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师傅,这是我亲手做的红烧肉,您尝尝。"门外,李雪梅低着头,手里端着饭盒,声音轻柔得像春日里的细雨。
二十年了,我还能认出她的声音。那股熟悉的感觉,一下子把我拉回了1985年的春天,那时我还在大队养猪场干活。
那会儿的日子,就跟村头的老柳树一样,看着不起眼,可扎根得深。天不亮就得起来给猪喂食,冲洗猪圈,满手的茧子,裤脚上永远沾着泥巴。
可我一点都不在乎,这份工作能养活我和生病的老母亲就够了。那时候,老娘的风湿病总是犯,每到阴雨天就疼得直掉眼泪。
记得老娘总念叨:"建国啊,你这一身猪粪味,咋给你说媳妇啊。"我就嘿嘿笑,心想着,只要能赚钱给老娘看病,让她少操点心,我就知足了。
李雪梅是村里的民办教师,她每天都要经过养猪场去学校。她总穿着件打着补丁的蓝布褂子,扎着两条细细的辫子,远远看去就像春天里的一朵小野花。
刚来那会儿,她老远就捂着鼻子绕道走。慢慢的,她倒是习惯了,有时候还会站在栅栏外头,看我给小猪接生。那时候的她,眼里总是闪着好奇的光。
她教书特别认真,经常放学后还要去学生家里家访。村里有个傻子的孩子,别的老师都嫌弃,她却格外照顾,放学后还单独教他认字。
老支书看我俩般配,张罗着让我们定了亲。那阵子虽然苦,但我心里头是甜的。每天走在田埂上,远远看见她的身影,我就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我妈知道这事后,躺在炕上抹眼泪:"建国啊,人家是教书先生,咱家啥条件啊,你可别耽误人家姑娘。"那时候她刚打完青霉素,脸色苍白得像张白纸。
我蹲在炕边给她捶腿:"妈,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干,让您和雪梅都过上好日子。"捶着捶着,我的眼眶就红了。
那段日子,我起得比往常还早。天不亮就去猪圈干活,中午抽空去地里种点菜,晚上还接了个修自行车的活计。手上的老茧磨破了,我就用盐水泡一泡,第二天继续干。
可天有不测风云。1985年春天快结束时,我收到了入伍通知书。拿到通知书的那天,我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当兵!这可是多少年轻人的梦想啊。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跑去找李雪梅。她正在校门口扫地,看见我跑得满头大汗,愣了一下。那天早上的阳光特别好,照在她脸上,能看见细细的绒毛。
"雪梅,你看!"我把通知书举得老高,"我要去当兵了!"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兴奋。
她的扫帚"啪"地掉在地上,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建国,你真要走啊?"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来,在晨光中闪着微光。
我握住她的手:"等我!最多三年,我就回来。到时候我就是一个真正的军人了!"那时候的我,多么天真啊。
可事情没那么简单。李雪梅的父母知道后,立马找上门来。她爹是个老教师,看不起我这个养猪的。
"当兵?那不是要去吃苦受罪吗?我们家就这一个闺女,可不能跟着你去受罪!"李雪梅她妈一边抹眼泪一边说,说得我心里直打颤。
村里人也议论纷纷:"这陈建国,也不想想自己啥条件,还想把人家老师的闺女带到部队去受罪。"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
正巧这时候,村长的儿子张富贵从县城回来了。他在县城开了个小卖部,穿着皮鞋,骑着永久自行车,一副大老板的样子。
没过几天,我就听说李雪梅要嫁给张富贵了。那天下着小雨,我在猪圈里呆坐了一整天,连饭都没吃一口。雨水顺着棚子的缝隙滴下来,滴在我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的发小王德志找到我,二话不说掏出两个玉米面馒头,递给我一个:"傻小子,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咱们去当兵,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王德志比我大两岁,是邻村的知青。他家里条件比我好,可他从不嫌弃我。他拍着我的肩膀说:"记住,男子汉大丈夫,向前看!咱们一起去军营闯出一片天地!"
