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的那个秋天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德性!"公社主任王长顺拍着桌子站起来,嫌弃地看着我,"一个修拖拉机的穷小子,也敢来我家提亲?"
秋风卷着院子里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进了堂屋。那天的天气阴沉沉的,就跟我的心情一样沉重。
我攥着手里那身新买的的确良衬衫,手心全是汗。这衬衫可是我攒了整整三个月的工分买的,还特意用分给妹妹的口粮钱去县城照了张相。
临出门前,我妈还特意用猪油给我抹了半天头,就盼着能风风光光地把事儿办成。那会儿家里穷,连像样的梳子都买不起。
王主任家的堂屋摆着八仙桌,桌上还有个收音机,茶几上放着昆仑牌香烟。这在我们生产队可是稀罕物件。
"叔,我是真心想跟玉兰处对象。我在队里可是技术能手,一个月能挣二十多工分呢!"我硬着头皮说。
谁知道王主任更来气了:"呸!你这穷酸样,也配跟我闺女提亲?人家可是师范毕业的,一个月工资三十七块钱,你懂啥叫工资不?"
我的脸火辣辣的,手里的衬衫攥得更紧了。这衬衫是我特意买的,可在王主任眼里,怕是连他家抹桌子的布都不如。
"再说了,你爹是右派,你妈是地主成分,这亲事想都别想!"王主任一摆手,"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你赶紧走吧!丢人现眼!"
出了主任家的大门,邻居李婶正端着盆晾衣裳,看见我这副模样,摇头直叹气:"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
路过供销社的时候,我又看见了柜台里那台心心念念的收音机,标价三十五块钱。想起前些日子,王玉兰回家探亲,站在供销社门口看了好一会儿。
听说她最想要个收音机,可这些年,我连件像样的衣裳都舍不得买,更别提这么贵重的东西了。
回到家,我妈正在院子里喂鸡。看我这样子,她啥也没问,只是叹了口气:"儿啊,咱家出身不好,认命吧!"
晚上躺在土炕上,听着隔壁李婶跟人嚼舌根:"这富贵也是,咋不掂量掂量自个儿?一个修拖拉机的,还想娶教书先生!"
夜深了,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小时候,因为家里成分不好,在学校没人跟我玩。后来,我死活要学开拖拉机,就是想着总得有个手艺傍身。
第二天一早,我骑着拖拉机去地里干活。路过主任家的时候,看见院子里停着辆吉普车,周围围了一圈人。
"听说是县供销社主任的儿子,开着吉普车来提亲!"街坊们议论纷纷。
"可不是,还带了三转一响呢!人家多体面啊!"
我使劲踩油门,拖拉机突突地响,像是在替我发泄委屈。可能是心思不在活计上,一个不留神,拖拉机陷进了水田。
正叫人不是滋味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富贵!咋开成这样了?"
抬头一看,是我老乡李大牛。当年我学开拖拉机,就是他带的我。现在他是县农机站的技术员,专门来找我有事。
"县里要办农机培训班,我看你在队里开拖拉机手艺不错,想请你去学习。"李大牛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一份报纸,"你看,上面说国家要大搞农业机械化呢!"
我心里一亮,可又想起家里的情况:"大牛哥,这培训得花钱不?我家里还指望我挣工分呢!"
"免费的!还管吃管住呢!学成了能当技师,一个月能挣五六十呢!"李大牛拍着我的肩膀,"你小子有这手艺,不去深造可惜了!"
回家跟我妈一商量,她老人家擦着眼泪说:"去!必须去!娘不能让你这辈子都在队里受气!"
就这样,我去了县城农机站。头几个月真不容易,住的是草棚子,晚上虫子叫得人睡不着觉。
白天学理论,晚上实践操作。手上的伤口还没好,新的又添上了。我不敢跟家里说苦,每次写信都说过得挺好。
有时候累得实在受不了,就想起王主任家的茶几上那盒昆仑牌香烟。我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也要抽得起那种烟!
李大牛见我这么拼命,经常教我一些技术诀窍。渐渐地,我不光会修拖拉机,连柴油机、收割机都能修了。
农机站的小刘是个会计,总爱带着饭盒来机房。有一次,我正在修理柴油机,她递给我一个热乎乎的馒头:"吃点吧,看你忙活一上午了。"
那馒头可真香啊,比王玉兰当年递给我的茶水都甜。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开始盼着小刘来机房的时候了。
有天下雨,我发烧了。小刘冒着雨给我送药,还帮我跟站长请了假。她说:"你这人就是太拼命,要懂得照顾自己。"
一年后,县里要在各个乡镇建立农机修理网点,我被选中回生产队办修理部。临走那天,小刘红着脸塞给我一个本子:"这是我记的技术笔记,你拿着吧!"
本子里除了技术要点,还夹着一张她的照片。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心动的感觉。
回到生产队,我东拼西凑,盖了间修理房。刚开始,活不多,可我一点都不着急,认认真真修每一台机器。
这时候,我又听说了王玉兰的事:她未婚夫在城里相中了个科室主任的女儿,退了亲。街坊们都等着看我笑话,可我心里却暗自庆幸。
修理部的生意渐渐好起来,我请了两个徒弟帮忙。小刘也调到了我们镇上的信用社,常来修理部帮我整理账目。
看着她认真工作的样子,我总想起当初在农机站的日子。那时候,她总说我是个实在人,配不上城里姑娘才是福气。
1978年,我被评为县劳动模范,在县大会上做了经验介绍。台下坐着的不光有小刘,还有我妈。看着她们骄傲的眼神,我心里头热乎乎的。
散会后,碰见了王主任。他主动过来跟我握手:"富贵啊,想不到你小子有这出息!现在日子过得咋样?"
我笑了笑:"挺好的,多亏了您啊!要不是您那年把我拒绝了,我也不会有今天。"
王主任老脸一红,摸着头说不出话来。临走时,他欲言又止:"那个...玉兰现在还没找对象..."
我赶紧摆手:"叔,我早就..."
话没说完,院子外传来清脆的自行车铃声。是小刘骑着二八大杠来接我,车后座上还绑着个收音机。
去年我们结婚的时候,很多人说看不懂,一个修理工配个信用社会计。可小刘说:"我就喜欢他这股子干劲!"
望着她的背影,我忽然明白:有时候,看似的打击反而成了最大的机遇。生活就像是修理机器,需要不断摸索、调整,总会找到最合适的方法。
现在,修理部的生意越来越好。我又盖了新房,还添了不少新工具。最让我骄傲的是,我培养的徒弟都成了技术能手。
每天早上,我都要擦一擦门口的牌子:"张富贵农机修理部"。这块牌子,就是我最好的勋章。
看着修理部门前车水马龙的景象,再想想1975年那个秋天,我由衷地感激那次被拒绝的经历。因为正是那次失败,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适合自己的人生。
那些年,我一直以为自己在追求高不可攀的幸福,谁知道,我的幸福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