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是当时四川军阀中较大的一支——第21军军部驻地。
第21军军长刘湘,字甫澄,于前清光绪年间,投考成都新军弁目队,后转入四川陆军速成学堂,21岁毕业后,在川军中当见习军官。
因其对时任营长的速成学堂同学杨森“挖墙脚”,收回了抗命不归的杨森部下三个连,因功而被从上尉差遣提拔为营长,取杨森而代之。后来,又在镇压讨袁军时立功,被提升为团长。
在民国初年军阀混战中,刘湘不断依据军事、政治形势变换立场,今天拥某人,明天又倒某人,今天接受甲的委任,明天又接受乙的推戴,靠着军事力量和政客手段步步上爬,很快崛起,成为四川军阀中一股举足轻重的势力。
刘湘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刘愿庵在1928年5月代表中共四川省委写给中共中央,在关于四川政治经济形势和党务工作的报告中,对刘湘有这样一个评语:
刘湘……四川军阀中最狡猾、最有政治眼光和手腕之一人。最近极力模仿蒋介石……(在军阀混战中)他自己绝不显然先与何方开战,只是等待别人的冲突,而自己出来借口制止纠纷,统一川局。
他的部队因为学系的关系,与他人不能结合,又没有可以公认的新首领,不能不拥戴他,所以内部颇能团结,对外现与蒋介石勾结甚深。
刘愿庵所说的刘湘“最狡猾、最有政治眼光和手腕”之处,不仅因为他在各个方面都显得比其他四川军阀高出一筹,而后并打败了四川各路军阀(包括他的叔父刘文辉在内),成了“四川王”,还因为他在追随蒋介石反共时,往往能比别的军阀抢先一步。
在1927年的“清共”中,刘湘一手制造的重庆“三三一惨案”,比蒋介石在上海发动的“四一二”事变要早将近半个月。
而且,在建立专职特务机构对付共产党方面,刘湘又走到了前头。众所周知,蒋介石依靠的专职特务机关有两个:中统和军统。
中统,即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其前身为国民党中央党部组织部党务调查科,以收集中共情报为主。
1930年以后,调查科才转为以侦查、破坏中共组织和抓捕共产党人的特务活动为主,建立起了特工总部,在各地发展了特务网。
军统,即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其前身为1932年建立的复兴社特务处,在抗日战争时期发展成为最大的特务机关。
而刘湘,早在1930年3月,就公开建立起了第21军特务委员会,大量收罗共产党的叛徒充任特务侦缉员,采取“以毒攻毒”的策略对付共产党,使重庆和四川的共产党组织遭到极为惨重的损失。
本来,中共四川省委一直设在重庆。1928年3月9日,大革命失败后刚建立起来的第一届中共四川省委,在重庆城内兴隆巷8号召开巴县县委成立会议时,突遇警察上门收取捐税。
警察见是一群青年男子聚在一起,只疑心他们在聚赌,将他们一齐逮捕,但是,当场搜出的文件却使他们暴露了身份,中共临时中央在“八七会议”后派到四川重建组织的省委书记傅烈,和省委组织局主任周贡植等9位共产党人,被杀害于城东朝天门河边。
同年秋,因叛徒出卖,省委再次遭到严重破坏,代理省委书记张秀熟等于10月1日夜里被捕,随后,四川临时省委转移至成都。
省军委书记李鸣珂那时才从上海由中共中央派到四川,与张秀熟接上关系不久,住在城东长江边靠近东水门码头的芭蕉院小巷中。
1920年代重庆沿江旧照
10月3日,李鸣珂趁搜捕稍停的间隙,与军委秘书兼地下特务队长李觉鸣一起,冒险去到张秀熟住地吴师爷巷探察,发现屋门上已被贴了封条,知道情况不妙,连忙转移到外地避过风头。
同时,他给中共中央特科负责人顾顺章和老领导周恩来(周恩来11月上旬才从苏联莫斯科回到上海)写去告急信,作了汇报。
待到风声不那么紧了,李鸣珂这才又回到重庆城里,与省委委员项鼎、共青团省委负责人方明等一起组建了中共川东特委,李鸣珂兼任川东特委军委书记,并继续以省军委的名义领导着重庆及川东地区的武装斗争。
文强到重庆后,在城东朝天门码头附近一家小客栈住下,然后按刘愿庵给他交待的接头方法,给他的妻子、省委委员周敦琬的二姐家投了一封信。
第二天,就有一个瘦小个子的青年来到客栈找他接头。来人便是省军委秘书兼地下特务队长李觉鸣。
李觉鸣那年19岁,也是湖南人。在那个交通困难、通信不便的年代,同乡人在异地相逢,自然是倍感亲切的。
李觉鸣是黄埔军校第五期,比文强晚一期。但他还未毕业,就因为有一次反对体罚学生而被关禁闭。然后,被一个值星同学偷放出来后,逃回了家乡,后来,通过湖南学生运动领袖夏曦介绍,到武汉找到恽代英,被安排进入中央军校武汉分校政治大队学习。
不久,他被调入第24师叶挺部教导团第一大队,先做学兵,后任班长,大队长就是李鸣珂。
