,他不安的是你的潜力和将来。”
杨坚兀自不信,干笑道:“叔父是否危言耸听了些?小侄委实难以置信。且当今圣上英明睿智、神武天纵、四海归心,小侄这点影响力,又能在朝中有什么作为?”
韦孝宽似乎早已料到他会如此说,洒然一笑道:“你说的不错,假如没有意外发生,老夫的确是危言耸听,不过......,陛下......。”他一时犹豫,似乎在忖度措辞。
杨坚不明所以,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老人,静静等着他说话。
韦孝宽沉默片刻,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案上写下一行小字,杨坚凝目看去,竟是“一年内,山陵崩”六字,不禁大惊,几乎就要站起,强自按捺道:“叔父,这......。”
韦孝宽将水迹抹去,缓缓道:“老夫师承弘景祖师,对岐黄之道略通一二。两年前陛下首次伐齐,突然在洛阳病倒,你那时统领水军,结果焚毁船只,狼狈撤回,你还记得吗?”
杨坚道:“我记得,不过陛下不久就已痊愈......。”
韦孝宽摇头道:“病在腠理,哪有那么容易痊愈?去年陛下从玉璧出征,再次伐齐,老夫就细观他的气色,其实不过是用药石将病势强压下去。这次凯旋途经玉璧,我又与陛下促膝言欢,察言观色,我敢断言陛下已病入脏腑,一年之内,必有......必有不忍言之事。”
杨坚脸色煞白,道:“可是,这与小侄有何关系?”
韦孝宽仰首望着厅堂的藻井,一字一顿地道:“若真有那么一天,你就是当朝国丈,怎么会跟你没有关系?”
杨坚强笑道:“国丈历朝历代都有,小侄能有什么作为?”
韦孝宽又道:“贤侄,你是太子岳父,你以为太子是什么样的人?”
杨坚一时踌躇,嗫嚅半晌,斟酌着道:“太子性格放达,不拘小节。”
韦孝宽轻笑一声,道:“太子口碑如何,你这做丈人的想必不会一无所知。太子的老师宇文孝伯曾对陛下说,太子名声不佳,需严加管教,你应该有所耳闻。”杨坚默默点头。
韦孝宽又道:“陛下也曾问大臣乐运太子为人如何,乐运说太子是中人之资。陛下又问乐运,中人是什么意思,乐运说,中人是可好可坏之人,好比齐桓公,有管仲辅佐则成就霸业,有竖貂辅佐则国家丧乱。”
杨坚道:“古来明君圣主总是少数,又何必苛求太子呢?有中人之资也是好的。”
韦孝宽又道:“去年二月,陛下命太子率王轨、宇文孝伯征伐吐谷浑,太子与郑译、刘昉等近臣在军中肆无忌惮、寻欢作乐、胡作非为。回军之后,王轨向陛下告发,又说太子不仁不孝,不堪继承社稷大业。陛下大怒,杖责太子,将太子打得遍体鳞伤,还说‘古往今来多少太子被废,朕其他的儿子就不可以继承皇位吗?’,此事贤侄可曾听闻?”
杨坚长叹一声,道:“确有此事。”
韦孝宽又道:“有一次,王轨曾在酒宴上摸着陛下的胡须道‘老头子真好,可惜就是继承人太弱,不是继承社稷之人’,同时还说了一句什么话,贤侄可知?”
杨坚摇头,韦孝宽盯视杨坚,一字一顿道:“他说——普六茹坚,貌有反相!”
杨坚浑身一震,极度苍白的脸上涌起一抹潮红,恨声道:“我杨坚一心谋国,忠诚事主,为何他们都要对我恶语相加?”
韦孝宽却不再言语,只轻轻啜茶。
杨坚脑中灵光一闪,觉得今夜韦孝宽所有话语渐渐汇合在了一起,似乎大有深意,道:“叔父今夜唤小侄前来,就是为了对小侄说这些话吗?”
韦孝宽将茶杯放落,唇边一丝悠远的微笑,道:“贤侄是不是有什么话要问?”
杨坚脑中急速思索,忽然把握到一处关键所在,不禁脱口而出:“定州谣言,是,是,是叔父......,是你编造的!”
韦孝宽随口应道:“不错,是我。天下除了我韦孝宽,还有何人比我更善于此道?且散播此谣言的是我手下的谍报首领,也是你的好友——庞晃。”
仿佛一声炸雷在杨坚耳畔响起!
