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把宝珠领回来了！＂我扛着行李走进院子，喊得中气十足。
娘亲一脸错愕，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了地上，嘴巴张得老大，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这是1985年秋天，我领着媳妇回老家的场景。那会儿我刚从县里运输公司开完会回来，开上了辆崭新的解放牌大卡车，顺道带宝珠回趟娘家。
想起十年前，我还是个啥也不懂的知青小伙子，满脑子都是诗和远方，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山沟沟里安了家。
1975年的夏天，我响应国家号召来到了川南山区插队。记得下火车那天，天气闷热得很，背着行李走了一天的山路，裤腿都磨破了。手里攥着妈给的十块钱，心里头直打鼓。
到了村里，队长把我安排到了李宝珠家。说是照顾寡妇家门口的知青点，其实是村里就她家还有空房。那时候知青点都住满了，我这个后来的只能跟着挤。
第一次见到李宝珠，她穿着打着补丁的蓝布衣裳，低着头站在院子里。她比我大六岁，带着个五岁的女儿小翠过日子。那时候她男人刚去世一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房前的老枣树都快歪到地上了。
我那会儿刚从城里来，连锄头咋拿都不懂，一双白净的手没几天就磨出了血泡。第一天下地，握着锄头的手就起了好几个大水泡，疼得直抽气，晚上疼得睡不着觉。
李宝珠也不笑话我，手把手教我种地、锄草。她说话轻声细语的，从来不急不躁，就跟对待小翠似的耐心。看我手上的泡都破了，还特意熬了药给我敷。
那年夏天特别热，地里干活热得要命，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她总会给我端来一碗绿豆汤，碗是缺了口的，可那汤却是甜丝丝的，里头还放了几颗红糖。我喝完了，她就蹲在地头摇着蒲扇，说：＂歇会儿吧，别累坏了身子。＂
小翠这娃娃特黏我，老远看见我回来就扑过来：＂知青哥哥抱抱！＂那奶声奶气的样子，把我心都给暖化了。她总爱缠着我讲城里的故事，我就给她讲电影院、公园、大马路，她听得眼睛发亮。
李宝珠虽然日子过得不宽裕，可从不让我出伙食费。我心里过意不去，没活的时候就帮着抱抱小翠，修修院子里东倒西歪的桌椅板凳。有时候还帮着劈柴、担水，慢慢地竟也习惯了这种生活。
村里有个老王头，看见我就摇头晃脑：＂城里来的细皮嫩肉，能吃得了这苦？＂我就笑笑不说话，心里想着：吃得了，为啥吃不了？
有一回，村里办红白喜事，李宝珠去帮忙，把小翠交给我照看。这娃娃半夜发起高烧，我背着她走了十里山路去卫生所，一路上黑灯瞎火的，险些摔了好几跤。
卫生所的大夫说：＂这孩子肺炎了。＂我心里一紧，赶紧求大夫给打针。回来时天都黑了，小翠在我背上直哼哼，我的心都揪着疼。
李宝珠回来看见我们，眼圈都红了：＂你说你，累坏了吧？＂我咧着嘴笑：＂不累，小翠这么轻，跟背个小猫似的。＂其实腿都快断了，可看着她心疼的样子，啥苦都值得。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慢慢学会了农活，能帮着李宝珠多干点活。看着她削瘦的背影在田间来回忙碌，我心里总觉得酸酸的。
村里人背地里说闲话，说她一个寡妇家收留年轻后生不像话。李宝珠愁得睡不着觉，想让我搬到别人家去。晚上我听见她在房里抹眼泪，心里头难受得很。
我攥着她的手说：＂我哪也不去，就住这儿。＂她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可我不能害了你啊。你还年轻，前程远大着呢。＂
