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的开荒会一直开到深夜十二点。
散了会,回到家,妻子醒了,跟我说了句:“板柜上有炒面。”
我端起碗,炒面是用白糖拌的,很好吃。
被地震震醒时,我瞥见妻子正抱着两岁的小儿子坐着,她喊了声:“地震了!”
整个房间像一条破船,晃来晃去,我开始下意识地向东爬,后来想,可能是去找大儿子吧。
短短几秒钟过后,房子塌了。
我跪着向前爬。房盖压下来时,身子便有了支撑,诡异的是,感觉手肘竟压到妻子的脖子上。
挣扎着起身,想把胳膊抽出来,却一动不能动。妻子哼了一声,便没了动静。
不行,不能眼睁睁压死她!
深吸一口气,身子猛地向上一拱,身上的房顶微微动了一下,压着的胳膊肘却无法抽离。
情急之中,我一下子喊了出来:“救命——”
妻子没了声息,是我害死了她,该死!
这个念头出现时,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松了,上半身往前一扑,我被彻底压趴了。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尿湿了炕席。
记得有人说过,人在遭受重压,身体出现暴汗或溺尿时,便离死不远了。
我不再挣扎。
妻子被我压死了,小儿子在她怀中,大儿子不知砸在哪里,要死,就一起死吧!
就在这时,突然隐约听见一阵嘈杂声:有人哭,还有人叫我,哭的是母亲,喊叫的是父亲。
求生的本能逼迫我又大声喊起来:
“爸,救我——”
身上最后一层土坯搬走了。我发现,胳膊压的竟然不是妻子的脖子,而是她的大腿。
大儿子躺在我身边,脸上只有一层灰土,毫发无损,房梁和我给了他一个安全空间。
妻子怀里抱着小儿子,脸色青紫,已经没有一点声息……
妻子身边,还躺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那是她妹妹。
小姨子昨晚刚到我家里。我家生活困难,她来时,家里还让她带来半袋大米。
此刻,她侧身躺着,身上压着一根房梁。由于房梁的巨大惯性,把她身下的土炕砸出一块凹陷。
震后一个多月,我才突然想起:如果小姨子不来我家,不用她那娇小的身体挡一下巨大的房梁,大概率我和大儿子也被压死了。
难道,她匆匆忙赶到我家,就是为了保护我们爷俩么?
我们那个小村叫富庄,位置在唐山路南区永红桥,大地震时,这里是极震区,震亡率高达30%以上。
奇怪的是,村东头的几排房子却没倒。当时,父母和两个弟弟住在那里。
地震时,东屋住的母亲一个劲地念叨:“这是咋了,咋了?”
震波平息,二老从屋里逃出,看见我的两个弟弟呆呆地站在院子里。
过了很长时间,有人高喊:“村西房子塌了,赶紧救人!”
这时,他们才真正醒过来,疯跑着来救我。
当时,我担任着村里第一生产队队长。
在废墟里埋了一个多钟头,出来后,我也有点傻了,谁给妻子、小儿子穿的衣服我都不记得了。
7月28日上午,天开始下雨。有人跑去村南公社砖厂背苇帘,回来搭防震棚。
临近中午,母亲急了,提醒我快去,我才和二弟抢回最后两排苇帘。
大弟、二弟去村北大沟旁挖了个坑,帮我把妻子、小姨子和小儿子放在一块,找了块厚塑料布,捆好绳子,抬进坑里埋了。
那里长起一大片新坟,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形状各异。
埋她们仨时,我没掉一滴泪,二弟说我当时都傻了。
直到三天后给死者烧衣服,我才明白她们真的都走了,再也回不来了,眼泪才哗哗往下流。
1996年开春,村里组织迁坟,挖开墓穴时,那块裹尸的塑料布还在。解开绳子,先看到的是妻子的那件粉色白花上衣,小儿子的黄色红花袄还有小姨子的花裙子。
我们这个村一共四个生产队,八百口人。一场大地震下来,砸死一百多人,在路南区算是轻的了,但却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死法:
车把式老刘,五十多岁,地震时被压在炕上,人们想抬走他后背上压房檩,抬不动,又上去两个小伙子,叫着号一抬,一根大钉子从老刘后背拔出,血淋淋的,把人们吓得一片惊呼。
在地上躺了一会,老刘突然站起来,别人问他咋样了,他笑着说:“没事,没事。”
谁知,没走几步老刘就开始脚打趔趄,不一会就倒下来喘粗气。
几分钟后,老刘头一歪,气绝身亡。
退休工人老吴,地震时和老伴跑出来,老伴唉呀一声,说了声“儿子”,便急吼吼地向屋里冲。
老吴急了,伸手拉老伴,没拦住。
老伴刚冲进屋子,房顶就塌了。等人们把母子二人扒出来时,母亲死了,儿子却没受一点伤。
社员吴建奎,父亲和几岁的小孙子遇难,他却一直不信人死了,非要抢救。
吴建奎拦了辆车去了玉田县,在那里待了六天才回来,不但爷俩都死了,还把尸首留在了那里。
吴建奎回到家里,想起在轻工机械厂上班的儿子。
儿媳说:“到厂子看了,门卫说人死了。”
吴建奎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孙子没了,儿子再没了,吴建奎也不想活了。
匆匆忙赶到轻机厂,一位工人把他领到倒塌的宿舍楼前。
吴建奎看到一楼框架里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个人,一条腿被楼板压着。
赶过去一看,正是自己的儿子,喊了两声,儿子竟然睁开了眼。
工友说:“小伙子喊了好几天救命,救不出来。”
吴建奎赶忙去喊解放军。来了两个战士,一个用撬棍撬,一个抽腿,不一会就把人救了出来。
事后,吴建奎和好几个人念叨起这事:“当时,也不知道是咋想的,送俩死人去医院,就没想起儿子还在厂子里,咋不先看他去呢,当时,要是叫上几个人,早把人救了,对不起儿子,对不起儿子啊!”
吴建奎之所以自责,是因为后来,儿子视力开始模糊,最终双目失明……
(待续)
(注:本文主人公胡建明,男,1950年出生,唐山路南区富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