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说到,北周大丞相杨坚接到了赵王宇文招请他过府宴饮的请柬。
尽管高熲、李德林、郑译都极力反对杨坚赴宴,但石州总管虞庆则却建议杨坚以身犯险。
他的理由很简单——“不如此,不能大诛杀!”
杨坚听懂了虞庆则的话中之意,当即同意次日赴宴。
是夜,杨坚与独孤伽罗对坐,将宇文招设宴相请以及虞庆则等人的建议讲出,独孤伽罗也为之心惊。
看着相濡以沫二十多年的丈夫,独孤伽罗轻轻握住杨坚的手,道:“此举极险,老爷你想清楚了吗?”
杨坚目光坚定而柔和,道:“我让辟恶、元胄、元威、陶彻随我同去,一时三刻可保无虞。我还命威惠率雍州牧府精兵在府外照应,一旦有变立即冲入,赵王不动手则已,一旦动手,就让他全府灭门!”
独孤伽罗低眉沉思,又道:“还须谨防宇文招下毒,老爷可自带菜肴酒水,赵王府的食物千万不可食用!”
杨坚点头道:“夫人说得极是。”
他略顿一顿,语气转为沉重,道:“夫人,我心中纠结的是,赵王如果真的设伏害我,我该如何对待宇文一族。”
独孤伽罗凝视杨坚,道:“老爷,你如今位极人臣、权倾朝野,你知道让我想起了谁吗?”
杨坚长长叹息,道:“我知道,你想说宇文护。”
独孤伽罗道:“不错,正是宇文护!宇文护逼死我父,我恨他入骨,但.....也替他惋惜。”
见杨坚有些愕然,独孤伽罗目光幽幽,道:“他执掌北周权柄十六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高祖武皇帝亲政五年就能一举灭齐,足见宇文护也是有功之人。但他满足于权臣之位,不愿再进一步,最后身死灭门。老爷,你如今处境与他何其相似。”
杨坚腮上肌肉微微颤抖,点头道:“宇文护杀死闵帝、明帝,我如今杀了宇文贤,都是一样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是一样的无法回头!”
独孤伽罗用力握紧杨坚的手,道:“不错!势成骑虎,只能勉力向前。但凡有丝毫犹豫徘徊,我们杨家必然重蹈宇文护的覆辙!”
杨坚目光渐渐凌厉,正欲说话,忽听堂外急速的脚步声传来。
门外响起杨弘略带焦虑的声音:“大哥,有紧急军情,益州(今四川成都)总管王谦、郧州(今湖北十堰郧阳)总管司马消难公然响应尉迟迥叛乱,已经起兵谋反!”
杨坚心头巨震,就欲起身,蓦然迎上独孤伽罗清澈如水的目光,顿时心神安宁下来,深深吸了口气,用低沉的声音缓缓道:“召正六命以上文武官员至正阳宫议事!”
寅时,繁星满天,夜凉如水。
正阳宫大丞相府灯火通明,上百位正六命以上文武官员鹄立阶下,各怀心事地看着端坐大丞相之位的杨坚。
他们都是信息灵通之人,此时也知道了杨坚深夜召集会议的原因。
蜀中的王谦、汉东的司马消难谋反,再加上河北的尉迟迥、齐鲁的尉迟勤,北周竟有半数以上的疆域起兵反对杨坚。
“这天下形势究竟会演变到什么地步?
杨坚这个大丞相究竟能不能熬过这一关?
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作何打算?”
这是萦绕在每一个人心中的疑虑。
杨坚扫视众人,面色一如既往沉静安详,缓缓道:“方才职方司奏报,贼臣王谦已于昨日在成都作乱,聚兵十万准备北上进攻利州(今四川广元)。前日,贼臣司马消难悍然杀死总管府长史侯莫陈杲、郧州刺史蔡泽等四十多位朝廷官员,举兵反叛,还将其子司马永送到南陈作为人质,请求南陈出兵。诸位大人对此有何应对之策?”
言罢,杨坚目视上柱国、大司徒长孙览。
长孙览沉声道:“丞相,王谦志大才疏,司马消难兵力薄弱,下官愿请命赴利州征讨王谦小儿。郧州地近襄州,襄州总管、杨国公王谊文武双全,久经沙场,可命他就近剿平司马消难。”
杨坚满意地点点头,却道:“司徒公所言有理,不过地官府掌握天下租调赋税,与国计民生息息相关,司徒公须臾不可暂离。还应另选良将,征讨蜀中。”
高熲上前朗声道:“丞相,上开府、邵州(今山西运城垣曲)刺史、建平郡公于义素有经略之才,可为行军元帅!”
