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那钱,是不是你放的?”
王建国站在我面前,声音低低的,眼神却直勾勾盯着我,像是要从我脸上看出点什么。
我愣住了,手里的烟差点掉地上,“啥钱?你说啥呢?”
他挠挠头,嘿嘿笑了,“别装了,咱俩谁跟谁啊。”
那年是1980年,我刚提干回家探亲,顺便去看王建国。按理说,提干是件高兴事,可我心里却总有点不踏实,说不上来的滋味。
窗外的风呼呼刮着,带着川西冬天特有的湿冷。我坐在炕上,回想起这几年走过的路,心里又是感慨又是唏嘘。
1959年,我出生在川北一个小村子里,家里兄弟仨,我排老二。父亲是村里的石匠,母亲在家操持家务,日子过得紧巴巴。父亲常说:“咱穷可以,但志气不能丢,娃娃们得走出去,不能一辈子窝在这山沟沟里。”
我从小就听父亲的话。1975年,村里征兵,我刚满17岁,个子高,身体壮,文化水平也比村里人强,父亲一拍桌子:“新华,去试试吧!成了,就是咱家光宗耀祖的事!”
就这样,我背着行囊,离开了家。
当兵这几年,我从一个新兵蛋子熬到了排长,吃了多少苦自己心里清楚。提干的那天,连里开会表扬我,战友们一个劲儿地拍我肩膀,说我争气。可谁知道,晚上收到了一封信,心里一下子沉了下去。
信是王建国写来的。他家是县里出了名的穷户,父亲常年有病,母亲独自拉扯着弟妹过日子。建国是家里的顶梁柱,可他性子老实,脑子又不太活泛,在部队里一直表现平平。信里写得很简单,几个字歪歪扭扭的:“新华,家里实在撑不住了,我可能得退伍回去。”
我看着信,心里不是滋味。建国是我同县的老乡,我们从新兵连一路过来,感情一直很好。说实话,他要退伍,我并不意外,可想到他回去要面对的日子,我心里就堵得慌。
1980年,我回家探亲,顺道去了建国家。他家离我家有五十多里地,路上坑坑洼洼,骑车都得颠得屁股生疼。赶到他家时,天已经擦黑了。
建国家的院子破得厉害,土墙开了好几道裂,门板歪歪斜斜地吊着,风一吹,嘎吱嘎吱响。他妹妹王秀英见我来了,忙不迭地从屋里迎出来,“新华哥,你咋来了?”
“探亲路过,顺便看看建国。”我笑着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拿着,些许心意。”
秀英接过东西,脸一红,“家里穷,没啥好招待的,哥在屋里,快进去吧。”
屋里光线昏暗,建国的父亲躺在炕上,整个人瘦得像根柴棍,声音有气无力。建国坐在炕边,看到我来了,咧嘴笑了笑,“哎哟,新华,你咋想着来我这破地方?”
他这话听得我心里直酸。
晚饭很简单,一碗面条,面上卧着一个鸡蛋。秀英端到我面前时,低声说:“哥,家里就这点东西,你别嫌弃。”
我看着那鸡蛋,喉咙像堵了块石头。农村人家,鸡蛋就是宝贝,平时连小孩都舍不得吃。我硬着头皮接过来,心里却在琢磨,怎么能帮帮他们。
那晚,我和建国躺在土炕上聊天。他说他打算退伍回家,摆个摊做点小生意,可实在没钱启动。我听着他的话,心里一阵难受。
第二天临走时,我偷偷把六十块钱塞进了秀英的衣兜里,又在村口对她使了个眼色,指了指兜。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眼眶一下子红了,低声说:“新华哥,谢谢你。”
回家后没几天,我收到建国的信,信里夹着那六十块钱。他说,钱不能要,这是他当哥的底线。我看着那信,心里又是气又是笑。
于是,我又想了个办法。我联系了一个县城做生意的朋友,让他去建国家买麻花,按两倍的价给钱。建国家做麻花这事儿我早知道,秀英是个能干的姑娘,做出来的麻花又香又脆,在村里小有名气。
几个月后,我再次去建国家,发现他们日子有了起色。建国和秀英忙着炸麻花,弟弟们也穿上了新衣服,院子里多了几只鸡和一头猪。建国见了我,眼睛都亮了,“新华,你是真给我家带来好运了!”
。秀英拉着我的手,低声说:“新华哥,我想跟你说个事。”
我心里一紧,“啥事?”
她咬了咬嘴唇,“其实那六十块钱,我没告诉哥,后来被妈拿去给弟弟交了学费。我不是故意的……”
我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没事,钱本来就是给你们用的。”
秀英眼里闪过一丝感激,可更多的是难过,“可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你。”
那天晚上,建国喝了点酒,忽然拍着我的肩膀说:“新华,其实我早知道是你塞的钱。可我没戳破,是怕你觉得我不知好歹。”
他的话让我心里一震。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只是装作不知道。他的自尊,他的骄傲,让他宁愿不说破,也不愿让人觉得他在伸手要钱。
后来,建国的麻花生意越做越好,甚至开了个小作坊。秀英也嫁了人,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再后来,我结了婚,退了伍,我们的联系少了,但每逢过年,建国都会寄来一封信,信里全是浓浓的战友情谊。
如今想来,那些年虽然苦,可正因为有了这些苦,才让人更加珍惜当下的幸福。人生哪能事事顺遂,但只要心中有希望,总能熬过那些难熬的日子。
“新华,你说话啊,那钱是不是你塞的?”
建国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我看着他,笑了笑,“你说呢?”
他嘿嘿一笑,没再追问,只是拍拍我的肩膀,“不管咋样,你这辈子都是我最好的兄弟!”
窗外的风停了,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上,暖暖的。我看着建国,心里忽然觉得,这辈子有这样的兄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