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根厚蹲在自己的水果摊前吸着烟。
烟雾徐徐吐出,在正午的阳光下慢慢消散。
正如他人生的许多事情。
只要时间够久,没有什么是消散不了的。
这是他总结出的人生经验。
从他五年前杀妻弃子,远逃他乡的时候起,他就坚信这一点。
赵根厚是云南人,早早地父母双亡。
逃亡的第二年,他便落脚在了山西偏僻的一个小村庄。
然后入赘了当地最贫困的一户人家,嫁给了一个老姑娘。
他是个黑户,但中国广袤偏僻的土壤上哪里没有黑户呢?
总要有些地方来容纳这些因为贫穷、因为罪恶而躲避阳光的人。
他从前居住的云南深山是这样,现在居住的山西农村也是这样。
作为一个入赘的黑户,受欺负是理所应当的事。
尤其是面对越老越倔的独眼岳父,还有把扫地出门挂在嘴边的丑恶老婆。
讨生活嘛,他忍。
他像一只营养不良皮包骨头的黑猫一样,蜷缩在这家人的阴影下,琢磨着险恶的想法,摸索着实施的可能。
半年前,他把岳父出河打鱼的船底凿了个窟窿,又拿香皂堵上。
眼睛半瞎的老人划到河中央时,香皂化了,转眼便连人带船没了踪影。
少了老头子,也许妻子能记起夫妻之间的温存,和他好好过日子。
他是这么琢磨的。
但事实是,妻子变本加厉,把所有不知名的不满、所有不具名的愤怒,全部化为唇枪舌剑和动手动脚,发泄在他身上。
死去的前妻像是魂魄有了依托,转生在这个女人身上,辱骂他殴打他的方式如出一辙。
赵根厚心底的黑色邪火压不住了。
一月前,他又把收割机的手刹片换成了薄如蝉翼的钾片,压死了妻子。
他又抽了口烟,浓重的烟雾遮住了他的眼睛。
一切的狡黠和残忍都被他掩饰得很好,没人会想到是他做的。
作为一个腿脚不便的男人,收割麦子的农活都是妻子来做,他有什么理由去杀妻子呢?
正午的阳光那么毒,他妻子总要躲在收割机下面睡午觉。
耐不住高温的刹车片很快熔断,好几吨重的收割机就顺着倾斜的农田,压过了妻子的脊椎。
买水果的人一波又一波。
他一边熟练地做买卖,一边不露声色地沉浸在不为人知的喜悦中。
现在他是一处房产、一块农田、一辆收割机、一家小商店的唯一主人了。
生活用数不清道不明的罪恶往事,为他最终留下了一处容身之地,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就算村里人议论又能怎样呢?
就算电线杆子上装上监控摄像头又能怎么样呢?