杨坚目视位列文官首位的上柱国、大左辅、燕国公于寔,微笑道:“燕国公,高司录举荐令弟,您以为如何?”
于寔是已故八柱国之一于谨的长子,于义是于谨第三子。
如今于寔的二弟于翼坐镇幽州,钳制相州的尉迟迥;于寔的长子于顗(yǐ)此刻正在江北与南陈作战,次子于仲文正在东郡(今河南濮阳)抵御尉迟迥叛军。杨坚为了巩固与万忸于氏一门的关系,索性进位于寔为大左辅,以示尊崇。
于寔年纪已老,又长期患病,勉强道:“舍弟有些薄才,蒙丞相不弃,简拔他挂帅出征,下官并无异议。”
杨坚大喜,正欲宣布,刘昉却上前道:“丞相,下官以为柱国、凉州(今甘肃武威)总管、蒋国公梁睿文韬武略,且资历更深,更适合担任伐蜀大军元帅!”
杨建闻言,略一沉思,已知刘昉是在打压于义。
当年于义曾上表劝宇文赟“亲贤臣、远小人”,指的就是刘昉、郑译二人,刘昉对他早就心怀不满。
但是刘昉这一建议虽出于私心,人选却颇有几分道理。
梁睿是梁御之子。
梁御是当年追随贺拔岳入关的武川子弟中的老大哥,贺拔岳遇刺身死,武川子弟原本公推梁御为首领,但他极力拒绝,却积极拥护宇文泰上位,故此深受宇文一族器重。
梁御死后,梁睿长期与北齐作战,屡立功勋,官至兵部尚书,赐爵蒋国公,从官位、资历和人望上说,的确在于义之上。
杨坚一时犹豫,于寔见杨坚为难,上前道:“丞相,刘司马举荐蒋国公为帅,老臣附议。蒋国公才干确在舍弟之上,出任元帅理所应当,舍弟从旁辅助亦可。”
杨坚颔首道:“燕国公公忠体国,令人钦佩。传令,立即征召蒋国公、建平郡公回朝,准备出征巴蜀。传令,襄州总管、杨国公王谊全权节制荆襄诸军,讨伐司马消难。事不宜迟,请各文武有司配合刘司马妥善筹备两路大军出征事宜!”
王谦构逆,高祖问将,颎曰:“于义有经略,可为元帅。”刘昉曰:“梁睿位望素重,不可居义下。”高祖乃以睿为元帅,义为行军总管。——《隋书·卷三十九·列传第四》
议定这两件大事,杨坚请众官退下,略一沉吟,命人将西梁国出使长安的使者,鸿胪卿柳庄请来。
柳庄闻听大丞相召见,急忙赶来,杨坚亲自下阶相迎,柳庄受宠若惊。
杨坚微笑道:“柳大人,您来长安月余,本相政务繁杂,一直未能相见,还请海涵。”柳庄连称不敢。
杨坚又叹息道:“想来本相与贵邦倒也颇多渊源,昔年家父应梁主请求,率军攻灭篡位自立的萧绎,为贵邦建国薄有微劳。二十年前,本相也曾在随州担任刺史,蒙前后两位梁主厚待,至今想来还十分感念。请柳大人回到江陵后,向梁主代为转达本相之意。”
柳庄心中念头急转,已然领悟杨坚之意。
如今北周战火纷飞,尤其是巴蜀、汉东同时作乱,地处江汉之间的西梁立即变得重要起来。
西梁如果稳住,就能隔断王谦、司马消难与南陈的联系;西梁如果作乱,王谦、司马消难、西梁、南陈就连成了一个整体。
这个整体,正是当年宋武帝刘裕时期南朝最鼎盛的疆域!
难怪杨坚如此礼贤下士,亲切有加。
柳庄坦然道:“请丞相宽心,我梁国与大周数十年唇齿相依,风雨同舟。如今天下动荡,更要精诚团结,共克时艰,下官这就返回江陵(今湖北荆州),向我主申明丞相之意。”
杨坚目露欣慰之色,道:“柳大人打算如何对梁主进言?”
