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叮铃......”
夕阳斜照下,空灵、悠远的驼铃声在漠北的草原上随风飘荡,一队骆驼商旅自北而来,百余辆满载貂皮、毛毯、鹿茸、玉石等北方特产的大车首尾相连,逶迤向南缓缓行进。
蓦地,“轰隆隆”,身后北方的天边猛然响起如雷的马蹄声,一抹黑线自地平线升起,迅速向南蔓延。
“是马贼!”有人惊呼,数百人的商旅队伍立时一阵慌乱,连骆驼也不安地昂起头,四处张望。
“不会的,这里离都斤山可汗王帐不出百里,什么马贼敢到这里抢劫?”一个汉人模样的老者止住手下的惊慌,沉声道:“好像是军队。”
议论间,一队队突厥骑兵已如潮水般将商队包围。
两匹马拦在商队前方,一个是身高臂长、肤色白皙、相貌英俊的突厥达官,另一个长发披肩,却用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放出犀利的寒光。
突厥达官向商队高声道:“且住!近日可贺敦(突厥皇后)丢失许多财物,怀疑你们队伍里有汉人盗贼,要搜查后才能离去!”
汉人老者急忙下马,恭恭敬敬抚胸施礼道:“我们是大隋的正经商人,绝不敢窝藏盗贼,大人尽管搜查便是。”
那人将手一挥,突厥兵士涌入人群,挨个仔细审视相貌,许久,却一无所获。
这突厥达官望向蒙面之人,露出疑惑神情。
蒙面人目光缓缓移向天地交汇的远方,沙哑的嗓音道:“安大人,那人在漠北经营多年,耳目灵通,生性又极为狡猾,也许已听到了风声,先一步离开了都斤山?”
突厥达官眉宇间已现出忧虑,道:“此人逃走,将来必生祸患,须立即向可贺敦禀报!”言罢呼哨一声,率领众人打马向来路飞驰而去。
黄沙漫漫,胡雁高飞,一队十余人的骑士从茫茫戈壁中行来。
为首一个而立之年的中年人剑眉朗目、英气逼人,只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皱纹,颀长的身躯随着马势起伏,极目远眺之际,朗声笑道:“兄弟们,加把劲,前面就是狼山了!”
此人正是大隋左勋卫车骑将军长孙晟。
今年初,长孙晟奉大隋天子杨坚之命,陪同东突厥使者因头特勤护送杨坚赐给大义公主的宝物前往都斤山突厥王庭,盘桓数月后突然不辞而别,再度横跨万里戈壁,回到隋朝。
长孙晟一行翻越狼山,抵达沃野镇(今内蒙古巴彦淖尔五原),稍作休息便渡过黄河,沿陇山东麓飞驰南下,一路风餐渴饮、晓行夜宿,直入关中。
眼见大兴城遥遥在望,长孙晟心中涌起难以名状的感慨:“自己这么多年往返大漠草原,家中妻子高氏也委实辛苦了,不知长孙行布又长高了多少,长孙恒安会叫阿耶、阿娘了吗?”呼吸不由有些急促,眼眶也微有湿润。
“大人,二老爷来接您了。”身旁随从出言提醒,长孙晟举目看去,果见城门下摆放着一列仪仗卤簿,二哥长孙炽微笑而立。
长孙晟的父亲长孙兕共生有四子,长子长孙謩已逝,次子长孙炽现任大隋开府仪同三司、吏部侍郎,三子便是长孙晟,四子长孙敞现任御林军左卫直阁将军。
长孙晟驰至近处,下马一揖到地,道:“二哥,有劳远迎。”
长孙炽上前扶住长孙晟,道:“三弟,一路辛苦,陛下说你近日返京,命我前来迎接。”
长孙晟向宫城方向拱手道:“谢陛下。”又问:“二哥,陛下在京吗?”
长孙炽摇头道:“陛下今日去了岐州(今陕西宝鸡岐山),高左仆和杨右仆都陪着去了,说是察看仁寿宫选址。”
又帮长孙晟拂去身上厚厚的尘土,道:“你远途劳顿,暂且回家歇息,估摸陛下两、三日就回来了。”
长孙晟一时踌躇,面露矛盾之色,道:“二哥,实不相瞒,我从突厥回来,有急事面见陛下......,这家我就不回了,烦请二哥去我府中向我妻儿报一声平安。”
长孙炽一惊,道:“你这就去岐州?莫非突厥出了什么......。”忽然意识到事关军务,自己不该过问,忙道:“你重任在肩,尽管去吧,家中一切有我。”
长孙晟默默点头,不舍地凝视一眼长安,翻身上马,向众随从道:“走,去岐州!”