他将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公民,安分守己的村民,寡言少语的鳏夫,以及不愁衣食的闲人。
他就这么卖完了水果,卷起装满零钱的红塑料袋,塞进裤子,一跛一跛地回了村。
这场每周三一次的集会是个赚钱的机会,他也乐意暂时离开一潭死水的农村,晒晒新鲜的太阳。
等他回到冷冷凄凄的小商店时,发现玻璃窗被人用石头砸破了。
他笑了声,看了眼店门口电线杆上正对着自己门店的监控摄像头,心想这毛贼不该动土到太岁头上。
可等他发现砸破玻璃的石头包着一层纸,再把纸拆开一看时,周身的血液冷了起来。
这是一张古旧的通缉令,是那种被公安局随处贴在电线杆子上的通缉令,从五年前开始就一直追着他。
这种东西随处可见,但无人在意,年头已久但顽固地不肯消失。
他不知道这张通缉令哪儿来的,但照片上自己的模样仍依稀可辨。
在通缉令的背面,有一句话。
“这周日结束前,破坏掉监控室的监控记录,不然就把你举报给公安局。”
这下事情扑朔迷离起来了。
赵根厚抽起烟来,厚实的烟雾遮住了屋内的光线,也遮住了他的表情。
他摩挲着右手中指上那枚又宽又厚的灰色戒指,陷入了思考。
他反反复复地看着这张通缉令,仿佛在端详着死去的家人给他寄来的一纸书信。
写这句话的人很聪明,没有手写,而是从各处纸张上剪裁下一个个方形的字,然后粘在了一起,拼成了一句话。
“监”“控“室”三个字,是白如骨灰的薄纸页上,轻飘飘的铅字,应该是报纸的残骸。
剩下的字却是拥有五颜六色背景的楷体文字。
纸页厚实而坚硬,有种特殊的手感,他觉得有些熟悉,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他收拾好玻璃窗碎片,藏好这张通缉令,像往常一样守着小店,就像无事发生一样。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
他的店里没有额外的动静,整个村庄也没有额外的动静,但一场无声的对决在隐秘的角落里悄悄地进行。
这天夜里他梦到了自己的儿子。
那是他杀妻逃亡之前,他的腿还没有因为扒火车断掉。
夜晚橘黄的暖光里,他照着课本,给上小学的儿子一遍遍地朗读课文,心里洋溢着为人父亲的幸福感。
醒来时他满眼泪水,对着往昔的岁月哭了很久,然后像受了一道惊雷一样呆愣了好一会儿。
梦里给儿子念书的感觉还很清晰,尤其是手指划过纸页的触感。
那厚实而坚硬的纸页,花花绿绿的背景,是属于小学生课本的。
这是你给我的提示吗,儿子?
赵根厚的心里浮现出一个猜想,一个他难以相信的猜想。
这天他艰难地骑着三轮车出了趟远门,到镇上进了一批货。
是小学一到六年级所有科目的教材。
“你这商店怎么卖起教材了?”村民问。
“咱们村不是有村里小学嘛,想着小朋友买书不方便,就进了一批教材。”
“教材都是学校统一进购的,谁需要在你这里买呀?”
村民说得不错,但赵根厚相信,有人需要。
又过去了两天,赵根厚埋首于书堆中,眼睛闪着暗淡的光,等待着什么,像等候猎物的眼镜蛇。
周五下午的放学铃声响起后,一张小脸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三年级语文教材多少钱?”
“10块。”
赵根厚说,他在桌子下翻找了半天,将崭新的教材递给他。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说完就走了。
夜里21点,村庄里的人差不多都睡了,赵根厚小商店的灯还亮着。
他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夜幕下的村庄,像是要从黑暗里挖出什么东西来。
一张泛着苍白冷光的脸蛋慢慢出现,浅浅的脚步声试探性地由远及近。
是那个白天来买书的男孩。
他走进小商店之后,赵根厚就关上了门,拉上了窗帘,一场只有他们两人的秘密对话即将展开。
赵根厚恶狼一样的眼睛里露出前所未有的凶恶。
梦中儿子的语文课本前所未有地清晰。
通缉令背面的方块字自动分散、归位,花花绿绿的背景无缝衔接,融入它们原本的位置。
在他卖给小男孩的语文书里夹着一张纸条,写着:要想办事,必须先见面,就今晚。
他笑了一声,冰凉的笑声像黏滑的水蛇缠住了小男孩。
他明显地发起抖来。
“我不喜欢破坏课本的小孩,尤其是破坏了课本之后还要用家长的钱来重新买课本的小孩。”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宁愿威胁一个杀人犯也要毁掉监控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情?”
这是他说的第二句话。
小男孩脸色苍白,哆哆嗦嗦地说:“你别管那么多,总之要破坏掉监控,不然......”