参加南昌暴动后南下途中,李鸣珂被任命为革命委员会参谋团手枪队(即警卫队)队长,又调李觉鸣到手枪队做班长。
到瑞金后,李觉鸣由共青团员转为共产党员。几次被派作周恩来、恽代英等人的临时警卫,从瑞金出发,他负责押运革命委员会的机要文件与行李。
到了汕头,他又和另一个警卫班长李文贵一起被抽调作周恩来的随身警卫组长,一直护送周恩来到了陆丰的金厢、南塘。
周恩来在南塘时已卧病不起,由当地党组织安排住下养病,周恩来吩咐发了路费和介绍信,叫李觉鸣等人先走,经香港撤到上海。
以后,李觉鸣又在霍步青和李鸣珂领导下,参加中央军委交通科工作,不久奉中共中央之命,随李鸣珂一起被派到四川。
文强与李觉鸣一谈起来,竟发现彼此的人生轨迹,有不少相交之处。文强谈起从潮州撤出后在路上遇见周恩来的情景,这时,才知道李觉鸣当时正在周恩来身边……
“原来是你啊!”
两人都笑了起来。
随后,李觉鸣带着文强到重庆城东芭蕉院,见到了李鸣珂。
李鸣珂这年30岁,留着八字短胡,显得比实际年龄老相。他是四川南部县人,与文强同是黄埔军校第四期同学,不过,他是同廖宗泽一样读的步兵科。因为都是共产党人,两人在黄埔军校时便已熟识。
南昌暴动失败后,李鸣珂转移到上海,成为周恩来手下的得力干部。
1927年11月14日,中共临时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决定调整中央组织机构,中央不设部,改为在中央常委下设立组织局领导各科工作,周恩来代理组织局主任,李鸣珂被任命为组织局下设的军事科科长——总管中央军事工作。
由此可见,周恩来对李鸣珂非常倚重。广州暴动前,李鸣珂奉周恩来之命,带着助手李觉鸣前往香港,给港九地区地下党负责人恽代英、聂荣臻送去经费,听取汇报。
为直接了解广州暴动失败后的情况,李鸣珂曾深入白色恐怖中的广州,险些落入敌手……
不久,他又奉派前往湖南,给南昌起义后与中央失去了联系的朱德带去中央的重要指示信(告之毛泽东领导的农军驻扎地区,指示朱德与之联络,共建苏维埃政权)。
信中特别对朱德说:
“中央特派李鸣珂同志经江西入湘专与你接头”,“中央一切重要的决议和关于军事运动的新政策,以及最近各省工农武装暴动的情形和统治军阀崩溃的趋势,已令鸣珂同志口头向你们详细报告”。
信中还交待:
鸣珂同志的任务完成毕,即回来报告,万一你们需要鸣珂同志在那边工作,他可参加师委并任军队中一部分指挥工作,一切一切都由鸣珂面达……
可惜,因当时正值湘、赣、粤几省国民党军对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和湖南游击区进行会剿,交通断绝,封锁严密,李鸣珂与助手李觉鸣未能进入湘南找到朱德率领的部队,只得返回上海。
这时,由于中共中央派入四川领导武装暴动的第一任省委书记傅烈于1928年春被捕牺牲,中央又决定将李鸣珂派回四川加强领导,担任省军委书记,领导武装斗争。
李鸣珂与文强既是黄埔军校同期同学,又都参加过南昌起义,相见之下,自然有不少的话说。李鸣珂的妻子李和鸣赶紧忙里忙外,打酒买菜,款待这个小老弟。
听了文强汇报旷部的兵变计划和有关这个问题的争论,李鸣珂皱起了眉头。
虽然他只有30岁,但多年的革命斗争磨炼已使他考虑问题较为冷静。他当然不同意盲目暴动。但是,他又深知旷部的兵变已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只是时间早迟而已。
考虑到文强与旷继勋的意见冲突已难于调和,不利于今后的工作,正好重庆又急需军事干部,李鸣珂便报告在成都的临时省委,将文强留在重庆,在他手下担任江巴(重庆地区)兵委书记,具体领导重庆地区的兵运工作。
临时省委同意了这一意见,另派了罗世文去旷部担任旅委书记。
文强对这一工作变动,自然也十分高兴,因为他早已对在旷部旅委中不断发生的争吵,感到厌烦,十分乐于在李鸣珂手下工作。
文强通过地下组织安排,在重庆城中米花街贫民聚居区内,佃了一处简陋的民房,住了下来。
随后,李鸣珂以省军委名义开办了好几期兵运干部训练班,请文强给重庆及川东地区的兵运干部传授兵运工作经验、有关暴动的理论知识和实际经验等等。
这可不同于如今的训练班。这是在白色恐怖下从事的反政府(按国民党当局的说法则是“反革命”)活动。
他们有时在闹哄哄的茶馆里,有时在长江南岸幽静的山林中,或三五人,或八九人,或装作谈生意,或扮作游山玩水,谈的却是运动部队、掌握武装、兵变暴动的刀光剑影之事。
有时,发现旁边“有异状”,他们就得立即疏散,分头绕道逃走……
仲夏里的一天,李鸣珂摇着一把折扇,在东水门残破的城墙边上,面对长江坐着,迎着江上刮来的凉风,含笑向文强问道:
“听说你那位重庆高中的妹儿,回万县去了?”