岐州距长安三百里,长孙晟快马如飞,子夜时分已至杨坚御驾行在。
杨坚听闻长孙晟求见,立即披衣而起亲自接见,高熲、杨素也闻讯赶来。
“长孙郎,前时接到你的密奏,大义公主处有诸多流言蜚语,到底实情如何?”
杨坚两鬓已经斑白,肩背也微有佝偻,但气质愈发深沉。他一面赐高熲等人坐下,一面向长孙晟发问。
长孙晟接过宫人端来的热茶,道:“启奏陛下,臣前番上奏,大义公主收到陛下赐予的南陈七宝铜镜妆台,曾在铜镜上题诗一首,语意颇为不恭。陛下可还记得?”
杨坚点头道:“她写的诗朕看过了,其中‘余本皇家子,空事写丹青’颇有怀念周朝之意,还有什么‘一朝睹成败,怀抱忽纵横’,她想睹什么成败?又怀抱什么纵横?莫非......这么多年她还不死心?”
长孙晟道:“原本大义公主出身宇文氏,心怀前朝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不付诸行动,原也无妨。但此番臣在染干、都六速等人处探知,大义公主近来屡屡在雍虞闾面前蛊惑,建议他与西突厥泥利可汗、达头可汗结盟,一致对外、攻击我朝!”
杨坚目中寒芒闪动却不说话,他在位已十多年,早已不似刚登基时那般沉不住气。
倒是杨素奇道:“大义公主失心疯了吗?东、西突厥分裂这么多年,互相仇杀不休,全赖我大隋支持,才得以苟全,他们怎么可能化干戈为玉帛,又怎么可能反噬我朝?”
杨坚冷冷道:“处道,东、西突厥能不能和好、会不会反噬我们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大义为什么会再起异心。”
高熲沉稳道:“季晟将军万里来归,连夜求见,想必已有答案。”
长孙晟向高熲投以钦佩目光,道:“陛下,臣在突厥有些耳目,经过多方打探才知,数月前,有一名叫杨钦的汉人突然来到突厥王庭,向大义公主游说,说我朝将有大乱,正是借助突厥复辟周朝的绝佳时机。”
“大乱?”杨坚微有动容,随即冷笑道:“如今朝廷轻徭薄赋,百姓安居乐业,州郡府库充盈,除了岭南、桂州(今云南桂林)有些小小叛乱,四海升平,乱从何来?”
长孙晟略显犹豫,吞吞吐吐道:“据说......这杨钦对大义公主说,是......是......是柱国大将军、庆州总管、彭国公刘昶有意起兵复周,请大义公主引突厥兵南下......,定可出其不意攻入长安。”
“侯莫陈昶?!”杨坚眼中已有惊异之色。
杨素倒吸一口冷气,道:“刘昶坐镇庆州(今甘肃庆阳),扼守关中北面门户,当年沙钵略就是攻庆州不克,才未能进入关中。刘昶如果真有异心,关中开门揖盗,形势危矣!”
杨坚目视高熲,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道:“独孤,朕龙潜藩邸之时,与侯莫陈昶最为交好。那时你在赵国公(独孤信)府,我们和皇后四人常在一处读书习武,感情何等真挚?这些年侯莫陈昶虽无功绩,朕也没有亏待于他,让他进位柱国、国公,出任上州总管,他怎么可能......?”
高熲目光复杂,思索片刻,轻声道:“臣也觉得难以置信,但......,但他毕竟是......是周朝的驸马都尉,他的妻子......正是大义公主的亲姑姑。”
杨坚浑身一震,口中喃喃道:“宇文、宇文。”语气中透出浓重的压抑。
这一刻,众人都觉察出杨坚的几许老态。
杨坚只有霎那间的迷惘,随即恢复了刚毅神情,道:“长孙郎,依你之见,侯莫陈昶是否果真与此事有关?”