“不然就去揭发我?好啊。”
赵根厚抓起座机电话,递到小男孩脸前。
“你老师应该教过你报警电话是多少吧。”
忙音嘟——地响着,无情地嘲弄着男孩。
赵根厚冷笑一声,将电话放回原位。
他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翘起二郎腿,悠悠地说。
“想让我帮你毁监控,你最好说实话,敢骗我一句,这事就免谈。”
王春生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冷汗刷刷地直落。
小屋里一阵沉默,只能听到他的磨牙声。
这是他情绪翻涌到极致的表现。
“好,我告诉你。”
他几乎是恳求地说道。
赵根厚睁开眼睛,冷峻的目光像一把匕首横在春生跟前。
在春生结结巴巴的讲述中,一个小男孩的故事缓缓铺展开来。
王春生总是皱着一张小脸,因为他总是生气。
尽管他只有9岁大,但经历了太多岁月赋予穷苦人家的磨难。
父亲英年早逝,母亲积劳成疾,还患上了精神病。
春生在同龄人哭着喊着要吃糖的年纪,就懂得了自觉地劳作,还有随之而来的不得不低头的隐忍。
一间年久失修的土坯房、一块土壤贫瘠的苹果园、一窝营养不良的九只鸡,还有一只半入黄土的老黄牛,就是他们家所拥有的全部财产。
在春生尚不成熟的心智里,生活被泾渭分明地割裂开。
一面是课本上无忧无虑的乡村田园生活,一面是生活里辛劳单调的乡村劳作生活。
真实与假象,就这么日夜交替,撕裂着一个儿童天生自带的美好滤镜,贫困的命运无情地彰显着真相。
他一直都无法习惯早起放牛的生活。
每次天不亮起床,牵着老黄牛跨过门槛的时候,他都会想起课本里天真快活的放牛娃。
由于他总是背着牛粪,又不勤洗澡,身上总有一股冲散不掉的臭味。
同学们都离得远远的,无所顾忌地嘲讽他放牛的活计。
不是说放牛娃与小伙伴快乐玩耍吗?
不是说放牛娃无忧无虑地享受童年吗?
久而久之,他心里的愤怒越攒越多,成为了一股冲散不掉的童年底色。
在这个贫困的小乡村里,寒门出贵子的故事一遍遍流传。
但春生丝毫没有受到鼓舞,因为他的成绩常年垫底,怎么看都和鱼跃龙门的主角故事无缘。
班里有个人美声甜的小女孩,叫李娇娇。
春生很喜欢听她的声音,看她的身影,在她来回跳跃的空气里闻她的香气。
但同时也很讨厌她,因为她是嘲笑春生又笨又臭最狠的人。
她的底气,来自于每门功课都第一的成绩,来自于小村庄里为数不多的万元户老爸,来自于即将高考飞出乡村的学霸姐姐。
这三样东西春生一个都没有,在闪闪发光的娇娇跟前,他活像只蹦都蹦不起来的癞蛤蟆。
在没有电视机没有课外读物的家徒四壁里,春生大把大把的时间都交给了胡思乱想,数不清的情绪在这里发酵。
课本与现实的反差,纯真与愤怒的纠缠,喜欢和讨厌的交替,渴望和自卑的冲突,渐渐融合成一股谁也看不见的洪流,在春生小小的心灵里汹涌澎湃地冲刷。
娇娇对他的嘲讽一日胜过一日,她似乎找到了生活新的乐趣,那就是取笑春生。
在她的带动下,全班同学,尤其是男同学,都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情投身到给春生取诨号、编段子的事业中。
就连老师之间都开始流传起春生的段子,不知不觉中,老师点名都开始使用春生的诨号。
那段愈演愈烈的语言霸凌与娇娇姐姐的高考齐头并进。
娇娇总在班级里说:“我姐姐李美美一定能考上重点大学!”