柳庄略一思忖,道:“下官会对我主说,昔日袁绍、刘表、王凌、诸葛诞都是一时雄杰,又都占据要害之地,兵精粮足,声势浩大。可是不但不能建立霸业,反而很快败亡,就是因为当时魏武帝、司马氏都掌握着天子和京师,拥有国家的大义名分。如今尉迟迥年老昏聩,司马消难和王谦连常人的能力都有所不及,更不是成就大事之人。而丞相威望日隆,关陇门阀竞相投效,上下一心、众志成城。所以,尉迟迥等人必然覆灭!我西梁国小力弱,不如保境安民,持中守衡为上。”
杨坚听得频频点头,柳庄忽又压低声音,道:“还有,丞相上应天心,下合民意,将来早晚有一天必将行禅代之事,成为天下共主,请我主谨守藩篱,静候佳音,将来必有福报。”
杨坚闻言,心潮起伏,不禁握住柳庄的手,感慨道:“承蒙柳大人一片至诚,本相岂敢有负!”
略一沉吟,又道:“本相次子杨广与贵邦琬公主年岁相若,若是梁主不弃,待平定叛乱后,我将向梁主下聘,此事请柳大人先行转达。”言罢连连摇手致意。
送别柳庄,已是红日初升,杨坚望着空荡荡的大殿,无尽的疲惫涌上心头,吃力地在席上缓缓坐下。
身后元胄俯身轻声道:“丞相,您还是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午时还要去赵王府赴宴。”
杨坚垂首不语,心中焦虑、忐忑、惶恐、迷茫交织成一片,只有这时,他才会显出几分软弱与无助。
元胄命人端上汤饼,杨坚慢慢咀嚼,脑中仍在紧张的思考。
忽听门下有人通禀:“职方中大夫李安、仪同李哲求见。”元胄应口道:“丞相正在用餐,请他们暂候。”
杨坚却抬手止住元胄,道:“请他们进来。”刹那间,他已经恢复了沉稳从容的神色。
李安、李哲小步疾趋而入,都面带惊慌,向杨坚行庭参之礼。
李安、李哲是西魏八柱国之一、唐国公李虎之孙,他们的父亲是李虎第七子李蔚,如今已经过世。
由于杨坚与李虎第三子李昺有连襟之亲,所以与李安兄弟也算是拐弯抹角的亲戚。
杨坚神色自若,笑道:“二位贤侄,这么早来见,所为何事?用过早餐没有,何妨一处用些?”
李安、李哲满脸都是矛盾、痛苦神色,半晌,李哲“扑通”跪倒,低声道:“丞相,今日是否要赴赵王之宴?”
杨坚眉梢一颤,看了一眼元胄,道:“不错,你怎么知道?”
李哲惶声道:“丞相,去不得!赵王今日之宴,恐怕要......,要......,要不利丞相!”
杨坚脸色立时阴沉下来,道:“你这是什么话?赵王是社稷栋梁,岂会不利于本相?”
李安也急忙跪倒,含泪道:“丞相,我二人不是危言耸听,家叔李璋素与赵王交好,赵王命家叔潜入京城,带来不少心腹武士,欲今日在酒席宴上加害丞相。家叔命我兄弟二人也参与其中,故此得知。”
杨坚心中震惊,面上平静,缓缓道:“李璋?他是梁州刺史,没有朝廷诏令,竟敢私自潜入京城?”
李安道:“正是,就在赵王府中。”
杨坚看着李安兄弟,忽道:“你们为什么要告诉我?”
李哲垂泪道:“丞相待李氏一门恩厚,我二人如果知情不告即是不忠,出首告发又是不义,但忠是公忠,义是私义,只能舍私义而取公忠。”
李安也道:“丞相待我二人犹如父亲,我们岂能背叛丞相。”杨坚闻言也不禁动容。
李璋是李虎第四子,现任梁州(今陕西汉中)刺史,与杨坚原本相熟,不料竟与宇文招合谋,心中大怒,沉声道:“李璋好大的胆子,他不怕灭门吗?”又转向李安二人温声道:“贤昆仲大义灭亲,令人钦佩,我必重赏你二人。”
李安连连叩首,泪如雨下道:“家叔被人蛊惑,自蹈死地,我兄弟出首叔父,已然心中有愧,绝不敢再要赏赐,只求丞相将我二人之事隐去,同时恳求丞相只追究叔父一人,赦免他的家人!”言罢以头碰地,砰砰有声。
杨坚深受感动,上前一手一个将二人拉起,道:“二位贤侄放心,本相答应你们。”又好言抚慰一番,命二人离去。
璋在京与赵王谋高祖,诱悊为应。悊谓安曰:“寝之则不忠,言之则不义,失忠与义,何以立身?”安曰:“丞相父也,其可背乎?”遂阴白之。——《隋书·卷五十·列传第十五》
正阳宫后殿,杨坚平举双手,由杨弘为他细细穿戴金丝软甲。
身旁,雍州牧杨雄面色忐忑,道:“阿叔,赵王不轨已有了李安、李哲作证,大可直接将他擒杀,您何必还要以身犯险呢?”