长孙晟毅然道:“回陛下,彭国公是否参与,臣没有凭据,不敢断言。但事涉长安显贵,却极有可能!”
杨坚双眉一扬,道:“何以见得?”
长孙晟道:“臣的耳目曾见过这杨钦一行,他们虽行踪诡秘,且人人用黑巾蒙面,但有人曾见过他们的兵器。据描述,他们中有几人的刀鞘虽然普通,但鞘中似乎是——千牛刀!”
“千牛刀”三字一出,杨坚、高熲、杨素一齐霍然起身,大惊失色。
“千牛刀”源自南朝刘宋孝武帝刘骏,是专门为御林军打造的一种制式兵器,持有千牛刀的御林军被称为“千牛卫”,是御林军中的精锐。
千牛卫由南朝传入北朝,北魏、西魏、北周、隋朝都沿用这一制度。隋朝建立十二卫府,千牛卫隶属领左右大将军府统辖,负责宫中戍卫。
杨坚满面怒容,道:“领左右大将军韩擒虎如今身染重病、奄奄一息,领左右府无人掌总,千牛卫竟出了叛逆?”随即高声道:“元旻!”
元旻大步走入,杨坚道:“朕命你为检校领左右大将军,即刻返京,召集千牛卫清点人数,察看是否有脱岗离京者,务必一人不漏!清点完立即回来见朕!”元旻大声领旨退出。
高熲道:“陛下,刘昶也不宜再留在庆州,不过此刻真假难辨、证据不足,不宜兴师动众。不如由尚书台发文,命刘昶回京述职,陛下以为如何?”
杨坚点头道:“独孤虑得是,就依你之言。”高熲躬身退出,召来薛道衡,命他连夜下发宪命。
待返回时,听长孙晟道:“陛下,如今漠北形势也极为微妙,雍虞闾对大义公主......”
杨坚截口道:“不必再称她公主!”
长孙晟应声是,继续道:“雍虞闾对宇文氏的妖言颇为意动,所幸染干、都六速极力反对,他才没有铤而走险。臣以为,应立即派出朝廷重臣前往都斤山,恩威并施,稳定住局面。”
杨坚一字一顿道:“不仅要稳住局面,还要——除掉宇文氏!此女不除,北疆永无宁日!”
又向高熲道:“独孤,你看何人出使突厥为宜?”
高熲沉声道:“朝中重臣,以虞庆则最为熟悉突厥事务,可以为使。”
杨坚颔首道:“不错,你这就命他明日赶来岐州,朕对他面授机宜......。”
话音未落,杨素插口道:“陛下,臣有异议。”
杨坚、高熲一愣,杨素正容道:“虞庆则精于突厥事务不假,但他纳沙钵略之女,也即是雍虞闾之妹为妾,有瓜田李下之嫌,恐怕不宜出使。”
杨坚顿时陷入沉思,高熲目光一闪,望向杨素,杨素已不自觉将目光移开。
高熲心知,虞庆则与雍虞闾有姻亲关系,正因如此才是上佳人选,但杨坚如今猜疑之心日重,反而不会用他。
果见杨坚缓缓点头,道:“虞庆则的确应该回避,那该以何人为使?”
杨素道:“礼部尚书牛弘是楷悌君子,循循有长者之风,可以为使。”
见杨坚沉思不语,高熲叹息道:“牛弘的确品行方正,但君子可以欺其方,与蛮夷打交道,也需要胆气雄壮之人。臣以为苏威刚正执拗,正好去与雍虞闾打擂台、硬碰硬。此外,民部尚书斛律孝卿在齐朝时就曾多次出使突厥,熟悉漠北形势,可由牛弘、苏威、斛律孝卿三人同时出使。”
杨坚闻言,忽地笑了起来,道:“苏无畏这家伙在府中歇了这么久,也该滚回来办差了!就依独孤所言,命他三人出使突厥。”
随即正容道:“苏无畏如今只是一个开府,位份太低,就让他起复为门下省纳言,作为正使吧。”
杨素听高熲轻轻一句话,不费吹灰之力就帮苏威再次入居台阁,心中颇有感触,当即道:“臣附议。”
杨坚又转向长孙晟,道:“此行虽说有三位朝廷重臣,但他们只是台面上的,真正要达到目的,还是要看你的手段,你可有信心?”
