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钱连台缝纫机都买不起!"1983年那个春天,我握着攒了两年的六百块钱,站在未婚妻家门口,听见这句话时,手里的钱突然变得烫手起来。
那会儿我刚从部队转业回来,22岁的年纪,除了一身傲气和几张立功证书,啥也没有。
记得那天天还下着毛毛雨,我背着个破旧的军用帆布包,踩着泥泞的小路,站在了阔别五年的老屋前。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里头的气味一下子把我拉回了从前。
土墙上的裂缝比走时更多了,煤油灯下老父亲的身影更瘦了,正弯着腰在灶台前烧水。见我回来,抖着手给我倒了碗热水:"大军啊,可想死爹了。"
父亲的手上满是老茧,那是年复一年干活留下的印记。我知道,这些年他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把我供到部队去当兵,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乡亲们都说我张大军是个有出息的,在通信连立了三等功,还学会了修收音机。可回到村里一看,瓦房漏雨,老父亲咳得更厉害了,原本就不富裕的日子更苦了。
夜里,听着父亲在隔壁屋的咳嗽声,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在部队时,每次收到家信,父亲都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安心服役。可现在看来,哪里是什么都好。
那年月,村里说媒的挺勤快。村支书给我介绍了供销社王主任的闺女王秀琴,说是在公社缝纫组上班。媒婆来说亲时,我爹特意把自己的军装褂子穿上了,还把我的立功证书摆在八仙桌上。
父亲那天穿的军装还是我入伍时留下的那件,已经洗得发白了,可他还是一遍遍地用湿毛巾擦,生怕有一点灰尘。
谁知道一提彩礼,那媒婆直摇头:"人家要一千二,还要台缝纫机。"我爹听完,一声没吭,晚上咳嗽得更厉害了。第二天一早,他颤巍巍地从床底下搬出个布包,掏出攒了大半辈子的四百块钱。
看着那些攒了几十年的票子,每一张都叠得整整齐齐,我的心揪得疼。这些钱里,有多少是父亲省吃俭用存下的,又有多少是他起早贪黑挣来的。
我又加上自己在部队存的两百,凑了整整六百块。那是我在部队三年,每月省下几块钱积攒的,本想着回来给父亲补贴家用,没想到连个彩礼都不够。
"就这点钱,连台缝纫机都买不起!"这话像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我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坐了大半天,看着手里的票子发愣。
春天的风还带着寒意,可我却感觉不到冷。脑子里不停地想着父亲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想着自己这个当儿子的有多没用。
老班长王建国不知从哪听说了这事,骑着二八大杠从县城赶来。他二话不说,从挎包里掏出两瓶汾酒:"来,陪你喝两盅。"
记得在部队时,每次我遇到困难,老班长总是第一个来帮我。这次也是,大老远骑着自行车来看我,裤脚上还沾着泥点子。
酒过三巡,王建国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弟,别灰心,咱们在部队打过仗的人,什么苦没吃过?"说着掏出一包大前门,递给我一支:"记得咱们在山顶架通信线那回不?"