杨坚默然望向身前侍立的李德林、高熲、虞庆则、郑译、元胄、元威、陶彻等人,半晌缓缓道:“李安兄弟虽然向我示警,但再三恳求我帮他们隐瞒此事。我堂堂丞相,若是失信于人,逼令他们为我作证,将来谁还敢诚心待我?此前我诛杀宇文贤,已经有人说是欲加之罪,如今赵王虽然布下杀局,但我若不去则宇文招反迹不显。他的人望绝非宇文贤可比,若无真凭实据就加以诛戮,恐怕他岳父邓国公窦炽第一个就不会心服。扶风窦氏对我帮助甚大,我不能自乱阵脚。所以,此行,不得不行!”
虞庆则沉声道:“不错!丞相若要一展胸中抱负,必要革故鼎新,扫清障碍,否则将来后患无穷!”
李德林听着虞庆则满是杀机的话语,禁不住起了恻隐之心,道:“丞相,要大展宏图,只需剥夺赵王等人权柄,令其在府中闲居即可,何必非要诛杀?曹魏代汉,司马氏代魏,都厚待前朝宗室,我大周对元魏皇族也礼遇有加。反倒是伪齐高洋,对元魏皇族血腥屠杀,结果身死国灭,盼丞相三思而后行......。”
杨坚却脸色越来越阴沉,心中怒意越来越盛,陡然喝道:“公辅,你不过一介书生,这种事不是你能考虑的!”
李德林立时脸色惨白,不再多言。
虞庆则劝高祖尽灭宇文氏,高颎、杨惠依违从之,唯德林固争, 以为不可。高祖作色怒云:“君读书人,不足平章此事!”——《隋书·卷四十·列传第七》
此时,杨弘已为杨坚披上三重软甲,又为杨坚披上锦袍,系上玉带,装束整齐,退在一旁。
杨坚轻抚胸口,感受着软甲的质地,全身疲惫已一扫而空,目光变得无比凌厉,向杨雄、虞庆则道:“今日就拜托二位了!”
杨雄、虞庆则单膝跪地,杨雄道:“阿叔放心,只要府中有变,五千精兵攻入赵王府不过是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杨坚拍了拍杨雄肩膀,不再说话,大步走出正阳宫,在护卫簇拥下登车驶往赵王府。
现年尚不满而立的赵王宇文招听闻杨坚已至,心中一阵狂跳。那种感觉就仿佛有一只猛兽正在向自己逼近,而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
自从与四位弟弟一齐被召回长安,宇文招就日夜忧愤,他对自己没有在襄国举兵抗争,却患得患失地回京感到无比悔恨。
为此,他密召梁州刺史李璋回京,商议对策。但杨坚位在中枢,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宇文招一直想不出一个面面俱到的万全之策。
直到杨坚诬杀宇文贤,将雍州牧掌握在手时,宇文招才明白,原来这世上根本没有完美的政变计划,所谓的面面俱到,其实压根就不存在。
所以,他决定破釜沉舟,作最后一搏,只要杀了杨坚,一切也许就迎刃而解。
宇文招稳住心神,一边出府相迎,一边命儿子宇文员、宇文贯去后院听从召唤。
杨坚弯腰自马车上下来,满面春风向宇文招一揖,道:“殿下来京,本相尚未宴请,反要叨扰殿下,真是惭愧,呵呵,惭愧。”
宇文招自也是满脸笑容,握住杨坚的手,道:“丞相日夜为我宇文氏的江山社稷操劳,本王身为宗室却悠游度日,无所用心,也深觉不安,故此聊备薄馔,以表寸心,请。”
二人状极亲热,携手入府。
见杨坚的丞相护卫数百人紧紧相随,宇文招笑道:“丞相,今日你我二人就在我卧室开怀畅饮,你这些护卫可在前院厢房歇息,我府中自有款待。”
杨坚目光一跳,旋即回身笑道:“不错,人多了太过喧嚣,汝等且在前院随意用些酒饭,不可生事。”众护卫轰然称喏。
宇文招见杨弘、元胄、元威、陶彻四人各自拎着硕大食盒依旧随行,不禁愕然问道:“丞相,你这是......?”