文强一怔,脸上露出了惊异的笑容:
“大哥,你也晓得了?”
“你经常给她写信,又找这个那个转信,大学、中学的同学都传遍了,哪个不晓得?”
李鸣珂说的“大学”“中学”,是当时地下组织称呼共产党、共青团的代号。“同学”就是党、团内的同志。
文强叹道:“她妈妈病了……”
李鸣珂说起的那位重庆高中女学生,是一个万县姑娘,名叫玉华。当文强随朱德在万县第20军开展革命工作时,就认识了这位初级女子师范学校的共青团员。
大革命失败后,玉华通过共青团组织的安排,同杨闇公烈士的侄女杨少兰(后来成为中共川西特委书记刘披云的妻子)转移到了成都,由共青团成(都)华(阳)县委安排去广汉县小学当舞蹈教师。
可是,因为在校领导学生搞反帝国主义活动,被学校解聘。以后,她又到了重庆,进入了中共川东特委借教育界人士名义,打着“为刘湘培养人才”的旗号创办的重庆高中。
这个学校由一位参加过南昌起义的共产党人梁伯隆主持校务,成为共产党人培养革命干部的学校和中共地下组织进行联络的据点。
不过,因为重庆高中的革命面目日益暴露,只办了一学期,就被刘湘察觉,以“经费缺乏”为借口下令停办了。
学校停办后,革命师生们并未散去,他们又在重庆长江南岸的南坪办起了西南学院。
重庆老照片 图片来自网络
这时,玉华得到万县家中来信,知母亲病重,便请假回家去了。
文强自大革命失败逃离万县后,仍然与玉华等几个共青团员保持了通信联系。后来,玉华在成都和广汉时,文强正在驻成都北门外凤凰山的旷继勋部从事兵运工作,两人也经常见面。
那时,因为反封建的宣传鼓动,“自由恋爱”几乎成了“革命”的同义词。年轻革命者们有不少在恋爱上表现得十分大胆。
当时,四川共产党人中追求玉华的就有好几个。不过其中追得最紧、最热烈的,要数文强。
文强还是小学生时,曾因受五四运动新思潮的影响,有过一次“反抗包办婚姻”的行动。
那是他父亲离家去云南后,母亲寄居娘家时,经外祖母提议,按习俗给文强订下了一门亲事,与女方家庭交换了生庚八字,送去了“订庚”的聘礼。
文强起初并不知道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直到父亲来信要求女方家庭送女儿上学读书,女方家庭表示反对,文强母亲在为难中,向文强征求意见时,他才得知这是关系自己个人幸福的“终身大事”。
他坚持要母亲退婚解约,力争了三年。最后,得到父亲来信支持,文强取得了胜利。
文强追求玉华时的精神,也跟当年要求退婚一样执着。他在地下工作的百忙之中,还千方百计写了一本本的诗送给玉华。见不到面时,又经常写信。四川地下党内或共青团内的好些同志都曾为他转过信。
这件事在当时四川的地下革命者中已不是秘密。
“她妈妈病了,你也该去看一看……”李鸣珂沉吟说,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见文强不解地望着他,李鸣珂正色说,“正好有一件任务想要你到万县去完成。”
“什么任务?”文强兴奋起来。
文强没有料到,后来的这件特殊任务,会使他只身重返他曾逃离的万县,还差点在那里成了“革命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