在她不断的重复,以及老师邻里口中寒门贵子的传奇渲染下,6月7号像一个神秘而隆重的节日,在所有人的心中久久地盘旋。
但春生只觉得一股针对自己的更加汹涌的暗流正在涌来。
她一定会加倍嘲笑我,我的愚蠢和差劲将是她姐姐优秀传奇的最直接的对比。
这股想法将他日夜汹涌的情感凝聚成了恐慌和忌恨。
所以在他路过村里小卖部,看见窗户边放着的那封鹤立鸡群的信封时,他立刻就确信。
这是娇娇姐姐的录取通知书,并且立刻诞生了一个恶毒的想法。
农村大多没有正规的收信地点,送信的人一般就将信件搁在小卖部的窗户边,由村民自行领取。
春生不露痕迹地四下望了望,村庄慵懒而宁静,没有人注意到他一个箭步就偷走了信件。
他像藏着什么宝贝一样,一口气躲到了鸡窝里,颤抖着小手拆开信件。
“武汉理工大学”几个大字是如此的刺眼,深深地伤害了春生自卑弱小的心灵。
娇娇好看的脸蛋和伤人的嘲讽在眼前耳边飞速地闪过,他胀鼓鼓的眼睛涌出泪水。
那时的金榜提名奉行着简单易行的规则,收到录取通知书就是考上了,没收到就是落选了。
不会有人去询问学校,更不会有人不远万里去讨个说法,对于胆小穷苦的农村人来说更是如此。
春生一把火烧了李美美的录取通知书。
火焰升腾而起的那一刻,他有了一种报复的快感。
金光闪闪的录取通知书在复仇的烈焰下无助地蜷缩,逐渐面目全非,春生心里的某个东西也在面目全非。
他说不清楚,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摧毁了一个人大好的前程,改写了一个人灿烂的命运。
李娇娇迟迟等不来录取通知书,心急如焚。
她知道没有录取通知书意味着什么,以往的傲气再也看不见了,她像秋天里放过头的黄苹果一样一天天地萎靡下去。
突然有一天她宣布,再等不来通知书她就要去调监控看看,说不定是被人偷走了。
春生一个冷战差点没坐稳,全身的冷汗登时冒了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听说世上还有监控这种东西,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女人的直觉。
村里的监控刚设立不久,主要是因为半年里出了两条人命,还都是一家人。
村里信邪的人多,信人心险恶的人更多,于是就有了这套监控,还专门成立了一个监控室,每周一有人值班,也只有那时才能查监控。
而那间收信件的小卖部,正好在一个监控摄像头的注视下,春生的血液像是凝固了,无边无际的恐慌淹没了他。
他魂不守舍地上学,魂不守舍地放牛,魂不守舍地周三上集市卖鸡蛋,就在他的摊位旁边的电线杆上,他看见了那张通缉令。
冷漠孤僻的人总是更容易发现同类,仿佛只要看上一眼,他们就能心照不宣地交流彼此心底的秘密。
那个传闻中杀死自己岳父和老婆的男人就把摊位摆在他的斜对面,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从天而降,砸在了这个只有九岁的男孩身上。
让那个人去帮我毁掉监控,不就没人能发现是我偷了录取通知书吗?
赵根厚静静地听完后说:“像你这么恶毒的小孩,真是让我这个杀人犯开了眼界。”
王春生眼皮跳了跳,但一点都没有羞恼。
“我只要你毁掉监控,从今往后我会为你保守秘密。”
赵根厚说:“怎么毁?我不懂电脑,不会操作,即便我会,你知道开机密码吗?”
“所有的视频都存在电脑主机里,你只要把主机整个偷走,埋到我家苹果园的地里就可以。”
赵根厚久久地注视着他。
“你还真是考虑周全,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一个残疾人怎么扛得动主机?”