长孙晟面容平静,道:“臣必尽心竭力,不负陛下重托!”
杨坚凝视长孙晟,叹道:“大隋有长孙郎,是国家之幸、社稷之福!”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大隋使节队伍在戈壁滩上已艰难行进了两个月。
浩瀚的天地之间,除了阴郁晦暗的天空和黑沉沉的冻土砂砾,只有这五千士兵和千辆辎重大车,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
一路走来,时而狂风怒吼、飞沙走石,时而雷电交加、大雪纷飞,令人魂飞魄散,惶惶然有身处黄泉地狱之感。
是夜,牛皮大帐中,苏威、牛弘、斛律孝卿、崔彭、长孙晟等人听着拳头大的碎石密集如雨地砸在帐篷上,神情肃穆、一言不发,似乎都被这天地之威震慑。
良久,苏威叹息道:“长孙季晟,你这么多年频繁往来漠北,委实不易呀!”
长孙晟微笑道:“纳言大人,戈壁大漠虽然变幻莫测,但好比性情耿直之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其实相处久了,也很好打交道的。”一语说得众人都笑起来,气氛已少了些凝重。
崔彭是杨坚钦点的使团武官,奉命率军保护众人安全,他武艺出众、兴致颇高,道:“季晟将军,你说我们此去,能否慑服都兰可汗?除掉宇文氏又有几成把握?”
长孙晟沉思片刻,道:“都兰要仰仗大隋对抗西突厥,让他屈服并不困难。难就难在除掉宇文氏。她在突厥十多年广施仁义,突厥人对她十分敬重。再加上她先后嫁给他钵、沙钵略、处罗侯、雍虞闾四任大可汗,分得的部族人口极多,已经成为草原上举足轻重的一股独立势力。要除掉她,不能硬来,只能相机行事。”
牛弘奇道:“她和雍虞闾不是夫妻吗?怎么有自己的独立势力?”
长孙晟笑道:“尚书大人,突厥与我们华夏不同,他们虽实行收继婚制度,但更多的是一种政治联盟。宇文氏身为周、隋两朝公主,谁娶了她就意味着得到了天朝上国的认可,有利于在草原上树立正统形象。故此,夫妻二人各有领地,各有部众,平时并不在一起生活。”
牛弘摇头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夫为妻纲都不遵守,果然是化外蛮夷。”
长孙晟知道牛弘是位老夫子,只知儒家经义,旁的一窍不通,也就笑而置之。
年逾花甲的斛律孝卿却道:“这事委实棘手。老夫当年出使柔然,为齐神武帝迎娶小郁久闾公主。小郁久闾氏入塞时有三千陪嫁的精锐骑士,那是她的私产,柔然可汗和神武皇帝都指挥不动,只听命公主一人。如今这位宇文氏实力想必远在小郁久闾氏之上,单凭咱们这区区五千人......。”言罢连连嗟叹。
崔彭将大腿一拍,慨然道:“当年西汉霍去病封狼居胥,东汉窦宪勒石燕然,何等爽快?我朝何不派大军远征漠北,犁庭扫穴,一劳永逸,彻底诛灭突厥,岂不胜过这样小心翼翼、投鼠忌器?”
苏威哼了一声,道:“崔子彭,我们这五千人一路北上,一仗未打,已经冻死病死数百军士,你想犁庭扫穴,谈何容易?”
崔彭昂然道:“当兵的死于征途是平常之事,能死于王事,为国捐躯,何足可惜?长孙将军,你说是不是?”他是杨坚身边一等一的亲信,对刚刚复职的苏威并不如何买账。
长孙晟却苦笑一声,道:“崔大将军,北方草原并非只有突厥。突厥以北还有高车,以西还有铁勒、回鹘,以东还有契丹、靺鞨、生女直。我朝若诛灭突厥,不出十年,草原上又会兴起新的霸主,不过是春风吹又生的局面罢了。”
崔彭一时语塞,长孙晟见众人意兴阑珊,却慨然道:“但只要华夏统一,国富兵强,北方胡虏就不足为虑!我等有幸生逢明君圣主,不该辜负此身,当有所作为,名垂青史!后事想他作甚?”