杨坚笑道:“我那夫人素来擅长烹饪,今日专门为殿下准备了些拿手好菜,也算是她的一片心意,哈哈。”
宇文招目光幽幽,点点头道:“如此......生受嫂夫人了。”
行过中庭,又连过两重院落,才步入宇文招卧室,二人分宾主落座。
杨弘四人将食盒中的酒菜端出,在案上放得满满当当,几乎连筷子都插不下,这才将食盒收起,退出门外,侍立窗前不动。
宇文招大感意外,却不便多说,只得一边为杨坚行酒布菜,一边随意攀谈道:“丞相,本王听说尉迟迥兄弟兵势浩大,连破州郡。近日王谦、司马消难又附逆于他,丞相可有妥善对策?”
杨坚向宇文招敬酒,洒然笑道:“这些不过是跳梁小丑,有郧国公、蒋国公、杨国公出马,不日就可平定,殿下勿忧。来,喝酒!”
宇文招目光闪烁,沉吟着喝下杯中酒,杨坚却道:“不过我听说,尉迟迥谋反,拥立的却是殿下之子,不知实情如何?”
宇文招一惊,大声道:“绝无此事,我只有五个儿子,目下都在府中。且大宗伯府有玉牒记档,尉迟迥不知从何处找来无知幼子,竟然冒充我的儿子。”
杨坚微笑道:“我哪会不知,这不过是尉迟迥李代桃僵之计,本相从未相信。”
二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不知不觉已是酒酣耳热。
宇文招忽道:“本王近日新从西域购得一批甜瓜(即哈密瓜),皮薄肉厚、清甜爽口、香味浓郁,待我命人取来解酒。”
言罢高声传唤,不一时,宇文员、宇文贯各捧数瓜而入,杨坚并不在意,只笑盈盈看着宇文招用随身小刀剖瓜削皮,切成若干方方正正的瓜肉,果然香气四溢,令人垂涎。
宇文招以刀刺瓜,递至杨坚身前,笑道:“丞相请用。”杨坚酒意上涌,也不顾及,张口从刀尖上咬过瓜肉,咀嚼起来。
赵王招要高祖就第,引入寝室,左右不得从,唯杨弘与胄兄弟坐于户侧。 及酒酣,赵王以佩刀刺瓜,连啖高祖,将为不利。——《隋书·卷四十·列传第五》(下同)
窗外杨弘、元胄等人始终目不转睛盯视房内,见宇文招刀锋雪亮,利刃只在杨坚胸前、脖颈徘徊,顿时大惊失色。
四人对视一眼,元胄点点头,大踏步走入房中,声如洪钟道:“丞相,相府有事,不可久留,您该回府了!”
宇文招正欲借递瓜之际一刀刺入杨坚咽喉,忽见一条身材长大的壮汉昂首闯入,不禁一惊,随即怒喝道:“本王与丞相说话,哪容得到你这下人多嘴!还不退下!”
胄进曰:“相府有事,不可久留。”赵王诃曰: “我与丞相言,汝何为者!”叱之使却。
元胄双目直视宇文招,怒发冲冠,须眉皆张,按刀直至杨坚身侧,威势惊人。
宇文招仔细端详元胄,忽道:“你,看你似乎有些面善,你是何人?”
元胄以姓名相告,宇文招一惊,道:“元胄,莫非是五哥门下的元胄?久闻你刀法霸绝关陇,今日一见,果然是壮士!”当即斟酒赐予元胄,元胄接过,一饮而尽。
宇文招目中杀气一闪即逝,笑道:“元将军,我与丞相欢饮,岂有恶意,你何必如此紧张,倒像是鸿门宴一般。”
胄扣刀入卫,赵王问其姓名,胄以实对。赵王曰:“非昔事齐王者乎?诚壮士也!”赐酒,曰:“吾岂有不善之意?卿何猜警如是!”
