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3月9日的“兴隆巷事件”,中共四川省委遭到破坏。
7月酷暑中,李鸣珂带着助手李觉鸣,奉中共中央之命来到重庆,参加新组建的四川临时省委工作,建立起了省军委机关。
李鸣珂任省委常委兼省军委书记,李觉鸣任军委秘书兼负责保卫和锄奸工作的地下特务队长。
为了反击国民党军阀的屠杀政策,他们决定进行报复。经过李鸣珂精心布置,由李觉鸣带领两个地下特务队员,在9月24中午,在离刘湘第21军军部不远的大马路杨柳街上行刺,击毙政训部主任戴弁。
刺戴案发生后,刘湘严责其部下第3师师长、江巴卫戍司令王陵基,务必缉拿“凶手”归案。于是,重庆城内军、警一齐出动,全城戒严,开始了大搜捕。
李鸣珂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本来,处于地下状态的中共四川省委机关不见得会被发现。但事情坏在内部出的叛徒身上。
在大搜捕之前,已有一个四川早期较为著名的共产党人自首叛变。此人名叫彭兴道,早在大革命开始前就已加入中国共产党,还被中共中央派赴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回国后,曾在武汉任《楚光日报》总编辑。
大革命失败后,共青团中央派他回四川清理团组织,建立起共青团临时省委,由他担任了省委书记。
后来,彭兴道由于工作中不能团结同志,又与中共四川省委闹对立,被免去团省委书记职务,调到涪陵担任团县委书记。
以后,他满腹牢骚,心生异念。不久,团中央在上海召开代表会议,一位路经涪陵前去赴会的四川代表请彭兴道“一起去玩”,彭兴道便擅自去了上海,并以代表身份参加会议。
团中央知道后,责令他回川检查错误,接受处分。彭兴道含恨回到四川,一头栽进了军阀的怀抱,投靠了江巴卫戍司令王陵基,当上了王陵基师部的秘书。
投靠新主子后,彭兴道便急于寻找机会立功。刚好,这时大搜捕发生了,他便千方百计进行活动,找到共青团四川省委秘书廖时勉竭力劝诱。
廖时勉此时正因同妻子和团省委另一位女工作人员闹“三角恋爱”而受到批评,团省委还要将他们拆散并调离重庆。
廖时勉等人不愿接受批评,更不愿离开大城市,正对组织不满中,经彭兴道一拉,就下了水。
由于廖时勉的出卖,共青团四川省委遭到破坏,抄出大批文件。接着,中共四川省委、共青团江巴县委也遭到破坏,党、团省委书记及有关干部相继有30余人被捕。
1928年底,因军阀之间发生争夺地盘的“下川东之战”,王陵基奉命率部打到万县,占领了军阀杨森的老巢,并将师部移到了万县,为刘湘镇守下川东门户。
彭兴道、廖时勉、汪海若等叛徒,也跟着主子到了万县,并在那里利用被他们控制的《万州日报》,大登反共文章。
这时,正在川西工作的万县籍共产党人牟偶仁,其母亲听说各地都在捕杀共产党,担心儿子在外有危险,便一再托族人写信催促牟偶仁回家,最后,甚至请人发去一封电报,谎称“母昨去世速归”,将他骗回家中。
母亲的一番好心,反而使牟偶仁回到万县即遭逮捕,经彭兴道等人引诱,也叛变参加了反共活动。
于是,在《万州日报》上,从1929年4月13日至5月7日,便几乎每日一篇地连续刊出了牟偶仁的长篇叛徒自白书《今天的我》。
他吹嘘说,共产党的工作除了妇女工作以外他什么都做过,并从工人运动、农民运动、士兵运动、青年运动、土匪运动、教(民间邪教)民运动等各方面,对共产党的所谓“罪恶”进行了肆无忌惮的攻击。他还声称:
我的决心是以我残余之身,在生命未终以前我应不遗余力的提示所谓共产党的真相,我为得要剪除蝎蛇的共产党起见,我除了尽力的在青天白日之下,不容一点共产党的技术发展而外,我是供力于制止共产党的国民党强大起来!
李鸣珂交给文强的特殊任务,就是要他到万县去,设法制裁彭兴道、廖时勉、汪海若、牟偶仁等几个叛徒!
现在想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文强只身一人,又不能带武器(以防上船后被搜出坏事),要到军阀王陵基的师部驻地去,想出办法制裁几个得到军警保护的叛徒——
而且,所去的地方又是文强曾以共产党人身份公开活动过的地方,时间才过去一年多,当地人多半还未忘记大名鼎鼎的风云人物“文教官”“文大队长”。他随时都有被指认的危险……
要想顺利完成这样的任务,真是跟通过当年的蜀道一样,“难于上青天”。
但是,只有那样的非常年代,才会有那样的非常之举,文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临行前,李鸣珂关切地叮嘱他:
“到了那里,见机行事,只要能除掉一个叛徒也能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也算完成任务。你还可以找玉华商量,请她帮助,她是个好同志,人又聪明……”
文强感激地回答:
“大哥,请放心好了!”
