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时分,他们进入离川陕边境约40华里,大巴山北麓,米仓山脚下的陕南边境小城镇巴县境内。
当他们看到山下出现袅袅炊烟时,有熟悉本地情况的战士说,那是镇巴县境内一个小镇。
于是,徐永仕叫队伍停止前进。他告诉文强,此地盘踞着一支土匪队伍,匪首姓陈名德三,破落地主出身,自称是“李闯王”投胎,迷惑农民,占地为王,与官府作对,自封为团长,手下有近千人,在陕西镇巴、西乡等县境内为患多年。军阀当局对之无可奈何。
1930年代川陕地区小镇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徐永仕曾在吴会治率第一支队去陕南后,为补充兵力,奉李家俊之命,到邻近几县争取和收编小股土匪及地主武装,前后收编了几支人马共200多人。
其中,有的还在与军阀作战中发挥了主力作用。因此,徐永仕对与土匪打交道也有一些经验。
说完后,他同文强商量,由他先行下山,找陈德三谈判“入伙”,“勉从虎穴暂栖身”,以便伤病员得到治疗和休息。同时,打听吴会治、戴重两部人马的下落,再作下一步打算。
文强同意了他的建议,当天上午,徐永仕就下山去了,然后,文强又在山上布置警戒,随时准备应付不测。
左等右盼,直到夜幕降临,隐约之间,见到有人打着火把过来,这是徐永仕带去的一个卫士回来了。他告诉文强,徐永仕已见到陈德三,谈得颇为相投,今晚正在设宴款待。徐永仕怕文强着急,先派人回来告之,明早再将详情报来。
第二天上午,徐永仕的信送来了,他与陈德三已经谈妥,两支队伍合伙,他们的给养由陈德三解决,在离镇20华里的地方驻扎。
在信上,徐永仕还告诉文强,他已提出拜陈德三为大哥,与之结为桃园之谊,并对自己这支队伍作了一番吹嘘,谎称在四川还有1000人的队伍,随时可以拉过来,接受陈德三的节制。
本来,陈德三匪部盘踞在镇巴县,而另一股人多势众的土匪王三春,前段时间将陈德三赶出了镇巴县城,这时的他正急欲扩充实力,以便与王三春等土匪抗争。
见到这支来自四川万源的“徐大哥”的人马经过战火,又有武器,因而十分欣喜。
接下来,文强也随卫士下山到了镇上,见了陈德三。
陈德三中等个子,并不是一般人想象中的匪首模样,倒像个是个白面书生的小学教员,言谈举止还颇有些文雅。
徐永仕称文强是他的书记官,是湖南大学的高材生,后来,又在重庆大学专攻财经之学,是个大有前途的青年。文强没料到徐永仕会这样不着边际地吹嘘,但已不好否认,只得也跟着假吹两句。
当晚,他们按江湖规矩,在院坝里对月盟誓,拜陈德三为大哥,徐永仕、文强分别为老二、老三。陈德三带领他们念了自拟的誓词:
“永结金兰,同生共死,共图大业,义重云天。”
结拜仪式后。文强仿照诸葛亮《隆中对》的模式,给陈德三分析了一通天下大势,陈德三听后大喜。
为了考察文强的文才,陈德三又叫他当即写一篇《安民告示》,文强挥笔而就。陈德三读后,赞不绝口,毫不掩饰地说比他那位秀才师爷写得好。这一下,弄得在一旁的秀才师爷十分尴尬。
那位秀才师爷长得有点横眉怒目,且有一眼失明,形象比陈德三更像匪首。
宴席间,陈德三得意地吹嘘,有了徐、李二人入伙,就如同当年李闯王得到了牛金星、宋献策,为他在乱世称雄增添了羽翼。
尽管陈德三对他们显得十分热情,但文强发现,他身边那位秀才师爷老是阴沉着脸,就担心没有好事。
果然,一星期后,麻烦事情来了。
陈德三令文强去西乡县向驻军团长及县政府“借款”,言明要借现银2万元,以作“保境安民”之用。
文强忙去找徐永仕商量,谁知徐永仕竟说他知道此事,而且是陈德三与他一起商定的。他还天真地说,只要此事办成,哪怕只要到1万元,也算是立了大功,此后,我们在陈部说话就更有分量了,不但我们的队伍不会被他吃掉,还有利于我们对他们的改造……
文强闻之,真是哭笑不得,只好硬着头皮去完成这个意想不到的险恶任务。
动身前,陈德三给了他一乘坐骑,还派了一个马夫和一个勤务兵相随。
1930年代陕南驻军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当日午后,文强一行到达戒备森严的西乡县城,向城门守军说明情况后,他被押送到了驻军团部。
一个书记官出来审问他,文强拿出了临行前陈德三的秀才师爷写好的给该驻军团长的信,说明来意。书记官打量他一番后,十分惊奇地说:
“陈德三匪部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年轻人,你又怎么会胆敢前来向我驻军送这样的信件,以威胁口气提出要两万现款?如此荒唐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强便称,自己是一个读书人,湖南大学肄业生,后来又在重庆大学专攻财经,只因返乡途中被陈匪劫持,被迫在该部服务。
这位书记官闻言,大为感慨,说他也是个北京大学毕业生,现在才作了个书记官,言下颇有些同病相邻之意。
为了考察文强的文化程度,书记官问他能否写诗填词,他回答说,从7岁时便开始学习作诗写对联。书记官当即出题《相晤情》,要他写七绝一首。