我擦了把眼泪,狠狠咬了一口馒头。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香的馒头。
离开村子那天,我特意绕道从学校门口过。李雪梅站在教室窗口,远远地看着我。我们谁都没说话,就那么对望着。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眼里的泪光。
部队的生活比想象中还要苦。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训练,大太阳底下负重跑,手上的老茧磨破了又长。晚上躺在床上,浑身像散了架似的。
可我从来没喊过一声苦。想到村里人的闲言碎语,我咬着牙也要挺过去。王德志成了我最要好的战友,训练场上,他总是带着我;休息时,他教我认字,教我写信。
有一次野外拉练,我的脚磨出了血泡,实在走不动了。王德志二话不说,把我背了起来:"别人能走完,咱们就能走完!"他的背上都是汗,可步子一直很稳。
就这样,在部队里,我学会了开车,还考上了汽车技术员。连队首长表扬我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王德志。要不是他,我可能早就打退堂鼓了。
可天有不测风云。1987年冬天,王德志得了重病,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我一有空就往医院跑,给他煮稀饭,换衣服。看着他躺在病床上,我的心就像被人攥着一样疼。
半年后,他终于好起来了。那段时间,我几乎把所有的津贴都用来给他买营养品了。可我一点都不后悔,能救兄弟一命,这钱花得值。
"老陈,你小子有出息了。"他躺在病床上,虚弱地笑着说,"等咱们退伍了,一起回村创业。"那时候,我们都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通过王德志的家信,我断断续续知道了一些家乡的事。李雪梅嫁给张富贵后,日子并不好过。张富贵整天泡在麻将桌上,欠下了不少债,小卖部也开不下去了。
每次听到这些消息,我的心里都不是滋味。可我知道,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也回不去了。
1989年冬天,我退伍回乡。村里变化挺大,通了电,修了水泥路,有些人家盖起了小洋楼。我被安排在乡里的农技站当技术员,还跟王德志合伙办了个养殖场。
老娘看到我穿着军装回来,高兴得直抹眼泪:"我儿子出息了,再也不用养猪了。"她的病这些年也好多了,脸上有了红光。
我笑着说:"妈,这养猪可是个好营生,以后咱们要办大养殖场呢。"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特别踏实。
没想到,刚开始创业没多久,李雪梅就找上门来。她说张富贵欠了一屁股债,带着钱跑了。她想给我道歉,说当年是她太傻。
看着她憔悴的脸,我心里不是滋味。当年那个活泼的姑娘,现在眼角都有了皱纹。可我知道,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
"雪梅,你还是回去好好教书吧。孩子们需要你。"我轻声说。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院子里抽了一夜的烟。
这些年,养殖场越做越大,带动了不少乡亲们一起发展。王德志也把家搬来了,我们的孩子都在一起玩耍。看着院子里孩子们追逐打闹的样子,我觉得这日子过得值。
日子就这么过着,转眼就是二十年。村口的老槐树更粗壮了,枝叶婆娑,遮住了半个天空。夏天的傍晚,我常在树下歇息,听着知了叫声,想着这些年的经历。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这大概就是人生吧。今天,看着门外端着饭盒的李雪梅,我忽然明白,人这一辈子,最难得的不是守住什么,而是放下什么。
知了还在叫,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意气风发地站在阳光下,眺望着远方。那时的梦想,早已在岁月中沉淀成了一杯醇香的老酒。
窗外,暮色渐垂,炊烟袅袅升起,村庄笼罩在一片温暖的暮色中。日子还在继续,故事还在延续,生活总会给坚持梦想的人一个温暖的回答。
而我,只是这平凡生活中的一个过客,带着自己的故事,静静地走在夕阳下的乡间小路上。风轻轻地吹过,带来远处地里的青草香,那么熟悉,那么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