6月上旬的一天,文强又一次来到了万县。
那时的万县城虽说已是长江边的一个重要城市,川东水运的门户,但却还没有修建轮船码头。
县城在长江北岸,轮船到万县后,只能停泊于长江南岸的巨鱼沱,然后,由小木船将乘客转送到北岸,从杨家街口上坡进城。
万县杨家街口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文强搭乘民生公司的轮船于正午时分到达万县,他提着简单的行囊,随同乘客们一起渡到北岸,爬上杨家街口那高高的石梯。
顶着夏日火辣辣的骄阳爬上坡后,眼前便是文强十分熟悉的商业街南津街了。一年多以前,他们的第20军政治部就设在离此不远的地方。
文强正在街边的树荫下东张西望,打算先找一个旅店住下时,忽然——真是无巧不成书,迎面走来一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此行准备要加以制裁的叛徒牟偶仁!
文强心中暗暗叫苦。牟偶仁也看到了文强。他脸上露出惊疑的神色,强装笑脸道:
“啊呀,文老师,大驾光临敝县,欢迎欢迎!……不知是哪股风把你吹来了?”
文强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想着应付的法子。他装作垂头丧气的样子叹道:
“唉,一言难尽……我现在是落魄江湖载酒行,这世道我算是看透了,不想再过问政治。
我来是打算找玉华,约她同我一道出川去另谋生路。当然,也顺便看看你这样的老朋友。”
“你还没住下吧?”牟偶仁一边问,一边就把文强的行李提了过去,“走,到我家去住……”
“不麻烦你了,我随便找个小客店就行了,住不了几天。”
“哎呀老师,你这就见外了!我家只有一个老母亲和一个亲侄儿,大小三间房子,何必去住客店?我们师生二人好久不见,也正好多摆摆龙门阵嘛……走!”
牟偶仁不由分说,拉了文强就往他家走。文强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暗暗盘算着:
事已至此,只好将计就计,见机行事,先住到他家里去再说。说不定,还更好找机会制裁这个叛徒呢。
而牟偶仁把文强拉到家里去住,也并非出于师生之谊,而是想要把文强作为共产党的“要犯”,交给王陵基,好邀功请赏。
两人各自打着主意,到了离码头不远的牟偶仁家里。文强本以为一个牟偶仁好对付,没想到,牟偶仁那个侄儿牟志昌,并非小孩,而是个年轻力壮的汉子。
这下子,事情有点棘手了。牟偶仁叫牟志昌上街去买来酒菜,款待文强,又叫文强给玉华写了字条,要牟志昌送去,告之已到万县,要玉华到牟家来见面。
在摆谈中,牟偶仁不断打听文强在旷部的情况——他只知道文强被派去旷部搞兵运,连文强在旷部当了旅委书记都不知道,当然,更不知后来的变化。
文强便虚与委蛇,说自己与旷继勋一直合不来,闹得水火不容,只好离开了,从此,脱离了中共组织。
“唉,”牟偶仁叹道,“老师,你在共产党内得不到重视,真是太委屈了……想当初你和朱德介绍我加入共产党的时候,那真是革命的黄金时代,可惜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不瞒你说,我今天已经投到三师王芳洲手下,只求平平安安混碗饭吃。回想当年轰轰烈烈的情景,我也经常是有苦无处诉,有泪往腹中流啊!”