“你扛得动,你其实没那么残疾,还是能走的,慢一点而已,为了你自己不暴露,就更能扛得动。”
赵根厚俯下身来,脸几乎贴到春生的脸上。
“你在玩一种很危险的游戏。”
“我来之前已经写好了遗书,和你的通缉令一起放在了我家里,如果我有任何意外,你的身份明天就会被我妈发现。”
春生一口气说完,额头开始冒汗。
赵根厚一点都不紧张,他说:“我可以把你们都杀掉。”
春生打了个寒颤。
“刚才我进来之前对着摄像头站了一分钟,它可是清清楚楚看见了我的脸,看见了我到你的商店里来。”
“摄像头晚上又看不见。”
“摄像头有夜视功能,甚至比白天看得更清楚,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赵根厚罕见地痛苦起来,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他被一个小孩逼到了墙角。
思索了片刻,他说:“好吧,我帮你偷主机,既然要偷就伪装成盗窃案,我们把显示屏也偷走。
“但我有一个要求,你要和我一起去。
“坏事一起做,才让人踏实。”
他们说好了。
两天后,周日。
天公作美,从傍晚开始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一股阴冷的氛围开始在空气里发酵。
入夜很久了,王春生家里没有表,他也不知道几点,只知道这个时间村里的人都已经熟睡了。
他蹑手蹑脚爬起来,翻过半朽的墙壁,钻进了雨幕,为了不出声响,他没有打伞。
赵根厚在小卖部里等着他。
“把这双鞋套在你的鞋上,可以伪装更大的脚印,迷惑警察,还有戴上橡胶手套和头套,免得留下指纹和头发。”
春生笨拙地照做,心里直忐忑,手脚直发抖。
他们一前一后穿着湿透的衣服悄悄地来到监控室的门前,春生打着小手电,赵根厚三两下用铁丝打开了房门。
农村的安保措施能有多严格?
他们溜进了监控室,静默的室内隔绝了屋外的大雨,一股令人紧张不安的氛围从四面八方袭来。
赵根厚费力地拔掉电脑插线板,再一一扯断了监控的电源。
“你抬显示屏,我扛主机。”
春生刚准备去拿,赵根厚一把按灭了手电。
“有人来了。”他低声说。
春生的腿顿时发起抖了,筛糠一样。
透过监控室的玻璃窗,他看见外面哗哗啦啦的雨丝里,一盏一闪一闪的手电光柱在慢慢地靠近。
“别紧张,躲起来。”
赵根厚像平常一样冷静,他把春生塞到了桌子底下,自己躲到了房门背后。
门响了,是钥匙转动的声音,一个小女生走进了屋里。
赵根厚一拳打晕了她,春生用手电筒一照,发现是李娇娇。
命运的巧合总让人琢磨不透它暗藏的深意。
春生问怎么办,赵根厚的表情先是烦恼,后是残忍,最后归于平静。
“我们不能把她扔在这里,你背上她,我们先去埋电脑。”
他的命令不容置疑,春生照做了。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跋涉进了泥泞的苹果园,那里有提前放置好的铁锹。
棵棵老树都像鬼影,驻守着这座硕大的坟墓。
春生感觉自己在走向一处无比邪恶的地方,很想逃离,但逃不掉。
他们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坑,然后把电脑主机和显示屏都扔进了坑了。
春生正要填坑,娇娇醒了。
她捂着脑袋一脸懵地看着春生和赵根厚,吓得忘记了叫喊。
春生被她的目光烫到,浑身直哆嗦,“怎......怎么办?”
赵根厚不慌不忙地蹲下,一脸笑盈盈地问她。
“小姑娘,大晚上的不睡觉,为什么来监控室呀?”