秋收那天，我俩割完最后一块稻子，坐在田埂上歇脚。夕阳把她的侧脸照得通红，她用袖子擦汗的样子莫名好看。看着她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庞，我心里头一阵滚烫。
＂宝珠姐，要不咱俩成个家吧？＂我脑子一热就说出了口。这话我憋了好久了，每次想说都觉得时机不对。
她愣了半天，低着头说：＂我都是带孩子的人了，你还年轻...以后肯定会后悔的。＂
＂小翠就是我闺女！这一年多，我早就把她当亲闺女疼了。再说了，我都二十了，也不小了。＂我一把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粗糙得很，常年干活磨出的老茧硌人，可握在手里却让人心安。她红着脸点了点头，眼泪滴在了我们握着的手上。
消息传开后，村里人议论纷纷。有说我傻的，说我年轻轻就找个寡妇，得多没出息。还有人说李宝珠不要脸，勾引年轻后生。那些闲言碎语像刀子一样戳在心上。
我倒是不在乎这些闲话，可宝珠难受。晚上睡不着，就坐在院子里发呆。我就陪着她聊天，说些城里的新鲜事，逗她开心。
最难的是我娘知道后，差点没背过气去。她连写了好几封信，说要和我断绝关系，说我是在糟蹋自己的前程。连我爱看的连环画都给我寄来了，说让我回城里去。
那段日子，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宝珠天天红着眼睛，连饭也吃不下去了。小翠也不敢大声说话了，整天缩在角落里画画。
腊月里，我下定决心带着宝珠和小翠回了趟老家。一进门，娘就板着脸不说话，看都不看宝珠一眼。
小翠倒是机灵，甜甜地叫了声＂奶奶＂，又主动帮着收拾屋子。。蒸包子、炒青菜、煮肉汤，样样都做得好。
吃饭时，娘看着宝珠照顾我夹菜的样子，脸色渐渐缓和了。看见小翠贴心地给她捶背，眼圈都红了。晚上我偷听见娘和宝珠说话，宝珠一直叫娘，说会好好过日子。
临走那天，娘偷偷塞给我一个红包：＂过日子要紧着媳妇孩子，有啥难处就回来。＂又拉着宝珠的手说：＂以后你就是我闺女了。＂宝珠哭得像个孩子。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就是十年。我和宝珠白天在地里忙活，晚上教小翠读书写字。渐渐地，家里添了新家具，猪圈里多了两头猪，自留地里种满了果树。我还学会了开车，在县运输公司干上了。
去年冬天，宝珠病得厉害，发着高烧还想去地里干活。我把她按在炕上：＂你就歇着吧，我来伺候你。＂给她煮姜汤，喂药，擦身子，忙得不可开交。
她含着眼泪说：＂这些年苦了你了，城里来的后生，跟着我在山沟沟里受罪。＂
我笑着说：＂傻婆娘，和你过日子，我从来没觉得苦。要不是你，我这个城里来的细皮嫩肉的后生，哪能这么快就扎下根？＂说着说着，眼睛也湿了。
前几天，小翠的高考成绩下来了，考上了省城师范学校。全村人都来道贺，宝珠高兴得直抹眼泪。我偷偷给她抹眼泪：＂哭啥，闺女有出息是好事。＂
今天晚上，月亮挂在山头，我们一家三口坐在院子里乘凉。看着宝珠絮絮叨叨地嘱咐小翠在学校要注意的事，我忍不住打趣：＂当年那个文文静静的宝珠姐，如今可真成了话痨婆娘。＂
宝珠白了我一眼：＂还不是为了咱闺女。＂
小翠抱着宝珠撒娇：＂妈，你就放心吧，我一定好好学习，将来当个好老师。＂
我搂着宝珠的肩膀，看着月光下这对母女俩说说笑笑。这些年，宝珠的头发染上了些许白丝，可在我眼里，她永远是那个在田埂上害羞点头的姑娘。
那年我二十岁，她二十六岁，小翠五岁。如今我们都老了，可日子越过越甜。
和她成家，是我这辈子最对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