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雨夜里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小航!开门!是我,你小舅!"夹杂着一声炸雷,把我从昏昏欲睡中惊醒。
烧火煮粥的灶膛余温还在,屋里飘着淡淡的糊味,那是我今晚不小心煮糊的玉米粥。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抬头看了眼挂在砖墙上的座钟,已是深夜十一点。那是爸临终前留下的唯一一件值钱物件。
窗外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瓦片上,像是要把这个闷热的夏夜洗净。破旧的木窗户缝里往里渗水,在墙根积了一小滩。
妈手忙脚乱地点着油灯,昏黄的光线在墙上投下摇晃的影子。她忙活的时候,咳嗽声一直没停过。
我赶紧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浑身湿透的小舅李建国,他的军装前襟都贴在了身上,裤腿往下直滴水,连军帽上都在往下淌水。
"小舅,这大半夜的,还下着暴雨,你咋来了?"我连忙接过他手中的军用挎包,触手一片潮湿。那是他入伍时发的老式挎包,已经用了快十年了。
小舅顾不上擦脸上的雨水,急切地问:"听说你高考成绩下来了?咋样?"他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着期待的光。
我心里一紧,低下头不敢看他。那张高考成绩单还压在枕头底下,差了二十分,连普通大学都够呛。这段日子,我晚上总是睡不着,一闭眼就是那些刺眼的分数。
邻居王婶前两天还在井边数落:"这孩子也是造孽,读了这么多年书,连个大学都考不上,害得他妈天天掉眼泪。"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进屋说,快进屋。"妈从里屋出来,一边招呼一边往灶台那边走,"锅里还有点剩粥,我给你热热。"她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像是要擦去所有的担忧。
小舅坐在缺了个角的方凳上,接过妈递来的干毛巾。那方凳是爸生前自己打的,用了七八年了,现在已经有点摇晃。
屋里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在黑暗中像萤火虫一样忽明忽暗。院子里雨声哗哗,偶尔有几声蛙鸣传来,还有远处狗吠的声音。
"今天刚休假,听大姐说小航考试结果出来了,我就直接骑车过来了。"小舅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说,"从部队到这儿,骑了三十多里地呢。"他说这话时,脸上露出疲惫的笑容。
厨房飘来阵阵咸菜香,那是家里最后一点咸菜了。妈总说要省着点吃,可每次有人来,她还是忍不住要拿出来。
油灯下,小舅的脸上写满疲惫,军装上的水渍在灯光下泛着微光。他的眼袋很重,想必是连夜赶路累的。
"小航,你妈跟我说,你想去砖厂打工?"小舅捧着妈递来的热茶,直接问道。搪瓷缸里的茶水泛着油花,那是用茶叶渣子反复冲泡的。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分数差太多,复读也不一定能考上。家里本来就不容易......"话没说完,就被小舅打断了。
"胡闹!"小舅重重地把搪瓷茶缸往桌上一放,发出"咣当"一声,把我和妈都吓了一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啥?可你知道我当年在部队是咋熬过来的不?"
夜深了,屋外雨声渐小。借着油灯昏暗的光,我看到小舅眼里闪着光。他开始讲起了1975年刚入伍时的故事。
那时候他连写信都要找人代笔,每次写家信都觉得特别没面子。可他不服输,每天晚上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学习,一个字一个字地认,手都磨出了茧子。
"记得有次夜里执勤,碰到个叫张明华的战友,"小舅说着,眼神发亮,"那天也是下着大雨,跟今天差不多大。他问我为啥总偷偷看书,我就跟他说了实话。"
说到这里,小舅的声音有点哽咽:"后来,他天天抽空教我写字、看报,一教就是大半年。你说说,这样的好人上哪找去?"
妈端来热好的稀粥和咸菜,小舅却顾着说话:"张明华现在是连长了。前几天他儿子还给我来信,说要去山区支教。你说说,要是我当初放弃了,哪有今天?"
我低头喝粥,心里一阵发热。忽然想起前几天在村口,有人说:"这家孩子也是命苦,考不上大学,只能去砖厂。他妈一个人拉扯,容易吗......"
那些话像是梗在喉咙里的鱼刺,一直扎得我心里难受。我知道,村里人背地里都在议论我们家。
小舅从挎包里掏出个布包,那是用报纸包了好几层的,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钱:"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够你复读一年的。"
"不行!"我和妈异口同声。妈的声音都变了调:"你自己也不容易,这钱我们不能要。"
"必须收下!"小舅把钱往桌上一放,声音格外坚定,"我一个大老爷们,又在部队吃住,用不着多少钱。要不是当年张明华帮我,我能有今天?这钱你得收着。"
那一刻,我看到妈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抹眼泪。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心疼。
后来我才知道,小舅为了省钱,已经好几年没回过家了。每月的津贴都存着,连个新军装都舍不得买,就为了能帮我完成学业。
那年暑假,我天天泡在村里唯一的一间图书室里。馆长老李见我天天来,还专门给我找来几本参考书。那些书已经发黄了,可我却如获至宝。
村里人背地里说我是"傻子",觉得我在浪费时间。有人说:"这孩子是不是被打击傻了?考不上还死读书。"
可小舅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人这辈子,不是要跟别人比,是要跟自己赛跑。"每当我想要放弃的时候,就会想起他在雨夜里骑车三十里地来看我的样子。
那个暑假,我过得特别充实。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在油灯下复习,直到深夜。妈心疼我,总是偷偷在我桌边放一杯水,有时候还会放个煮鸡蛋。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成绩慢慢有了起色。每次月考,我都把成绩单寄给小舅。他总是很快就回信,信里满是鼓励的话。
1984年夏天,我终于考上了重点大学。那天,整个村子都轰动了。王婶抹着眼泪说:"你看看人家小航,多有志气!"
临走那天,小舅特意穿着笔挺的新军装来送我。那是他特意去买的,还是崭新的。他说要调去边远地区,可能很长时间见不到面了。
站在汽车站,看着小舅的背影,我忽然明白,有些恩情,不是一句谢谢能说得完的。那个背影,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记忆里。
2004年,我已经是大学教授。办公室里,我还留着那盏老式油灯。每次看到它,就想起那个雨夜。现在,每当遇到需要帮助的学生,我就会想起小舅说过的话:"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
那个雨夜里,小舅不只给了我重返课堂的机会,更教会了我如何做一个真正有担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