手电筒从下网上打在赵根厚脸上,活像地府里的阎王,李娇娇吓得僵成了一座雕塑。
“别害怕,我是想帮你,你说出来我才好把你送回去呀。”
赵根厚摸了摸她的脑袋,从口袋里掏出两颗大白兔奶糖,把一颗的纸衣剥下,塞到她嘴里,把另一颗塞进她手心。
“我是小卖部的赵叔叔,你爸妈都认识我,我不会伤害你。
“你放心大胆地跟我说,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也许是大白兔奶糖的甜味冲散了恐惧,也许是赵根厚自报家门的方式让她安了心,李娇娇竹筒倒豆子一样把事情的原委都倒了出来。
原来,负责监控室的是李娇娇的叔叔,他叔叔在外面做事,每周日晚上回来,周一休息一天,周二再离开。
今晚他本来答应了一回来就带娇娇来看监控,但有事耽搁了些时间,就回来晚了,人也累了,就不想动了,说明天再看。
娇娇求了半天也没用,正赶上叔叔心情不好,就没宠着娇娇。
谁知夜深之后娇娇横竖睡不着,她明天就要去学校了。
她不想坐等叔叔告诉自己一个结果,更不想上午去面对同学们的询问甚至嘲讽。
她必须亲眼看看监控,就今晚。
于是她偷拿了钥匙,悄悄地出了门,对结果的好奇以及对荣誉的珍惜让她战胜了对夜幕的恐惧。
就一会儿而已,反正我知道开机密码,也在微机课上学过电脑的操作方法。
她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小心翼翼地来到了监控室,谁知道好巧不巧,碰见了这两个人。
赵根厚听完后,伸了个懒腰,扭了扭身体,然后举起铁锹,狠狠砍在了娇娇的小脑袋上。
“啊!”
叫喊的是春生。
赵根厚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掐断了叫喊。
他用恶魔一般的眼睛盯着春生,一字一顿地说。
“她看见了你,看见了我,如果她活着,神仙都救不了我们。”
春生哭了,但不敢喊出声。
赵根厚把铁锹递给他。
“想让我放心你会帮我保守秘密,你就得沾点儿血,这样对你我都好。”
娇娇挨了赵根厚一下,竟然没有死。
她满脸流血地站了起来,晃晃悠悠,面无表情,活像个女鬼,她步履蹒跚地跑了起来。
赵根厚没有去追,而是看向春生。
“你要是让她逃走了,什么后果你自己想吧。我是个残疾人,我追不上她。”
就像赵根厚被她逼到墙角一样,王春生此刻也被赵根厚逼到了墙角。
他看看娇娇,再看看赵根厚,夜幕里盘旋已久的险恶气氛化成了一条明确无误的指引。
“李娇娇......李娇娇!”
王春生呼喊着她,“你先别走......等一下啊......”
他拿着铁锹的手不停地哆嗦,恶魔的低语迫使他迈开了腿。
“别跑啊,李娇娇......”
王春生恳求地喊。
李娇娇一瘸一拐地爬出了园地,头也不回地往家的方向跑。
王春生不停地回头看,赵根厚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根本没有插手的意思。
“李娇娇我求求你了,我们聊一聊好吗?”
王春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的家就快要到了。
周围的房屋沉默着,好像无数双眼睛在暗夜里观察,雨幕的冲刷下,四周宛如硕大的坟墓。
不能再让她往前了,王春生的血液热得发烫,全身都颤抖起来。
“李娇娇......”