“老弟不必叹息,你总还是比我这异乡飘零之人强。”
“老师,你莫这样说,凭你能文能武的本事,走到哪里都可以大显身手的……
不过,你两次入川,名气甚大,这次来到万县,定已受到注意。
明天上午,你需得去拜访一下彭兴道、汪海若、廖时勉三人——他们现今都是三师王芳洲手下的红人,同他们打个招呼,你才有平安出川的可能。”
“那是当然,都是当年共产党内的老朋友嘛!”文强嘴里说得轻松,心头却暗暗叫苦。
“另外,王芳洲统治万县,手下有一亲信军法处长陈宦湘,此人也不可不见……”
文强听到这里,知道自己已经落到了险恶之境,不但任务难以完成,恐怕还会白白牺牲在此地。
这一顿饭,文强吃得不知是什么味道。下午,玉华由她姐姐陪着来到牟家。看得出来,玉华对文强为什么会突然来到万县而且又住到牟家,充满疑问,但又不便明说,两人只好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玉华的姐姐提出,第二天她家请文强去吃午饭。牟偶仁本来表示反对,说明天已经安排满了,文强连忙安抚他说:
“中午这顿饭,不影响老弟的安排,其他时间都听你的。”
第二天,文强由牟偶仁领着去了《万州日报》社,同彭兴道等三个叛徒见了面。
彭兴道与廖时勉二人,文强是第一次见面,汪海若则是当年他从万县逃离后在武汉见到过的,那时,汪海若还是个小姑娘,一个热情单纯的共青团员……
文强由几个叛徒带着看了看报社的出报情况,叛徒们也闭口不谈叛党之事,只说请文强对报社多加指点。
文强则推说自己无能,两次入川毫无建树,只得知难而退,预料今后前途,有如乱世漂萍,一切只看命运安排……
从《万州日报》社出来后,牟偶仁把文强送到了玉华家门外,约定下午2时前,去西山茶园会见王陵基的军法处长陈宦湘。
玉华一家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宴席款待文强,对这个外省青年,玉华的父母都十分喜欢。
午餐后,文强把玉华叫到一旁,同她谈了此行的目的和面临的险境。很显然,任务不能完成了,目前要紧的是文强如何能安全脱险。
两人商量了文强逃离万县的办法……
下午,牟偶仁和牟志昌一起,带文强到县城南边的西山公园去见陈宦湘。
当年,在第20军政治部工作时,西山公园常有群众集会,文强是经常在那些集会上慷慨讲演的风云人物。如今,此地已没有了当时那种热火朝天、群情振奋的景象,除去不多的一些游人外,只听得浓荫中一片刺耳的蝉鸣。
到了公园里的茶馆,牟偶仁四下里看了看,把文强往一张茶桌边领去,那里已经坐着几个人。牟偶仁趋步向前,低头向其中那个穿着便装的中年人耳语了几句什么,然后抬起身来对文强介绍道:
“文老师,这就是第三师军法处的陈处长……”
文强不露神色,镇静地含笑向陈宦湘点点头,在茶桌边坐了下来。
陈宦湘斜眼打量了一下文强,傲慢地拖着腔调说:
“文先生,当年你曾与朱德一起到万县宣传革命,是共产党中的有名人物。此次来万,有何贵干哪?”
文强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茶,瞟了坐在一旁,显得有些尴尬的牟偶仁一眼,然后叹道:
“文某早已脱离共党,厌倦政治,此行乃回乡之前,中途顺道来重游故地,拜访老友。未曾想惊动陈长官。”
陈宦湘冷笑道:
“文先生在万州是著名人物,可以说是妇孺皆知的共产党徒。虽云厌倦政治,脱离了共党,但空口无凭,难以让人相信。
若是此地有人还把文先生当作共党对待,不免引起种种猜疑,我们也不好交待。我想请文先生公开发表一个声明,让万县军政官员广为周知,免生误会。不知文先生意下如何?”
牟偶仁在一旁帮腔道:
“文老师随便写几句,我们在《万州日报》给你登出来……”
文强含笑摇头道:
“愚意以为此议不妥。文某本已不参加政治活动,只不过是一过路游客而已。与贵县政治毫不相干。若贸然登报声明,岂不是又介入政治了?这样一来,反倒会遭人耻笑……”
陈宦湘没想到文强会不买他的账,但他并不甘心,又反复对文强进行威胁、利诱,但都不得要领,他不耐烦地说:
“登报声明脱离共党,这是中央党部的规定,不可不履行。当然,文先生这样的人,写文章都是要反复推敲的。给你一周期限如何?”
文强知道这是最后通牒,不可硬顶。他沉吟片刻,只好点头答应了。
回到牟家,文强少不了要假意对牟偶仁抱怨几句。牟偶仁自然百般劝诱,说登报声明一下有什么关系?又不要你出钱。
过了两天,已是农历五月初四。这天一早,牟偶仁对文强说:
“明天是端阳节,我要回梁山乡下去给父亲上坟,最多三天就回来。志昌留在家里陪你……”
文强从牟母口中得知,牟偶仁的回乡安排是在几天前就定好的,扫墓祭品都已准备好了,看来不会有诈。文强知道,机会来了。
当天下午,待牟偶仁一走,文强便对牟志昌说要去给玉华家里送点过端阳的粽子,牟志昌形影不离地跟着他。
到了玉华家,文强找机会悄悄给玉华交待了几句,然后告辞出来,在街上买了些酒菜。
当晚,他请牟母和牟志昌饮酒过节。从不饮酒的文强,只劝牟家母子二人对饮,他在一旁想出各种话题来劝酒。牟志昌见有好酒好菜,经不住几劝,很快就被灌醉了。
待证实牟志昌确已烂醉如泥,牟母也已睡下后,文强连忙在昏黄的油灯下展纸挥毫,赶写了两封“遗书”,一封给玉华,另一封给牟偶仁。
他知道,自己逃走后玉华将是首当其冲的怀疑对象,因此想通过此信为她开脱,便在信中说了些“情场失意”的话,称自己是在政治上和爱情上的双重失败者,得不到玉华的爱情,只好结束自己无意义的生命。
给牟偶仁的信则写得长一些。他在信中痛斥了国民党背叛大革命带来的恶果,也谈到了因对中共党内的错误策略和领导不满,只好脱离政治生活。
他写道:
“自脱离CP的政治生活以后,我的精神是衰颓到极点。环境逼人,是没有办法啊!”