文强要来纸笔,沉吟片刻,挥毫而就:
天涯险巇此时情,阶下囚为座上宾。
一夜熏风吹入幕,荷香送入梦中清。
写完后,余兴未尽,他又抄录了一首去年底赴城、万游击区途中,住宿于开县旅店时写的一首《无题》诗。
那一夜,他梦见在成都分手的学生刘德甫,惊醒后,披衣起身,挑灯写成这首五言古诗寄赠。
诗中回顾了南昌起义失败后他与刘德甫在长沙乡间隐居时的情景。他担心刘德甫不够老练,在社会上暴露左倾思想而遭到伤害,因此告诫其要“故作痴”。全诗为:
麓山微雨后,楚国落花时。
久客谈心曲,连床话古诗。
家山遥不见,浦树远含兹。
世事伤多变,吾人故作痴。
书记官展读之下,连声称赞,对他的态度更加友好起来,接着,这个书记官帮他想出了个主意:
若要在团长那里筹到钱款,只有以说服陈匪接受该团招安为条件。
文强只能同意,听了书记官的汇报,驻军王团长和西乡县县长一起设宴招待了文强,将他作为陈匪部派来谈判的使节看待。
当晚,文强与书记官同室而眠,书记官告诉他,所要的两万元多了一点,只要陈匪同意招安,团长答应给一万元,但要分两次给。
次日,王团长又接见他,问他招安是否有可能成功。文强语气十分肯定地回答:
“完全有可能,只是因陈匪已自封为团长,所以,最好是王团长大人能升为旅长或师长,名义上才好对陈匪进行节制。”
因为,他从谈话中已察觉到这位团长和书记官都急于通过招安陈匪而升官,所以,他的这一番话使得这位团长大人很是高兴。
文强终于从西乡县驻军团长处拿到了5000元现款,由王团长派人护送回到陈匪所在地。
陈德三当晚设宴为他接风洗尘,并夸他说得出做得出,办事能干,当场从他取回的现款中,拿出100块银元给他作为酬劳,封他为军需官。
后来,徐永仕对他说,不管招安是否能成功,你在陈德三面前都已是财神爷的地位了。
几天后,陈德三又派文强作为特使再赴西乡,与王团长谈判招安之事。随后,又将王团长的书记官请来陈部商谈。
一来二去,官、匪之间便以对话代替了对抗,相互称兄道弟起来。
时间过的很快,招安谈判尚未达成结果,已是秋风萧瑟,北雁南飞。
虽然,文强与徐永仕日日与陈德三谈笑风生,内心却无时不在挂念着四川的革命战友和正在遭受劫难的革命事业。
他们私下商议,不能就这样困死三边,决定由文强回川,设法与中共四川省委取得联系,然后,将队伍拉回去重整旗鼓,恢复四县根据地,让红军火种重新燃成燎原之势……
于是,他们向陈德三提出,在四川还有人马,想去拖过来入伙,陈德三自是高兴,爽快地答应了。
临别前夜,文强与徐永仕彻夜未眠,对今后的情况作了许多估计和筹划。
徐永仕出生于万源县五爪垭一个农民家庭,长得十分俊秀,一张白皙的圆脸,满口雪白的牙齿,看上去像个读书人。
但是,他却是从十几岁就当兵,在军阀部队里混了多年,一点没有读书人的气质。还有一手好枪法,作战十分勇猛,性情急躁。
在上一年冬率军打石塘坝时,他冲锋在前,被子弹击穿肩胛骨,险些送命,是李家俊派人把他送去开县临江寺,把伤治好后才又回来。
由于徐永仕在军阀杨森部孟青云团当过手枪营营长,所以,乡里人多称他“徐营长”。
文强知道徐永仕性急,特别嘱咐他,土匪头子往往是喜怒无常,翻脸无情,一切都建筑在“利害”二字上,因此,在土匪窝里不可操之过急,特别是不要让陈德三觉得在拉他的队伍。
他还特别提醒说:
“你要特别提防那个‘独眼龙’师爷,我看他一直对我们没有安好心。”
徐永仕笑道:
“怕他做啥子?谅他一只小老鼠斗不过猫。我们跟陈德三是拜把兄弟,他算什么?”
徐永仕认为,值得担心的倒是四川境内革命正处于低潮,形势险恶,到大军阀刘湘坐镇的重庆去寻找省委更是如入虎穴,文强此一去吉凶难测。
徐永仕千叮万嘱文强,要他多加小心,并选派了部下一位聪明伶俐、熟悉四川袍哥规矩的连级干部赖兆年作为他的卫士跟随回川。
他们谁也想不到,此一别竟成了他俩的永诀。
1930年代川陕土匪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原来,土匪头子陈德三从来就是见利忘义之徒。还在1928年,万源县项宗诗领导的花萼山农民起义失败后,项宗诗率残部逃入陕西镇巴境内,即被廖雨辰收买陈德三,将项宗诗及其部属剿灭,并割下项宗诗头颅交廖雨辰示众……
文强离开陈德三匪部后不久,徐永仕即去紫阳县寻访吴会治,没有找到,却碰到另一支土匪队伍的头子“高司令”,高司令是徐永仕早年在四川的同学,高司令向他索要枪支,他不好拒绝,又想建立起关系以便进一步工作,便送了一支手枪。
回来后,此事被陈德三得知,怀疑徐永仕与高司令有勾结,便在西乡附近白羊沟将徐永仕杀害,并枭首示众,罪名是“共产党图谋不轨”。
戴重也在此前后被王光宗杀害于西乡铁牛河坝,由当地百姓义葬于西关外牛首山。
当文强在重庆与省委取得联系后,正欲考虑通知徐永仕将队伍拉回四川,却听陕西来人说他已被害,大为悲恸……
四川红军第一路失败后,支队长以上领导成员9人中牺牲了7人,万源县农会常务委员13人中牺牲了10人。
极少数幸存者中的一人,就是中共在一路红军中的领导人文强。这是他生平中又一次奇迹般的死里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