他最后叫了一声,然后用尽全身力气举起铁锹抡了下去。
一声不大的闷响,李娇娇永远倒下了。
赵根厚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他无言地扛起李娇娇的尸体,走回了园地。
王春生扛着铁锹,手脚冰凉地跟在后面。
赵根厚把她扔进了坑里,两个人花了半小时填上了坑,然后把多余的泥土匀开。
这场大雨会把所有的痕迹、血迹都冲刷干净,没有人会找到一丁点线索。
赵根厚对着王春生笑了,“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王春生的眼睛被泪水和雨水打湿,他看不清赵根厚的脸。
村子轰动了,警察出动了,学校暂时停课了,整个村庄封锁了。
通过现场的脚印,警察判断入室盗窃者为两个男性歹徒,一个180以上,一个160以上。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信息,监控文件随着主机一起消失了。
至于李娇娇,没人能解释清楚她为什么从自己家里消失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夜里前往监控室的途中被歹人劫持。
警察为此挨家挨户地寻找过,企图寻找到丢失的电脑或者李娇娇,但一无所获。
这件案子成了悬案。
一段时间后,学校复课了,村庄解封了。
王春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捏着两元钱来到赵根厚的小卖部。
“买一包盐。”他说。
赵根厚递给他一包盐,两人的目光交汇了片刻,传递了只有他们才懂的信息。
他们很安全,并且坚信对方不会捅破。
不能言说的往事太多,人世间每天都会发生无数件这样的事,把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牵连起来,就像把两只蚂蚱悬到同一根绳子上。
赵根厚点燃一根烟,迷离的眼神被浓厚的烟雾遮挡,像一口看不见底的深井。
日子好像就这样过下去了。
赵根厚每天趴在窗台上卖杂货,时不时抽两根烟,野猫一样的眼睛里,不知道藏着什么想法。
自从知道集上的电线杆上可能贴着自己的通缉令后,赵根厚基本上哪儿都不去了。
王春生每个星期三上完集,就来他店里买瓶汽水喝。
两个人只有目光交流,没有语言交流。
如果我被抓住了,肯定是死刑,如果他被抓住了,却只有民事责任。
赵根厚心里想着,这似乎有点不太公平。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王春生不再光顾赵根厚的店了。
赵根厚偶尔进货时碰见王春生,对方的眼神都躲躲闪闪。
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赵根厚有种直觉。
别人想不明白的事情,他总能琢磨明白,尤其是这种不见天日的犯罪。
他只是有点惊叹,一个有精神病的老妈,居然有一个这么聪明的小娃娃。
王春生又来买汽水了。
赵根厚有点惊讶,“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
王春生的表情带着震惊和慌张。
赵根厚仔仔细细观察着他的小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有事想请你帮忙。”王春生说。
赵根厚用鼻子哼了口气,“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妈妈的药吃完了,我需要去镇上诊所买药,但是路太远。
“我想让你骑三轮车带我去,我给你20块钱行吗?”
赵根厚脸抽搐了几下。
这小子的母亲的确必须每天吃精神类药物,难道是自己多疑了?
但即便是多疑,这小子想明白也是早晚的事。
“好。”他说。
“明早我正好要去镇上进货,你上午10点走到村头,我在那里接你。”
“好。”
赵根厚灭掉烟头,摩挲着中指上那枚又宽又厚的灰色戒指。
第二天上午,王春生穿了一身厚实的衣服走到村头,满身大汗。
“你咋啦?”赵根厚打量着他。
“昨晚着凉了,现在头疼,不能吹风。”
赵根厚摸了摸他的额头,很烫。
“那你躺在三轮车上,我用纸板给你盖住。”
他心里一阵狂喜,脸上却隐藏得很好。
真是天助我也,他想。
盖上纸板,没人会发现他车上放的是个人。
从村头到镇上的这段路沿着河堰,四周全是未开发的黄土,行人稀少,路灯都没有,更别说什么摄像头了。
他在村子外面等王春生,就是为了避开摄像头,可惜这小子还是太傻,想不到这一层。
后面的王春生似乎睡着了,一声不吭。
这种病秧子简直是待宰的羔羊,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他轻轻地从口袋里取出橡胶手套戴上。
小子,别怪我。
你迟早得想明白,咱们这种关系根本不是长久的关系。
我被发现的后果远远比你严重,没有杀人犯能容忍知情人活着。
这条绳太脆了,只能待一只蚂蚱。
厚纸板一阵窸窸窣窣,他回头一看,王春生坐了起来。
“我们到哪儿了?”
他迷迷糊糊地问。
“到河堰中央了。”
赵根厚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河堰中央。
王春生取出随身带的水杯,咕噜咕噜喝了两口,然后剧烈咳嗽起来。
他一撒手,水杯掉下了车。
“可以帮我捡一下吗?”