“回湖南没有出路,在四川也不是出路,在这革命高潮激荡的时候,没有立场,又何必来苟且偷安呢?
我没有勇气来登报脱离共产党籍,保存了这没有勇气的尸体,有什么意义和价值?
这种种之上再加上爱的问题不得解决,相信真诚的友情却又被朋友所出卖,个人生活全无出路,因而只有“痛快的在大江中汹涌的波涛中死去”……
凌晨时分,一乘轿子来到牟家门外。
带路的是玉华的一个干娘,这个农村妇女长得结实粗壮,身材和说话声音都像个男性。她轻轻敲开门后,站在门外低声问:
“先生是不是文强?”文强点点头。
玉华的干娘提着马灯,照了照手里拿着的一张照片,又照了照文强——那是文强与玉华在广汉相会时照的合影。
“验明正身”后,玉华的干娘才叫文强赶紧上轿,并交给他玉华准备好的十块银元。
轿夫一声低沉的吆喝,轿子起肩后便快步飞跑起来……
文强又一次从万县死里逃生,一路顺利到了忠县,玉华的姐姐在那里教书。
牟志昌天亮后,被牟母叫醒过来,只见桌上放着文强写好的两封《遗书》,赶紧跑出去,沿江边寻找,果然找到了文强丢弃的衣服、鞋袜——那是文强上轿时,交给玉华的干娘放到江边,布下的疑阵。
牟志昌急忙向当局报告了此事。这样的事,在当时万县那样的县城算得上是轰动一时的社会新闻,《万州日报》在当天特地出了《号外》,报道文强投江自杀及刊出有关打捞尸体的启事。
牟偶仁回来后得知此事,大为扫兴,他将文强的《遗书》拿来,反复研究后,删去了其中谴责国民党和不点名暗骂他这个“朋友”的句子,又添加了几句骂共产党的话,拿到《万州日报》去,以《投江自杀的黄埔生文莱之为的是找不着出路和爱的问题不能解决》为题发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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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徒们还为文强的“遗书”加了个长长的编者按语,对文强的经历作了简介,说他是“努力为共产工作,人民之受其害者,不知凡几。”
直到因旷继勋部参加同盟军与刘湘军东道之战战败,“该党计牺牲二十八人,由是大起分化。文始彻底觉悟共产之恶,脱离该党政治生活……因己身问题不得解决,突于十二日晨,投江而死。”
第三师军法处长陈宦湘和他的顶头上司师长王陵基得报后,自然恼恨不已。这一次,被民众称为“王灵官”的军阀王陵基,未能同名震川中的共产党人文强见上面。
——直到30年后,他俩才以“国民党高级战犯”这一同样的身份,在中国共产党的战犯管理所北京功德林监狱里见了面。此乃后话。
再说,彭兴道、牟偶仁等人见打捞不到文强的尸体,仍然怀疑其自杀有诈,牟偶仁还跑到玉华家去,威逼玉华交待文强下落。
更为严重的是,文强那封本意是为玉华开脱的“遗书”和编造出来的“因情场失意而自杀”的故事,在县城里一时成了街谈巷议的话题,好事者众口相传,议论纷纷,《万州日报》上甚至还登出了谴责玉华薄情逼死情人的文章。
在当时那样传统观念相当强的县城,这样的舆论足以杀人。玉华的母亲因此而不幸气急病逝。
文强再也没有料到,他的这一番历险,使他的爱情生活真正遭到了失败——因玉华母亲之死,玉华的姐姐从此坚决反对他俩的婚事,认为文强是玉华家的克星。
玉华也因母亲之死的阴影,无法从心头抹去,不再与文强继续像过去那样来往。
文强此后又因长期从事出生入死的地下革命斗争,他俩从此“缘尽”……
“假自杀”之计,使文强逃脱了魔爪。而为假自杀编造的“情场失意”故事,却弄假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