杨坚目中微有厉芒,却熏熏然道:“殿下,元胄一介莽夫,何必与他计较,来,我们继续饮酒。”宇文招只得将解腕尖刀放落,与杨坚频频举杯。
又过半个时辰,宇文招眼珠一转,忽地以袖掩嘴含糊道:“哎呀,丞相,本王不胜酒力,腹胀欲呕,少陪!”言罢踉跄起身,就欲出门。
元胄双目圆睁,跨上一步,铁钳一般的大手已握住宇文招手臂,硬邦邦地道:“殿下,呕吐最是伤身,且安坐调息片刻,定然无妨。”竟强按宇文招坐回席上。
宇文招心中焦急,忽又站起,道:“不行,非呕不可。”元胄再次上前拦阻,一连三次,宇文招始终无法脱身。
宇文招大恨,又道:“这酒委实厉害,喉头干渴得厉害,元将军,烦请你去厨下取些水来。”元胄纹丝不动,却恍若未闻,宇文招对他竟毫无办法。
赵王伪吐,将入后閤,胄恐其为变,扶令上坐,如此者三。赵王称喉干,命胄就厨取饮,胄不动。
杨坚对这一切浑似不觉,依旧怡然自得,殷勤劝酒,宇文招只得强作欢颜,勉强应对。
此时已近申时,眼看案上酒食将尽,忽听门下通禀:“滕王殿下到!”杨坚一愣,宇文招却大喜过望,疾步出迎,杨坚只得一同起身。
滕王宇文逌原本也是为了商议对付杨坚而来,却见二人醉态可掬,相扶相搀,亲热异常,不禁愕然。
宇文招高声笑道:“十三弟,来得正好,我与丞相正在欢饮,快快入席,与我们同饮!”
却故作立足不稳,跌出数步,靠在长子宇文员身上,一把将腰间玉珏扯下,塞入宇文员手中,低声道:“让李璋的人立即动手!”
旋即摇摇摆摆又走上前来,拉住宇文逌便往里走。
杨坚正欲跟随,身旁元胄大急,附在杨坚耳边道:“丞相!形势大为异常,须速速离去!”
杨坚双眼半开半合,低声道:“他们没有兵马,能有什么作为?”
元胄急道:“兵马本就是宇文氏的,他若抢先下手,我们大事去矣!我元胄不惧生死,但白白牺牲又有什么益处?”
胄与高祖耳语曰:“事势大异,可速去。”高祖不悟,曰:“彼无兵马,复何能为?”胄曰:“兵马悉他家物,一先下手,大事便去。胄不辞死,死何益耶?”
杨坚略一犹豫,摇了摇头,低声道:“无妨,时机未至!”
又扬声笑道:“二位殿下,且等等我!”快步追上,三人又在房中坐下。
元胄与杨弘等人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忧虑。此时房中已有宇文招、宇文逌两人,万一有变,只怕首尾难以兼顾,就要出事。
正在焦虑之际,杨弘蓦地脸色一变,道:“武陵,你听!”
四人一齐屏息凝神,只听后院隐隐已有披挂铠甲和刀刃出鞘之声,四人顿时变色,杨弘断然道:“不能再等了!武陵,你将丞相架出,我去夺门!”
元胄二话不说,一阵风般闯入房中,厉声道:“丞相,相府百事丛杂,您怎可沉迷酒食?”也不待杨坚说话,一把拉起杨坚就往外走。
宇文招惊怒交迸,大喝:“岂有此理!丞相没有说走,奴仆怎能强迫主人!拦下!”
立时间,后院脚步密集,百余名王府护卫自两侧廊庑疾奔而出,手中长刀寒芒闪烁。
杨弘冲至院门,见门已上锁,反手抽刀一声怒喝,将门锁劈断,大吼道:“快!快!”
元胄拖着杨坚奔至院门,杨坚兀自昏沉,元胄大叫:“元威、陶彻,架起丞相,杀将出去!”
元威、陶彻一左一右架起杨坚,脚不沾地往二重院落狂奔。
元胄霍然回身,当门伫立,探手将长刀拔出,双手握刀虎吼一声:“哪个敢来!”声如轰雷,惊得追兵一起驻足。
胄闻屋后有被甲声,遽请曰:“相府事殷,公何得如此?”扶高祖下床趣去。赵王将追之,胄以身蔽户,王不得出。
就在这时,王府四面八方猛然响起闷雷般地吼声:“丞相回府!丞相回府!”