一席话又说得众人振奋起来。
又行月余,隋朝使团终于走出戈壁,脚下绿意渐生,远方已是苍翠原野。
再行数日,草原深处响起“呜呜”的牛角号声,数千突厥骑兵列着整齐的队列驰来,为首的正是雍虞闾的弟弟,突利可汗染干。
染干三十多岁年纪,相貌文秀,若是换上汉人衣冠,活脱脱便是一个长安士子。他与长孙晟是多年好友,奉都蓝可汗雍虞闾之命前来迎接。
两人见面十分亲切,长孙晟向他一一介绍三位使臣,众人一齐向北进发。
来到都斤山,都蓝可汗在王庭接见,苏威宣读杨坚颁赐都兰的圣旨,旨意中无非是勉励都兰好生抚慰部众、为国藩篱之类的官样文章,又将带来的礼物献上。
仪式结束,都兰在王庭设宴,款待苏威等人。
席间胡琴琵琶齐鸣,突厥歌女舞姬盘旋,正在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际,苏威向都兰道:“大汗,这些年大隋与突厥相安无事,两国百姓共享太平,这都是大汗的功劳,下臣敬大汗一杯,为大汗上寿!”
雍虞闾年方而立,面目冷峭阴鸷,较之染干更显剽悍,闻言举杯笑道:“苏大人,这都是大隋圣人可汗的仁德所致,我有何功劳?”
苏威话锋一转,道:“但近来下臣听闻,我朝有一亡命之徒名叫杨钦,潜入突厥境内煽惑您与大隋为敌,不知可有此事?”
雍虞闾正欲举杯,闻言缓缓将酒杯放下,神色淡然道:“杨钦?我不知此人,苏大人从何处听来的?”言罢目视染干,目光中有严厉之色。
苏威也将酒杯放下,硬邦邦道:“大汗,明人不说暗话,杨钦在都斤山出没已有半年,见者大有人在,您此时推脱,似乎殊为不智!”
雍虞闾眉头渐渐竖起,低沉的声音道:“苏大人,我是都斤山之主,我说没有杨钦其人,就是没有。”
苏威怒气上涌,大声道:“杨钦是隋朝罪人,大汗矢口否认,难道想包庇他吗!”
雍虞闾听苏威咄咄逼人,也已怒气勃发,道:“都斤山方圆数百里,人口数十万,我怎知杨钦是谁?苏大人,你若有此人的证据就拿出来,若是没有,就请免开尊口!”
长孙晟听苏威三言两语就把话说僵,急忙拱手道:“大汗息怒,我等也是风闻,并无依据。不如请可汗下令,搜索一番,若有此人,便将其交给我们。若无,也免得徒生猜疑。”
雍虞闾目光闪烁,略一思索,道:“长孙大使,你这话还有几分道理。好,我就给你这个面子。都速六,你这就去命各部仔细盘查族内是否有杨钦其人。”
都速六是已故沙钵略可汗幼子,雍虞闾最小的弟弟,闻言起身领命而出。
经此风波,众人也无心宴饮,草草收场,苏威等人自回馆驿歇息。
才一进门,苏威便埋怨道:“长孙郎,看此情形都兰明摆着是要包庇杨钦,你让他们自行查看,岂不是问道于盲?”
长孙晟气定神闲,道:“纳言大人,这不过是下官拨草寻蛇之计。杨钦若是隐忍不出,我们到哪里去寻他?这番动静一出,他必然设法逃走,我们才有机会。”
牛弘道:“他若继续潜伏呢?”
长孙晟微笑道:“我在都斤山多年,朋友自也不少。他若不走,我终究能把他揪出来!”
于是众人议定,由崔彭领兵在山外关隘处游弋,长孙晟则连夜外出,一夜未归。
雾气氤氲、麝香浮动,一间浴室内,一个女子秀发披肩,身披浴袍,缓步而出。
明玉般地脸颊上犹有水珠,更显清丽无铸,宛如芙蓉出水,极尽妍态,只眉宇间隐有忧愁,令人生怜。
她就是十四年前远嫁突厥的北周赵王宇文招之女——千金公主。
一个高大男子迎上前来,为千金公主拢起秀发,一边用丝巾擦拭,一边沉声道:“公主,隋朝使臣来了,情形似乎不对。”
千金公主娥眉紧蹙,倚靠在男子宽阔的胸膛,道:“遂伽,居士他们早已走了,有什么可虑?”
