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咋又叹气了?"我放下手里的炒瓜子,盯着父亲那张布满沧桑的脸。
四合院的老墙上爬满了爬山虎,1975年的深秋,黄叶纷纷扬扬地飘落。
对面张大妈家的收音机里飘出《我的祖国》的歌声,伴着巷子里孩子们打闹的声音。
傍晚时分,父亲骑着那辆陪伴了他十多年的永久牌自行车去给老李家送药。
自行车后架上绑着个破旧的药箱,叮叮当当地响着。
等他回来时,天都黑透了,连晚上的稀饭都没胃口喝,就一个劲儿地叹气。
那会儿我还小,不懂大人们的心事,只觉得爸爸今天怪怪的。
我爸叫王德明,是街道诊所的赤脚医生,个子不高,但在街坊邻居眼里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每个月二十几块工资,虽然不多,但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能在诊所工作也是让人羡慕的。
我爸最爱穿一身蓝布大褂,口袋里永远装着听诊器和几支钢笔。
谁家有个头疼脑热,半夜三更敲门他也不烦。
有时候大半夜的,还能听见他的自行车铃声在胡同里响。
"德明医生真是个好人啊。"街坊们都这么说。
那天下午,老李家的儿子李建国跑来找我爸,平时机灵的小子这会儿慌得连门都推不开。
"王叔,我爹...我爹突然高烧不退,浑身直打摆子,还咳得厉害。"李建国满头大汗。
我爸连晾在院子里的衣服都顾不上收,抓起药箱就走。
那天的晚霞特别红,我站在门口看着爸爸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胡同尽头。
等他回来时,脸色难看得很,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气。
院子里的煤油灯在风中摇曳,我妈正在灶台前烧火做饭,锅里飘出白菜炖豆腐的香味。
我问他咋了,他只是摆摆手,坐在门槛上发呆。
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握着,指节都发白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院子里就传来我爸劈柴的声音。
秋霜打湿了晾晒的被褥,远处传来收音机里的早操音乐。
我爸突然放下手里的玉米面馒头,声音有些发颤:"小子,你知道不?老李家那孩子,其实是我救过的战友的儿子。"
我一下子愣住了,手里的咸萝卜掉在了地上,骨碌碌滚到了桌子底下。
父亲的眼神飘向远方,仿佛穿越回了那段峥嵘岁月。
"那是1958年,我在部队当卫生员。那会儿条件艰苦,驻地在大山里,连个像样的医务室都没有。"
"有天晚上执行任务,我战友张洪林不小心踩到地雷,腿上中了弹片,血流不止。"
说到这,我爸的声音有点哽咽。
院子里的老槐树上,一只喜鹊正在筑巢,衔着树枝来来回回,忙个不停。
"当时山高路远,送医院根本来不及。我就地取材,用缝衣针和棉线给他缝合伤口,连麻药都没有。"
"他疼得直咬牙,可硬是一声没吭。伤口缝好后,他拉着我的手说:'德明,你就是我亲兄弟。'"
父亲说着,眼里泛起了泪光。
"可张洪林1960年在一次任务中牺牲了,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德明,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媳妇和刚出生的儿子啊!'"
"那会儿他儿子才几个月大,还不会喊爸爸。"
"后来他媳妇改嫁给了老李,就是现在的李建国他爹。这些年,我一直默默看着他们,从没提起过这事。"
我爸说着,眼圈红了:"昨天去送药,才知道老李得了肺结核。他怕传染给儿子,想把建国送人。"
"想到张洪林临终前的嘱托,我这心里头啊,就跟刀割似的疼。"
院子里的老母鸡带着小鸡崽在找食,阳光透过槐树叶子,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可咋整啊?"我急得直跺脚。
这年头得了肺结核可不是小事,听说隔壁胡同的张二叔就是得了这病,没几个月人就没了。
"我已经想好了。"我爸的声音坚定起来,"我去找医院领导申请,想办法把老李转到结核病院。"
"再说服他媳妇带着建国搬到咱家来住,等他爹治好了再回去。"
我妈当场就不乐意了:"你这人真是的,家里本来就紧巴巴的,你还想往里头添人?"
"你忘了去年冬天咱家揭不开锅的日子了?现在还欠着供销社五块钱粮票呢!"
住在对门的王婶也来劝:"德明啊,你这是何必呢?人家改嫁后都成李家人了,你操这个心干啥?"
我爸没说话,只是默默收拾出了自己的房间。
把那张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木板床擦得锃亮,又换上了新褥子。
"你们住我屋,我打地铺就成。"他对李建国娘俩说。
李建国他妈一个劲儿地摆手:"这咋行啊,德明,我们不能给你添这么大麻烦。"
"嫂子,你就别推辞了,这是我欠张洪林的。"我爸说这话时,声音都在发抖。
接下来的日子,我爸像是着了魔似的,东奔西走。
为了给老李凑医药费,他把自己那块留着传给我的怀表都卖了。
那表是他参军时,他爹给他的唯一一件值钱物件,平时都舍不得戴。
李建国和他妈妈搬来后,家里更热闹了。
我爸把自己的工资都用在了给建国补身子上,天天变着法给他炖鸡蛋。
有时候半夜起来上厕所,还能看见我爸坐在煤油灯下,戴着老花镜认真地翻看医书。
那本《肺结核防治手册》都让他翻得起了毛边,书页上还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笔记。
慢慢地,我妈的态度也软化了。
看着我爸忙前忙后的样子,她叹了口气:"德明,你也歇会儿吧,这么拼命,别把自己也累倒了。"
"来,喝碗姜汤暖暖身子。"
"没事,我身子骨硬朗着呢。"我爸抬头笑笑,继续低头看书。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李的病情终于有了起色。
整整三个月,我爸骑着自行车,风里雨里地往返于医院和家之间。
有次下大雨,他骑车摔了一跤,裤子都划破了,可他顾不上疼,还是赶着去医院送药。
临出院那天,老李拉着我爸的手,老泪纵横:"德明啊,这些年你默默照顾我们,我都看在眼里。"
"要不是你,我这个当继父的,真对不起张洪林在天之灵。"
我爸拍拍他的肩膀:"咱们都是建国的爹,说这些外道话干啥。"
春去秋来,老李家的日子渐渐好转起来。
李建国不负众望,考上了卫校,还在班上当了班长。
每次放假回来,他都要给我爸买点小礼物,有时是一双袜子,有时是一包茶叶。
他总说:"我要当个跟王叔一样的好医生,救死扶伤,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那年深秋,我在收拾父亲的房间时,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照片上,一个年轻军人笑得格外灿烂,穿着笔挺的军装,胸前别着一枚奖章。
背面工整地写着:"德明兄弟,这份情我记住了——张洪林,1959年。"
多年后,每当我整理父亲的遗物,翻看到那张老照片,总会想起那个深秋的夜晚。
想起他骑着自行车穿过胡同的背影,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大褂在风中飘动。
想起他常说的那句话:"活着,就要记得答应别人的事。"
胡同里的煤油灯早已换成了电灯,可那份承诺的分量,至今仍在我心中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