宇文招闻声,如遭雷击,身子一晃,已跌坐床上,脸色苍白如同鬼魅,只仰天大叫一声,将五指狠狠击在案上。
“蓬!”几案四分五裂,宇文招五指已是鲜血淋漓。
杨弘持刀开路,已冲入第二重院落,府中卫士见他来势如风,自己又不得号令,只得纷纷退避,一行人终于冲至前院。
前院数百丞相府护卫已在院中列成刀阵,接住杨坚等人,缓缓退出府来。
元胄持刀断后,弓身如一只猎豹,盯视身前缓缓逼近的府中侍卫,一步步退出王府大门。
赵王恨不时发,弹指出血。高祖及门,胄自后而至。
此时府外围满了来往行人,见此情景无不惊诧骇异,驻足观望,议论纷纷。
杨坚刚被搀上马车,杨雄、虞庆则已飞马赶至车前,正待问安,杨坚遽然开目,双眸清澈中泛着冷酷的光芒,一字一顿道:“赵王谋害本相,幸得牧府精兵救援及时,来人,将赵王阖府拿下!”
杨雄、虞庆则在马上一齐躬身道:“谨遵丞相钧令!”
一时间,黑压压的雍州牧府精兵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出,将赵王府彻底淹没。
三日后,七月壬子日,朝廷颁发诏令:“赵王宇文招光天化日之下谋杀大丞相,越王宇文盛原为相州总管,在京期间私通尉迟迥,欲行不轨。经大司寇府审验明白无误,着即满门抄斩!”
是日,赵王宇文招及其子宇文员、宇文贯、宇文乾铣、宇文乾铃、宇文乾铿,越王宇文盛及其子宇文忱、宇文悰、宇文恢、宇文懫(zhì)、宇文忻在东市被斩首示众。
此后,杨坚又以串通宇文招、宇文盛为名,先后诛杀:
宇文泰长子周明帝宇文毓之子宇文贞、宇文实,宇文贞之子宇文德文;
宇文泰第三子周孝闵帝宇文觉之孙宇文湜;
宇文泰第四子周武帝宇文邕长子周宣帝宇文赟之子宇文衎、宇文术,次子宇文赞及其子宇文道德、宇文道智、宇文道义,三子宇文贽及其子宇文靖智、宇文靖仁,四子宇文允,五子宇文充,六子宇文兑,七子宇文元;
宇文泰第八子谯王宇文俭之子宇文乾恽、宇文緷、宇文綪、宇文淄;
宇文泰第九子陈王宇文纯及其子宇文谦、宇文让、宇文议;
宇文泰第十一子代王宇文达及其子宇文执、宇文转;
宇文泰第十二子冀王宇文通之子宇文绚;
宇文泰第十三子滕王宇文逌及其子宇文祐、宇文裕、宇文礼、宇文禧。
次年五月壬申日(一说辛未日),杨坚将北周小皇帝宇文阐毒死,时年九岁。
至此,杨坚将宇文泰所有子孙全部屠杀殆尽,合计四十七人。
其中最年长的赵王宇文招不满三十岁,最小的尚在襁褓之中,而大多数都在十岁以下。
此外,宇文泰大哥宇文颢的长子宇文什肥之子宇文胄参与尉迟迥叛乱,被杨素所杀;次子宇文导的次子宇文亮在追随韦孝宽攻淮南时被韦孝宽所杀,四子宇文椿、五子宇文众也被杨坚所杀。
再加上此前宇文护杀宇文毓、宇文觉;宇文邕杀宇文护全家,又杀六弟宇文直全家;宇文赟杀五叔宇文宪全家,以及早夭早亡的宇文子弟,终于——
宇文泰以及大哥宇文颢、二哥宇文连、三哥宇文洛生的所有子嗣全部死去!
中国古代数千年,再无任何一个王朝如北周这般,建国仅仅二十四年,所有皇族就全部死去,竟无一个活口,说是古今第一悲惨皇族毫不为过。
而且,北周并不是在山河破碎、天下板荡、民怨沸腾、民不聊生的背景下灭亡的,而是在天下形势欣欣向荣、国家前景蒸蒸日上时,就突然遭此大难的。
北周王朝也并没有做过什么太多伤天害理的事情,至少在古往今来的王朝中,为恶程度并不出类拔萃。
只可叹北周太祖文皇帝宇文泰一代不世出的伟人,空有经天纬地之才,若是知道自己的子孙竟是这样的结局,又会作何感想?
这真是,悲哉——宇文!痛哉——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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