男子名叫安遂迦,本是突厥部落中的没落贵族。千金公主与雍虞闾只是名义夫妻,并无真实感情,倒是与这位相貌英俊的安遂迦一见钟情,就此双宿双飞。
安遂迦皱眉道:“当日长孙晟不辞而别,我就预感将有大变,让他们尽快离去。但他坚持留下杨钦,继续在都斤山作为联络。此人隐藏在我的族人之中,我担心会被查出。”
千金公主微惊,道:“大汗对我联合达头、泥利的建议颇为动心,他不会配合长孙晟。”
安遂迦道:“大汗固然不会,但长孙晟其人在都斤山经营多年,无孔不入,只怕有其他人会为他卖命。”
千金公主银牙紧咬,半晌缓缓道:“你顾虑的是,应立即派人送杨钦离开都斤山,往西突厥处躲避。若是无法离开,就......将其除去,免除后患!”
安遂迦默默点头,转身正欲离去,却听千金公主略带哀婉的声音道:“遂伽,你自己也要小心。”
第二日,苏威突然向都蓝可汗提出辞行,都兰颇觉意外,往日隋朝使者前来,往往会在都斤山逗留一段时间游览风景,这个苏威怎么这么快就走?
又听苏威提出,临行前想见一见可贺敦,毕竟是大隋天子义女,万里跋涉而来若不相见,回去恐怕天子问起无以回奏。
都兰也觉苏威所言有理,便命人请千金公主前来,为苏威饯行。
这日,都斤山王庭中人头攒动,突厥各部族有头有脸的王公贵族济济一堂,雍虞闾和千金公主端坐高台之上,看着鱼贯而入的苏威等人。
苏威脚步轻快,面有得意之色,扬声道:“大汗,下臣等人有要事需立即回国,特向大汗辞行!”
雍虞闾心中微有疑惑,脸上笑容不改,道:“苏大人,有何要事如此急迫?来都斤山一趟不易,何不多留些时日?”
苏威愈发神采飞扬,道:“下臣来的时日虽短,却无意中得了一件宝贝,急于回去献给我朝天子,故此不敢逗留。”
雍虞闾看一眼面无表情的千金公主,奇道:“是何宝贝?”
苏威扬手连击三掌,殿外数名隋军兵士抬着一口大箱子走入,苏威曼声道:“这宝贝是个活物,大汗要不要看?”
雍虞闾愈发惊奇,点头道:“就让我们开开眼界。”苏威命兵士开箱,众人一看,顿时一片大哗。
只见箱子里赫然是一个双手双脚捆绑住的年轻汉人,满眼恐惧、脸色苍白如纸。
雍虞闾霍然立起,怒道:“苏威,这是何意!”
苏威昂首冷笑道:“大汗,此人就是我们追缉的反贼杨钦!您口口声声说他不在此地,不知为何竟被我们撞见,真是奇哉怪也!”
雍虞闾猛然扭头注视千金公主,目中尽是责备与不满。千金公主也是心中大震,发髻上的金钗步摇微微颤抖,却不发一语,只在人群中寻找安遂迦身影,却遍寻不见。
苏威哈哈大笑,道:“大汗,您可知这人从何处寻得?”
雍虞闾已缓缓坐下,握住座椅扶手的手背浮出青筋,显见内心极为不安,苏威上前两步,戟指千金公主道:“就在可贺敦宫中寻得!”
千金公主凤目一睁,怒道:“胡说!他明明......!”这才醒悟险些失口,急忙止住,道:“苏威,你敢诬陷本宫,不怕灭族吗!”
苏威悠然踱了几步,当着满殿突厥王公,悠然道:“他明明已被你的好情人安遂迦处置掉了,对不对?”此言一出,满殿众人更是惊奇骇异。
苏威任众人交头接耳片刻,忽然转头道:“崔彭!”
只见崔彭腋下夹着一人大步走入,将那人狠狠掷在地上,正是已经晕厥的安遂迦。
千金公主不由颤抖着立起身来,目中已蕴满泪水,当着这么多人又不能上前探视,一时进退两难。
雍虞闾怒道:“苏威,你说这安遂迦是可贺敦情人,有何凭据?”
苏威坦然道:“崔将军。”崔彭一脚将安遂迦踢得仰面朝天,从他胸口掏出一件粉红亵衣,道:“公主,这件衣物你可识得?”