那支烟,我一直没舍得抽,放在口袋里揣了好几天。每次摸到那包烟,就想起老班长那双布满皱纹却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
这一提,往事涌上心头。那年冬天,山上冰天雪地的,我和王建国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气里架设通信线。线杆上结了厚厚的冰,手套都被冻硬了,可我们硬是坚持完成了任务。
记得那天,我的手冻得都没知觉了,是老班长用自己的手帮我暖着。他总说:"咱们是通信兵,就是要让战友们随时能联系上。"
"那都不是事。"我猛灌了一口酒,眼睛有点发酸。酒很烈,但比不上心里的那股辛辣劲儿。
就在这时候,从田埂那头走来个女人,背着个竹篓,侧着身子往这边瞟了一眼。王建国眯着眼睛看了看:"那不是李秀梅吗?听说她男人前年得病走了,留下个娃。"
她走路时微微有点偏,那是常年干活落下的毛病。可即便这样,背篓里的菜也码得整整齐齐的,一看就是个利索人。
春种时节,我在生产队遇见了李秀梅。她总是默默地干活,背着个竹篓在田埂上穿梭。有一回,我看见她儿子小海摔倒了,她连忙跑过去,可孩子倔强地说:"妈,我不哭。"
那声音,听得我心里一酸。那孩子才八岁,可说话的语气像个小大人似的。我知道,这么懂事的孩子,一定吃了不少苦。
慢慢地,我发现李秀梅是个能干的女人。清早出工时,她家的炊烟总是最早升起;收工时,她总要多干一会;地里的庄稼,她家总是长势最好的。
有时候下雨,我看见她把小海背在背上去上学。那背影,在雨中显得特别单薄,却又特别坚强。
有天下午,我去帮她修缸。她家堂屋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贴着小海的奖状。那天,她蒸了两个玉米面馒头,硬要分我一个。馒头是热的,可眼泪却是凉的。
看着她微微发红的手,我知道那是和面时被烫的。可她还是笑着,说这是感谢我帮忙修缸。那笑容那么朴实,却比城里最亮的霓虹灯还要明亮。
村里人议论开了,说张大军看上了寡妇,有人摇头说可惜了,有人说门不当户不对。我爹知道后,差点没背过气去:"你是不是被退亲给刺激傻了?"
那段时间,我总能听到背后的议论声。有人说我是看上了人家的宅基地,有人说我是没人要才找寡妇。可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干活。
就在这时候,我爹病倒了。半夜发高烧,我手忙脚乱地去镇上买药,回来时天都亮了。没想到,李秀梅已经在我家照顾起来。
她蒸的馒头软软的,熬的药一定要掐着点喝。我爹躺在炕上,看着她忙前忙后,眼神渐渐柔和了。那些天,她总是天不亮就来,天黑了才走。
有一天,我爹拉着我的手说:"大军啊,爹年轻时也是个倔脾气,可这些天看着秀梅,爹明白了,人品比啥都重要。"
腊月里,我们成亲了。没有鞭炮,没有宴席,老班长王建国带着他爱人从县城赶来,还给小海带了个书包。小海特别高兴,一口一个爸叫得甜。
那天虽然简单,可是很温暖。秀梅穿着件半新不旧的红棉袄,脸上的笑容比冬日的阳光还要暖。
日子就这么红红火火地过起来。我们养了两头猪,种了十几棵果树。秀梅学会了做豆腐,天不亮就起来忙活。小海也争气,从小学到初中,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我常常想,也许正是那次退亲,让我遇到了这辈子最该遇到的人。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
1985年,我跟着老班长学了修电视的手艺。那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想添台电视机。我和秀梅商量着,用积蓄买了一套工具,在村里开起了修理铺。
看着秀梅在忙碌时的笑容,我总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可有天晚上,我发现她在院子里偷偷抹眼泪。原来,有人在背后说她勾引我,说她不要脸。
我心疼地抱着她:"傻媳妇,让他们说去,咱们好好过日子。"她在我怀里哭了好一会,然后擦干眼泪,又去忙活家务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的小日子越过越红火。修理铺的生意也越来越好,渐渐地,连隔壁村的人都来找我修电器。
转眼30年过去,小海考上了省城重点大学。临走那天,他抱着我和秀梅说:"爸,妈,要不是你们,就没有我的今天。"
火车站的站台上,秀梅拉着我的手,手上全是这些年干活留下的茧子。看着呼啸而去的火车,我突然觉得,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个人愿意和你一起白头到老。
回家路上,我们又路过那棵老槐树。秀梅笑着说:"还记得不?就是在这儿,你第一次给我修水桶。"
我也笑了:"那会儿要是王秀琴家要得起我,我可能这辈子都修不好你家的水桶。"秀梅锤了我一下,可眼里都是笑意。
日子就是这样,有时候看似是坎,却是通向幸福的桥。那六百块钱的彩礼,换来了一辈子的相濡以沫。
有时候站在院子里,看着满院子的果树,看着秀梅忙忙碌碌的身影,看着墙上一张张小海的奖状,我就想,人这一生啊,怕不是单单图个富贵,而是要找个愿意和你一起沐雨栉风的人。
槐树还在,人也还在,只是都添了些岁月的痕迹。可这痕迹里,都是幸福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