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脆响,我的左脸顿时火辣辣的,整个硬座车厢的人都愣住了。
耳边传来一个焦急的女声:"你这孩子,这东西都馊了,还敢往嘴里送!"我低头一看,那颗散发着怪味的咸鸭蛋正躺在地上,裂成了好几瓣。
那是1988年的春运,我刚退伍回老家。从北京开往河南的绿皮火车走走停停,已经在路上颠簸了一天一夜。
车厢里挤得连伸胳膊都费劲,空气中弥漫着咸菜、汗臭和煤油的混合味道。乘客们有的蹲在过道上打盹,有的抱着个搪瓷缸子喝着稀饭,还有人靠着车窗,眼神涣散地望着外面飞驰而过的电线杆。
我揉了揉发烫的脸颊,打量着眼前这位五十多岁的大姐。她穿着半新不旧的蓝色棉袄,脸上的皱纹里透着朴实,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饿了吧?来,吃点。"李大姐叹了口气,从布袋里掏出两个热乎乎的白面馒头。馒头还冒着热气,散发着面香,让我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大姐,这使不得。"我不好意思地推辞着,但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从昨天中午到现在,我就只喝了几口凉水。
"别跟大姐客气,我李秀芳最看不得年轻人挨饿。"她硬塞给我一个馒头,目光落在我的军装上,"刚退伍?"
提起这个,我鼻子一酸。想起三年前,我背着个蛇皮袋,踏上入伍的火车。那会儿,村里人都说我傻,放着好好的砖厂不去上班,非要当兵吃苦。
母亲整整一个月没跟我说话,直到临走那天,她才红着眼圈给我收拾行李。父亲蹲在院子里抽着旱烟,嘴上说着"有志气",可转身时我看见他偷偷抹眼泪。
"哎呦,瞧你这眼圈都红了。"李大姐说着,从褪色的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我儿子张建国也在当兵,去年立了三等功呢!"
照片是用报纸包着的,还特意用塑料袋套了一层。上面是个穿着陆军军装的小伙子,站姿标准,笑容灿烂。这让我想起了新兵时期的糗事。
那会儿,我饿极了想偷吃罐头,差点吃了过期的,多亏老班长王德明及时发现。他不光没批评我,还把自己的干粮分给我一半,还教我叠"豆腐块"被子。
李大姐说着说着就红了眼圈:"他爸走得早,家里就我一个人种地。去年房子漏雨,他想请假回来帮我修,我说什么都不让,当兵就得以部队为重。"
说起张建国,李大姐像打开了话匣子。讲他小时候多懂事,每天放学后帮着割猪草、喂鸡;讲他上学成绩多好,老师说他是块读书的料;讲他最爱吃她腌的酱萝卜,每次都要吃两大碗...
听着李大姐絮絮叨叨,我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母亲。记得小时候,每到过年,她都会蒸一锅白面馒头。那香味儿,能把我从梦中馋醒。
凌晨到站时,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封住了去李大姐村里的路。站台上挤满了回不去的乘客,有人骂骂咧咧,有人愁眉不展。
李大姐缩在角落里,不停地跺着脚取暖。她的棉鞋上沾满了雪,袄子也被风吹得直往里灌。
"大姐,我送您回去吧。"我主动说。
"这鬼天气,你得留着力气回自己家呢!"李大姐使劲摆手,可我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冷坏了。
"不碍事,我是老兵了,这点雪算不了什么。再说,您儿子也是我们连队的兵,咱们是一家人。"
李大姐一愣:"你认识建国?"
"是啊,他在咱们连立功的事我都知道。那次执行任务,零下二十多度,他冒着大雪救出了被困的老大爷,连长高兴得差点蹦起来。"
说这话时,我想起了那天晚上。张建国回来时,整个人都是僵的,嘴唇冻得发紫。可他还是咧着嘴笑,说:"报告连长,任务完成!"
就这样,我背着李大姐的包袱,在齐膝的雪地里艰难跋涉。寒风呼啸,雪花扑面,山路蜿蜒得看不到尽头。
李大姐一路上给我讲张建国的故事。说他小时候最爱看《战士报》,每期都攒着零花钱买;说他参军前,特意去村口的照相馆拍了张照片,就是刚才给我看的那张。
"那天他穿上军装照相,可神气了。"李大姐笑着说,"就跟他爸当年一模一样。"
终于到了李大姐家,是个土砌的平房,屋顶的茅草被雪压得往下塌。院子里堆着些玉米秸,墙角立着把锈迹斑斑的锄头,还有几只母鸡在雪地里觅食。
我二话不说,放下行李就找来工具修房顶。寒风刺骨,手指都快冻僵了,可想到张建国常年在东北那边受冻,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别上去啊,多危险!"李大姐在下面直跺脚,眼里满是心疼。
"没事,咱当兵的练过!"我一边干活一边跟她说笑,"您就在下面好好看着,保管给您修得比砖房还结实!"
天快黑时,总算把房顶修好了。李大姐非要留我吃饭,就是咸菜配馒头,还有一碗热腾腾的萝卜汤。
"这是建国最爱喝的,"她给我盛了满满一碗,"每次他回来都要喝好几碗,说部队里喝不到这个味。"
看着碗里飘着的萝卜丝,我突然有点想哭。在部队的日子,虽然辛苦,但战友情深厚得像山一样。如今退伍了,倒觉得那段岁月格外珍贵。
吃完饭,我掏出随身带的津贴,想给李大姐买些年货。她死活不肯要:"你是建国的战友,就是我的儿子,妈不能要你的钱。"
这声"妈"叫得我心里一热。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是这样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那年我要去当兵,她一个人躲在房里哭了一宿,第二天却笑着给我收拾行李。
从那以后,我经常抽空去看望李大姐。每到农忙时节,就帮她干些力所能及的活。插秧、收割、打场子,我干得不比村里的后生差。
左邻右舍见了,都夸她有个好儿子。她就笑着说:"是啊,我有两个好儿子呢!"这话总能让我心里暖暖的。
1989年夏天,我在一次退伍军人聚会上见到了张建国。他穿着笔挺的制服,胸前的三等功奖章闪闪发亮。得知我一直在照顾他妈,他二话不说给我鞠了个躬。
我赶紧把他扶起来,心里明白,这就是战友情。从那以后,我们经常一起回去看望李大姐,帮她干农活,修缮房子。
慢慢地,李大姐的房子换上了青砖墙,盖上了瓦片顶。院子里种满了她爱的月季,每到花开时节,香味飘得老远。她总说,这是她最幸福的日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张建国都成了家,有了各自的孩子。可对李大姐的感情,却越发深厚。每逢过年过节,我们都会带着家人去看她,她总会笑眯眯地炒一大桌菜。
。每每想起,我就感慨万分。人这一辈子啊,要懂得付出,也要懂得感恩。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亲情和战友情,就是最珍贵的财富。这些年过去了,当年的咸鸭蛋早已遗忘,可那温暖的瞬间,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