千金公主强忍泪水,怒斥道:“区区一件亵衣,本宫知道你从何处得来?休想含血喷人!”
苏威道:“好,既然你不肯承认,就休怪本官不顾及你的颜面——长孙郎!”
长孙晟大步走入,身后却是一溜十余名千金公主宫中的侍女,人人惊得浑身发抖,踉跄跪倒。
长孙晟沉声道:“可贺敦与安遂迦通奸,这些人都是人证!你们说吧。”一时间,众侍女七嘴八舌,将千金公主与安遂迦这些年在何时何地相会尽皆道出。
突厥王公都面面相觑,脸有愧色,抬不起头。
雍虞闾越听越怒,只觉颜面大失。突厥虽然有收继婚制度,但并不是没有忠贞观念,如果有妻子在婚内出轨,同样视为奇耻大辱,应被众人以乱石砸死。
他怒视千金公主,道:“你!你还有何话说!”
千金公主脸色惨白,颤抖如风中落叶,更不解的是,长孙晟有何本领,能逼得自己这些侍女背叛自己?
待见到长孙晟身后的染干面带冷笑,这才若有所悟,不禁嘶声道:“长孙晟,你这个魔鬼!”
此时苏威笑容一敛,声如金石道:“大义公主不守妇道之事,我朝天子早有耳闻,苏某此番前来就是核实此事,如今已水落石出!大义先是收留大隋反贼杨钦,这是一罪;进谗言离间大隋与突厥邦交,妄图使两国生灵涂炭,这是二罪;与他人通奸,不仅辱没大汗,更令大隋蒙羞,这是三罪。苏某奉大隋天子之命,褫夺宇文氏大义公主封号,从大隋宗室除名!并请大汗废黜其可贺敦之位!”
雍虞闾心中大震,他虽与千金公主没有感情,但少了公主的旗号,对他的汗位颇有影响,一时犹豫起来。
长孙晟最懂雍虞闾心思,知道必须快刀斩乱麻,当即朗声道:“大隋天子有旨,将另选宗室之女封为安义公主,赐婚突厥!”
雍虞闾听长孙晟如此说,一颗心稍稍安定,无奈将手一挥,道:“来人,将她拿下,囚入狱中!”
千金公主满脸悲愤,向左右厉声道:“你们谁敢上前!”又目视阶下自己的亲信部众,但这些人耻于公主与人私通,事先又无准备,一时踌躇,竟都不知所措。
苏威却阴阳怪气道:“呵呵,看来如今的都斤山,竟不知何人为主了,这真叫下臣大开眼界!”
雍虞闾气得浑身颤抖,怒喝一声:“都速六!还不将她拿下!”都速六率心腹武士一拥而上,来擒千金公主。
千金公主却镇定下来,向都速六喝道:“滚开!我自己会走!”又不屑地扫视一眼雍虞闾,大步下阶,来到苏威面前,双目通红,凝视不语。
苏威原本正在自鸣得意,却在她目光逼视下渐渐不安起来,身子也似乎矮了下去。冷不防千金公主一口唾液唾在苏威面上,厉声骂道:“隋狗!”
苏威措不及防,急忙连连后退,以袖拭面,尴尬万分。
长孙晟却大步迎上,挡在苏威身前,沉声道:“公主,请自重!十四年前,是下官护送您来到突厥,您如果诚心向化,安富尊荣,又何来今日之事?”
千金公主仰头盯视长孙晟,满眼都是刻骨仇恨,道:“杨坚杀我父亲,篡夺大周江山,屠灭我宇文满门,换了是你,会认贼作父吗!”
又环视众人,长声大笑道:“我生是大周的千金公主,死是宇文家的好儿女——此心如铁,万世不移!”
她看一眼昏迷在地的安遂迦,悲凉摇头,一步步向殿外走去,一阵凄凉入骨的歌声随之响起:
“盛衰等朝露,人世若浮萍。荣华实难守,城阙终自平。富贵今何在?空事写丹青!余本皇家子,飘流入虏庭。一朝睹成败,怀抱忽纵横。古来共如此,非我独申名。唯有明君曲,偏伤远嫁情。”
歌声缥缈,声遏浮云,胡雁亦为之落泪。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