难怪谣言一起,自己的好友常山太守庞晃就找到自己,说什么:“随公相貌非常,将来登基称帝,请勿相忘。”
又说:“你现在是定州总管,自古燕赵都是出精兵的地方,你若举事,可得天下。”
而自己竟相信了他,还对他说:“多承美意,可惜时机尚未成熟!”
想至此处,杨坚浑身起栗,踉跄起身,指定韦孝宽怒道:“你,你为何,为何害我!”
韦孝宽却依旧古井无波,将杨坚案上冷茶倒掉,添入一杯热茶,道:“贤侄,稍安勿躁,听老夫一言。”
杨坚强抑心头震惊、惶恐、愤怒,盯视韦孝宽良久,长长呼出一口气,重又坐下。
韦孝宽低沉的声音道:“贤侄,令岳遇害前曾修书一封给我,托我照顾于你,故此,当年明帝、宇文护想对你不利,老夫曾暗中多方协调,护你周全。这些事我原不打算告知于你。”
杨坚心头百味杂陈,却说不出话。
韦孝宽笑容中带着几分沧桑,道:“我韦孝宽一生只服三人,一个是太祖皇帝,他经天纬地、宏谟远虑,堪称数百年一见的人杰;一个是王思政大人,他眼光独到,胸有丘壑,目光远大,善谋能断,我在他身上学到不少;一个就是你岳父了,他能力出众、文武双全倒在其次,其人品高洁、光风霁月才是老夫最为心折的。他视我为知己,我必将全力报答!”
杨坚渐渐平静下来,道:“叔父隆情高义,小侄何以克当?不过叔父为何要散布定州谣言?万一陛下相信,小侄岂非在劫难逃?”
韦孝宽摇头道:“贤侄,你不知老夫的苦心。”他略一顿,道:“你认为今上是何许人?”
杨坚不假思索道:“今上雄才大略,古今罕见。”
韦孝宽点头道:“你说的不错,但凡是雄才大略之人,无不思虑比常人更深一步,你看今上灭佛教、罢祥瑞,足见他对鬼神之事绝不相信,而所谓‘定州西门逢圣人自开’这样的鬼话,他会信吗?”
杨坚脸色已经霁和不少,韦孝宽又道:“他不仅不会相信,反而会认为是宇文宪、王轨这些历来敌视你的人在造谣中伤于你,甚至借此打击太子,以他驾驭群臣、制衡各方的手段,此时不但不会猜忌你,恐怕反而要护持你。故此,齐王将谣言上奏后,陛下只淡淡说了八个字——天命所在,将若之何!”
杨坚反复咀嚼“天命所在,将若之何”八字,心中若有所悟,这才向韦孝宽一揖,道:“叔父深谋远虑,小侄足感厚恩,只是这一招未免行险了些。”
韦孝宽忽然肃容沉声道:“这不是行险,是迫不得已!”杨坚正要喝茶,闻言一愣,杯子顿在嘴边,不解地望向韦孝宽。
韦孝宽语气已有三分肃杀,道:“刚才老夫说过,陛下身染沉疴,大渐将至,那时才是你最危险的时候!”
杨坚今日心情忽起忽落,大惊大愕得已有些麻木了,茫然道:“叔父,此话怎讲?”
韦孝宽道:“陛下在世,权力格局极为巩固,但陛下一旦离世,以太子的资质,绝无可能独掌朝局!齐王、赵王、陈王、越王、滕王哪一个不是年富力强、精明强干之人,五王在朝,势必与新君分庭抗礼,届时,你这位柱国、国公、国丈大人首当其冲,就是他们第一个要除掉的人!”
杨坚默然不语。
韦孝宽又道:“你心中想必有侥幸之念?你可知这百余年来,皇帝与宗室之争从未停止,魏宣武帝元恪用舅舅高肇大肆屠杀宗室亲王,清河王元怿就反戈一击,诛杀高肇;北齐高洋杀叔叔高岳、高隆之,高演云龙之变杀侄儿高殷,高湛杀高演之子高百年;陈朝陈蒨杀陈霸先之子陈昌,陈顼杀陈蒨之子陈伯宗,本朝宇文护杀孝闵帝宇文觉、明帝宇文毓,这一桩桩、一件件还历历在目、如在眼前,你何以认为,太子登基后,就能与这五位战功赫赫、手握重权的王叔和睦相处呢?”
杨坚额角见汗,道:“叔父,那我该怎么做?”
