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44章说“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很显然,这样的反问就是直接答案:生命只有一次,不可再生,名利(货)是后天之得,失去可以复得,所以孰轻孰重显而易见。
这个结论是通过“生命”与“名利”相比较而言的,这样的道理至今也是常识,人们常说名利乃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管人们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否带有别的意思。但是“以道观之”,生命重于名利却是事实。
但范仲淹不这么认为,他认为:天下人都不爱名求名,那么“岂复有忠臣烈士为国家之用哉!”
宋代的治国思想是“无为+德治”
范仲淹“非老”并非特例,而是儒道思想互为里表的文化融合过程中的普遍现象,以“儒道会通”而融合“德治”与“无为”思想,实际上从西汉就开始了,董仲舒虽然名义上独尊儒术,实则阳儒内法,是在儒家思想的旗号下,道家、法家、阴阳家等思想的“杂糅术(献王刘德)”
东汉经学家包咸在解释孔子“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时,就把“德”解释为“无为”:“德者,无为也”。并且认为:人君“修德”乃通往“无为”的关键环节。
北宋立国之初,从宋太宗赵光义开始,就确立了“无为”和“德治”列为应边策略和治国方针,太宗自谓:“每读《老子》……王者虽以武功克定,终须用文德致治。”到范仲淹时期,奉行的仍然是道儒兼施的治国理念。
因为有“儒道会通”的传统,所以宋真宗在唐代奉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之后,尊奉老子为“太上老君混元上德皇帝”,强调“朕奉希夷而为教,法清静以临民,思得有道之人,访以无为之理”。
宋仁宗在《尊道赋》中写道:“但观三教,惟道至尊……傲林泉兮绝名绝利,乐岩谷兮忘辱忘荣”,“彼儒者兮官高职显,富贵浮云;彼佛教兮抛妻弃母,不念人伦。朕观三教,惟道至尊。”
范仲淹为何要反对老子的“重身轻名”思想呢?
从宋仁宗的《尊道赋》来看,他是推崇道家的“绝名绝利”思想的,但为何范仲淹敢公然犯上,提出反对意见呢?
一是因为,整个两宋的国策一直是崇文抑武,文人地位极高,所以文教昌盛,武备松弛,虽然出将入相是对唐代李靖的赞誉,但以宰相带兵的,只有宋代,包括范仲淹。
二是因为宋代君臣关系宽松,皇帝上朝听政议事,当庭可以分辩,因为皇帝要“众卿畅言所见”。
范仲淹之所以“非老”,除了儒、道人生观的确不同之外,更主要的是出于政治斗争的需要,这跟此后“王安石变法”,双方都以《道德经》为武器反驳对方是一样的。
范仲淹因不满宰相吕夷简专权,故上《百官图》云“昔曹参守萧何之规……而不敢有为者,权也”。范仲淹认为:萧何、曹参之所以实行“无为之治,只是权宜之计”,现在宰相垄断仕途,应剥夺宰相的用人权,收归皇帝。
吕夷简则针锋相对,上书宋仁宗说范仲淹“迂阔,务名无实”。
范仲淹听闻此事后,接连上疏“四论”,借批老子“名与身孰亲”的贵身轻名思想,来肯定崇尚名节。
他认为,就个人而言,如果君臣重视名誉,就会有底线,不会残暴不仁,胡作非为;若“人不爱名”,“则虽有刑法干戈,不可止其恶也”。
就国家而言,如果人人都像老子那样反思“名与身孰亲”,以个体生命为重,以声望名誉为轻,那么国家将无法用赏罚、爵禄引导民众。长此以往,“岂复有忠臣烈士为国家之用哉!”
那么,老子的“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不对吗?
老子的意思也很明确:虚名与生命哪个更值得亲近?生命与货利哪个要更多考虑?很显然,老子表达的是:虚名与货利没法跟生命比轻重。
所以老子总结说:“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知足不贪就没有屈辱,不为名利而忘却根本这样才没有危险,才可以长久。
这个思想并不错,那么,范仲淹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吗?也不是。
宋儒对老子思想的批评,既与当时具体的历史环境有关,也与“三教之争”密切相关。
当时,周边民族政权强盛,游牧政权辽、西夏经常侵扰北宋边境,北宋北伐均势均力衡,于是夷夏各自安守、互不侵犯成为一时之选,因此“四夷处四夷,中国处中国,各不相乱”成为当时共识。
同时,为了应对当时佛老炽盛,“儒门淡泊,收拾不住”的局面,有的儒家,比如石介建议实行文化隔离,独尊儒学,拒绝外来文化“自胡来入我中国”,他把老子列入胡人,认为“有老子生焉,然后仁义废而礼乐坏。有佛氏出焉,然后三纲弃而五常乱。呜呼!老与佛,贼圣人之道者也,悖中国之治者也”。
所以,范仲淹并非真的对老子思想有什么不满,而是在道儒互用互绌的舆论环境下,借批评老子的贵身轻名思想,肯定重名、爱名的作用,来回应吕夷简对他“务名无实”的指责,为自己辩护,并借此削弱相权。
说一个文化公案:范仲淹有一句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有人说此句是从《孟子·梁惠王下》化来的,孟子原话说:“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
但也有说孟子是从《文子·精诚》化来的。文子说:“夫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故忧以天下,乐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你觉得,原话出自孟子,还是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