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输了一场赌注,却赢下一条性命,还亲眼见证了大地震的发生。
1976年7月27日,从早晨开始,天就蒸箱一样让人喘不过气来。
出工时,所有人都安排好了,剩下我和邢荣亮。
闲着没事,我俩蹲在地上抽烟。
生产队长刘玉增走过来,说:“现在,还有俩活计,一个是脱坯,一个是挑粪积肥,你俩商量商量,一人挑一个。”
邢荣亮吐出个烟圈,笑着说:“哎呀,队长,你啥时候变得这么民主啦,原来,不都是直接派活儿吗?”
刘玉增伸手到邢荣亮兜里摸烟,邢荣亮不给,被刘玉增按在地上,强行从烟盒里抽出一支。
刘玉增从邢荣亮嘴里抢过烟头,对着火,一脸坏笑地说道:“凡事讲民主,你还不愿意了?”
我说:“我俩要是都不挑粪汤儿咋办?”
刘玉增答道:“那好办,猜树棍儿!”
现在,这两项活计农村早没有了。
先说脱坯,土坯是农村盖房用的,用细土活成泥,再把稻草打碎,掺到泥里,然后用坯模子抹成长方体。
用粪汤儿积肥,就是从厕所挑来大粪汤,泼到碎土里搅拌,一般土里再掺点碎秸秆,起到一个发酵作用,弄好后堆成一个土堆,上面盖些草,经历一个夏天,肥料就算积好了。
打土坯,活泥最累,劳动强度最高;挑粪汤儿积肥也不轻松,大夏天,臭味能把人熏个跟头,谁都不想去。
刘玉增找来根树枝,背过身去,掰成一长一短,攥在手心里让我俩猜。
邢荣亮看了我一眼,说:“老马,你年纪大,你先猜。”
我说:“你年轻,机会给你。”
“那,我就不客气啦,”说着,邢荣亮凑到刘玉增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刘玉增的眼睛,足有半分钟,然后突然指了指他的左手。
刘玉增摊开双手,果然,左手手心里抓的长棍儿。
邢荣亮哈哈一笑,说:“哪天,请你俩喝酒。”
就这样,邢荣亮去村西头脱坯,我去村东头积肥。
积肥的就我自己。
我戴了个草帽,外加一副墨镜,一直干到下午六点,终于积好了两堆肥料。
回家吃了口饭,老婆孩子都捂鼻子,我说:“我扒拉一口就洗澡去。”
中午没吃饭,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吃完饭,我带着搬网走出院子。
村西头有条挺宽的河,我去那里洗澡,准备再捕些鱼来。
在河里游了个来回,感觉身上清爽了,爬上岸,摆弄好了搬网,投进水里。
邢荣亮他们刚收工,看到我躺在河岸上抽烟,说道:“哎呀,马叔,咋这闲在?”
我扔给他一支烟,说:“咋的,老子闻了一天大粪,还不许歇会儿?”
“成,成,对了,马叔,队长非得让我今天请他,你也参加。”
“临时想起的不是客,你没诚意。”
“咋的,非得用八抬大轿抬马叔?”
“开个玩笑,我下了副搬网,你们去吧,下回,我请你们。”
送走邢荣亮,我找来两把干草铺在河岸边,躺下来,一心一意等着鱼儿进网。
等了将近一个钟头起网,里面却一条鱼都没有。
“咋回事,饵料不够?”这么想着,我往水里投了两把饵料。
晚上九点多,河里的水竟肉眼可见地上涨了。
四周突然明亮起来,好像天要亮的样子,连前面挂着的网绳都看得清清楚楚。
西边的天空中横着一条绚丽的光带,那样子就像飞着的一条金色火龙。
不一会,天色重新暗下来,所有的一切恢复了原样。
十点钟,天空中飘起一阵毛毛细雨,河面上隐约浮起一串串泡泡儿。
我以为是雨点浇出来的,一想不对,毛毛雨咋会浇出这么大的泡泡?
冲过去一看,好家伙,泡泡竟然是鱼吐出来的!
河里的鱼像开会一样浮到水面上,有的还不断翻转着身体,好像水里变热,待着难受一样。
十点半,我起了第二网。
乖乖,一网打上来足有十斤鱼,有鲫鱼、泥鳅,还有亮晶晶的河虾。
从十点到十二点,每半小时起一次网,每次都有十多斤,鱼篓很快装满,我又在河堤上挖了个坑盛鱼。
过了十二点,蚊虫却越来越多,该回家了,天亮还有劳动任务。
又一想,鱼这么多,还回啥家?
搬到开亮,咋也弄它二百斤,和队长请个假,偷偷把鱼卖了,最少也值一年工分钱了。
后半夜三点多,东北方向突然刮起一阵大风。
那风足有七八级,连站都站不起来。河岸上碗口粗的杨树来回摇摆,搬网的杆子也被吹走,跑了几十米才追回来。
正想着收工回家时,四周突然一下子安静下来,风声没有了,蛙叫没有了,甚至草丛里的小虫子都不叫了。
空气和冰冻一样,静得让人发怵。
管他呢,先起网。
就在我赶到岸边拉绳之时,一个古怪的声音突然响起,那声音竟来自地下,好像大地要被砸穿一样。
西边的天空裂开一道口子,几片云彩显现出来,说红不红,说紫不紫。
突然间,一个锅盖大小的火球忽地一下从东北方向飘来,从头顶疾驰而过,转了个弯,向西北方向飘去。
大火球越飞越低,十几秒后,消失在远处的农田里。
老天!不会是太阳掉下来了吧?
正胡思乱想之时,耳边咣当一声闷响,脚下的大地顷刻间像筛子一样摆了起来,先是左右摇,再是上下颠。
河水一下子涌上岸,没过我的大腿。
鱼篓冲走了,坑里的鱼冲走了,还有搬网,连木杆带绳子,也都飘走了。
一个趔趄栽倒进河里,猛灌几口水后,我挣扎着冲向岸边。
坏了,天塌地陷!
我伸出双手,猛地抓住岸边的荆条。荆条断了一根,呼拉一下划破了脸。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死死地攥着荆条,把它当作最后的救命稻草……
两分钟后,我满身泥水地从河里爬出。
大地震虽已过去,我却还像喝醉了一样,一步一踉跄地朝着村里走去。
回村路上,我看见很多从地下翻上来的小沙堆,中间有个小眼儿,不断往外喷水。
道路像冻疮一样,扒开很多口子,最宽处有几尺宽。
除了几十棵大树,村里房子全都倒了。
好在,家人都活了下来。
邢荣亮家的酒局一直持续到凌晨十二点,中途有两人实在顶不住,偷偷溜回了家。
酒局散后,邢荣亮和刘玉增都喝多了,直接钻进了邢荣亮家厢房,呼呼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直到现在,我还在想:
假如,我先猜树枝,还会选到那根短的吗?
假如,邢荣亮去积肥,他还会死吗?
刘玉增派工,剩下我们俩,明显是前一天没安排好,他要是提前做好功课,又会怎样?
本来,打赌前,我是准备去积肥的,毕竟,我比邢荣亮大将近二十岁。
结果,刘玉增说猜树枝,我心里突然有了好奇心。
如果不打赌,我直接去挑粪积肥,邢荣亮也就不会攒那场酒局了,那么,刘玉增和他还会死吗?
所有这一切,都没有答案。
就像我们的人生,只有结果,没有如果。
(注:本文主人公马维山,男,出生于上世纪40年代,唐山滦南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