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道家混同于道教,把《道德经》当作“修身文化”理解,把《老子》《庄子》《周易》所谓的“三玄”混为一谈,于是,老子成为“与世无争”的教主,愚民思想的源头,怯懦避世的逃避者,谈玄说虚的集大成者。
冤哉,老子!
冤哉,《道德经》!
范文澜虽然说老子是史上最大的文化冤案,但也仅限于“老子不是道教创始人”这一话题上,而对于老子思想,范先生依然是持批判态度的,甚至认为“道家学说比儒家更反动,儒家只复到西周,道家却要复到‘小国寡民’的太古(《中国通史简编·周代的思想概括》)”
“不敢为天下先”是需要“资质”的世人不识老子,不窥天道真相,人云亦云,想当然地认为:老子是教祖,一个方外之人,无欲无求,远离名利,因此高蹈远举,不与世争,故不敢为天下先。
然而,老子不是宗教家,不是“阴阳师”,不是方外人,他就是一个自然主义者,一个客观陈述事实的智者,一个冷静的哲人,一个揭示世界真相,救世济世的“天医圣手”!
就连“辟老”的朱熹都认为老子“其学是要出来治天下的”,纵横家、兵家、申韩之学以及术数之徒、权谋者流,皆“祖其说”。又说:汉文帝、张良、曹参只得老子皮肤,王导、谢安更未尝得到老子之真髓。
虽然朱熹总体上是曲解老子的,但他对老子的有些评价还是比较中肯的——他所列举的这些学派,哪一个不是实实在在的“入世”“治世”者?
况且,“不为天下先”是要有“资质”的,“无为”“不争”也是要有资质的,这个“资质”就是“圣人”,就是本身必是“强者”,就连现实中的“侯王”也不具备这一资质,要不然就不会多次提到“侯王若能守之”之类的话了。
《道德经》中的“圣人”,不是现实中的“侯王”,更不同于儒家“塑造”的历史传说的任何一位“德治”君主,而是老子塑造的“为道者”、“道治之君”。
作为“为道者”,老子笔下的圣人,就是“道”的化身,在社会层面,他是一个事实上的“强者”,事实上的“太上(太上,下知有之)”。
因为圣人惟道是从,把大道与万物的关系落实在社会实践中,就必然要“知其雄强”而“守其雌柔”,以百姓一员的身份,“和光同尘”于百姓之间,与百姓同呼吸,共命运,不敢须臾脱离百姓,损害百姓利益。
“不敢为天下先”就是让天下人都来创新领先圣人不为先,天下人才能创新领先。老子的“不敢为天下先”不是明哲保身、全身避害的逃避主义,更不是“枪打出头鸟”的说教文化,老子意在表达:强者、在上者不敢做“强梁者”,因为“强梁者(暴政)不得其死”;在名利面前要勇于“后其身”“退其身”,不敢居于天下民众之前,影响和干涉天下人自发自愿的创新领先。
老子说圣人“恒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这是圣人勇而无尤、赢得天下民心,为天下人拥戴,成为天下人“成事长”——官长的根本。
“慈”,圣人对百姓就像父母对幼儿一般的慈爱,因此会毫不迟疑地保护百姓的利益;“俭”,啬也,有而不敢尽用,即节俭不奢靡,远离“生生之厚”,而使天下不至于匮乏,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就是圣人在利益面前,不敢与民相争。
只有权力“无为”不为先、不争利,百姓才能心无挂碍地自由发展,自主创造价值,实现“无不为”。
“不敢为物先”是“能辅不能为”的大道属性决定的。“圣人恒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为道的君王没有自己的主观意愿,以百姓的意愿为自己的意愿;“圣人无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予人己愈多。
为道的君王不为自己盈积,他“能辅百姓之自然”,自己因而更加有“德”。
“不敢争先”还意味着“圣人退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不以其无私舆?故能成其私。”圣人把自己的个人意愿放在民众之后,反而能达成个人的意愿;将自己置之度外,反而让自身长久存在。不正是由于他没有个人私欲吗?反而能成就自己的“无为”之私。
老子一再强调君王不与民争的原因就在于:“夫唯不争,故莫能与之争”,之所以没人争得过他,是因为“天下乐推而弗厌”,谁争得过民意呢?
“不敢为”就是“无为”。这是由“道”的“自然”“柔弱”“居下”“不争”等特性决定的,因此也是为道的圣人处理与天下百姓的基本遵循。
“无为”的实质,就是权力“知雄守雌”的能强不能恃强,能辅不能为主,能后不能争先,因为万事万物逃不出“坚强者死之徒;柔弱微细生之徒”的生灭法则。
所以,道对于万物的生灭是“万物作而弗始”的,不主张、不倡导,只顺应,只辅助。圣人对待百姓也就不为始,不倡导,只辅助和服务,所以怎敢为物先、与民争?
在《老子》的思想体系中,民众始终居于核心地位。民众的“自化”“自正”“自富”“自朴”,才是道治天下的根本目的。虽然表面上《老子》的论述多集中于圣人、侯王,但无一不是针对统治者与民众的关系这一核心展开的。
“无为”、“希言”、“不争”、“守弱”、“少私寡欲”、“慈”、“俭”、“不敢为天下先”等,都必须放在“君民”关系的框架中来理解,放在君主施政为道的框架中来理解。
统治者在处理与民众的关系时,守柔处弱,“不以兵强于天下”,没有“天下多忌讳”的条条框框约束,不与民争利,“欲不欲”“以百姓之心为心”,才能汇聚民众,才能真正成为“为道”的圣人。
所以老子说:“以无事取天下”,情为民所系,权为民所用,利为民所谋,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不造作生事,不侵夺民利,就能赢得天下人的拥戴——取天下就是赢得天下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