韦孝宽缓缓摇头道:“不是你要怎么做,是太子一旦登基要怎么做。”
见杨坚低头沉思,韦孝宽语意森寒,隐隐有金石之音,道:“你只要对太子稍加点拨,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杨坚只觉寒彻心扉,艰难道:“难道,难道要怂恿太子对五王不利?”
韦孝宽却闭目不语,杨坚又道:“齐王功高盖世,威重朝野,太子即便登基,又有什么能力扳倒齐王?”
韦孝宽轻轻啜了一口茶水,道:“贤侄,你可知大周的天下是怎么得来的?”
杨坚不明所以,道:“当然是太祖皇帝马上打下来的。”
韦孝宽摇头,忽然有几分难得的激动,沉声道:“你错了,大周天下是八柱国、十二大将军、二十四开府、四十八仪同共同打下来的,宇文氏不过是举旗之人!如今陛下有意将权力从各大门阀手中收回,他命齐王总摄朝政,居百官之上;命赵王为大司马,掌管军事;命陈王为并州总管,统辖晋汾;命越王为相州总管,统辖河北;命代王为益州总管,统辖巴蜀;命滕王为河阳总管,统辖伊洛。近日又调毕王入朝,出任雍州牧,统辖关中。宇文氏之集权,自太祖皇帝以来,即使是宇文护专权之时,也未如今日这般鼎盛。”
杨坚已听得惊心动魄,道:“叔父的意思是,各家门阀勋贵都会支持新君?”
韦孝宽断然道:“除掉宗室,新君就必然要任用勋贵,各大门阀的权势利益才能恢复,这个时候,他们需要一个新的领袖、一个新的举旗之人!”
杨坚道:“可是宇文氏与各族联姻通婚极为密切,各家都有太祖皇帝的女婿,他们会坐视不管吗?”
韦孝宽面容温和,眼神中却有冷酷之意,道:“与家族利益相比,姻亲算什么?如果是太祖皇帝或者今上这样的雄主在位,姻亲当然可以起到凝聚人心的作用,但一旦欠缺了这份统御能力,各家各族终究要以自身利益为上,什么亲情恩情都是其次!我的侄儿韦世康不也是太祖之婿,但韦氏一族的利益才是他的根本。这一点,你作为弘农杨氏的当家之人,应该比老夫更明白。”
杨坚沉重地点点头,道:“不错,两汉以来数百年间,世家大族之所以任凭改朝换代始终屹立不倒,就在于以家族利益为上,及时改旗易帜,只有尔朱氏、侯景那样的蛮夷才会对世家大族赶尽杀绝,其自身也迅速败亡。就在于这天下,本质上还是归世家大族所有。”
韦孝宽目露欣赏之色,道:“所以,关陇各家门阀绝不希望权力被宗室垄断,只要新君下定除掉宗室诸王的决心,一定会有门阀之人甘当马前卒,来博取富贵。”
杨坚看着淡定从容的韦孝宽,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寒意,试探道:“叔父,您莫非已经有了马前卒的人选?”
韦孝宽目视杨坚,缓缓道:“人总要未雨绸缪,不过此时老夫还不能说于你听,真到了那一天,你自然会明白。”
杨坚见他讳莫如深,也就不再追问,只道:“那侄儿该如何行事?”
韦孝宽幽幽地道:“擅御舟者,必善借风力。我听说你与太子宠臣郑译、刘昉关系最好,有些事情不妨借助他们,这二人虽与太子亲近,却在朝中没有根基,对你这位柱国、国公、国丈大人想必也是极为倚仗的。”
杨坚恍然大悟,对这个皓首老人的敬畏又更深了一层。
直到午夜时分,杨坚才告辞出府,在杨雄、杨弘、卢贲、李圆通的护卫下,乘车离去。
回到随国公府,杨雄扶杨坚下马,问道:“阿叔,怎地与郧国公谈了这许久?”
杨坚仰望明月,心头三分激动、三分彷徨、三分无奈,还有一份期待,缓缓道:“久闻郧国公深谋远虑,洞见万里,有时布置方略,别人都不知其意,待到见其成功,才恍然大悟,无不惊服。今日我是真的大开眼界,果然名下无虚。”
杨雄等人不知其意,还要再问,杨坚已长叹一声,拾级而上。
忽又转身,向杨雄道:“威惠,明日请太子宫尹郑译大人、小御正刘昉大人来府,就说我出征归来,要宴请他们。”言罢入府。
此时,月落乌啼,残星犹在,有风轻啸檐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