王春生说,“我站起来就晕。”
“你身子虚,就别老坐着了,躺下吧。”
赵根厚说着,停下车,一瘸一拐把杯子捡了回来。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四周,没有一个人。
“我口渴,再喝两口。”
王春生仰起脑袋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慢点......”
赵根厚还没说完,王春生就又剧烈咳了起来,杯子又从手里滑下车。
喝吧,这是你最后一口水了。
他弯腰去捡水杯。
他忽然有点不忍心,想起了自己的儿子,跟他同一年出生的。
突然一声闷响,赵根厚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
红色和黑色淹没了一切,一股剧痛从他右眼传来。
他惨叫着后退,左眼看见王春生手里拿着一根榔头。
这小子......
王春生跳下车,发了疯一样冲过来,扬起榔头就狠狠砸在赵根厚脑袋上。
力气之大,根本不像一个病怏怏的小屁孩。
这小子想明白了。
赵根厚此刻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这么些天避着自己,就是因为想明白了自己早晚会起杀心。
赵根厚一边忍着剧痛,一边连连后退,抬手挡着王春生的攻击。
原来不问为什么就跑到村头坐车,是因为他心里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说得病穿厚衣服,是为了藏着榔头,又让我放松警惕;
就连躲在厚纸板下避人耳目,也是他的目的。
这小子......
王春生毕竟是个小孩,又受了风寒,很快便体力不支。
赵根厚一把握住了榔头,抬起流血的脸,用仅剩的一只左眼瞪着他。
“小子,你会死得很难看。”
王春生浑身一抖,他成了一只被逼到绝境的羔羊。
他爆发出最后的力气,猛地撞向赵根厚腰间。
赵根厚又后腿几步,然后一脚踩空。
不好!他忘了身后是河堰!
晚了,他失去了平衡。
摔下去之前,他一个耳光抽在王春生脸上。
他整整翻滚了十几秒才掉下水,在地上摔摔打打出一身的伤,磕在不少石头上,脸早磕成了一个花脸。
警察能分清榔头的击伤和石头的磕伤吗?
这是他溺水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腿脚不便的他,是不可能游出这条河的。
王春生全身都在抖,刚才的搏斗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但好在他赢了。
他费力把三轮车推进了河里,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时他才注意到脸上的剧痛。
一摸,全是血,他的脸被划出了一道口子。
什么时候划破的?他不知道。
他费力爬起来,走回了家。
拿出铁锹,他要把榔头和橡胶手套都埋在园地里。
可能是感冒加重了,他头晕的厉害,路都有点走不稳。
他刚铲了几下土,就哇的一声吐了起来,肠胃开始猛烈痉挛。
他浑身抽搐,寸步难行,呼吸暂停了几秒,然后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晕晕乎乎地醒来。
几张脸围着自己。
有一张是自己妈妈,正在哭泣。
还有一张,不认识,但是穿着警服。
“已脱离生命危险,毒素基本上消除了。”
他听见护士说。
我中毒了吗?
那个警察俯身,拿出一个透明袋子,里面躺着一只又宽又厚的灰色戒指。
“小伙子,还记得这个吗?
“这是一枚能弹出刀片的戒指,刀片上涂的毒,就是你中的毒。”
这是赵根厚的戒指,春生看着戒指上弹出的刀片,想起来了。
赵根厚落水之前抽了他一巴掌,就是在那个时候,弹出的刀片割伤了他的脸。
警察阴沉着脸,又取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榔头和一副橡胶手套,上面粘着赵根厚的血。
“小伙子,为你自己着想,最好给我好好说说实情。
“我们在你企图埋下榔头的园地里,还挖出了一个机箱......和一个女孩。”
警察瞪着他,王春生的心脏狠狠跳起来,全身的血液像冻结了一样。
房门外,一个女人在歇斯底里地哭喊,李娇娇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混杂在哭声里。
“杀人偿命!”
一个男人愤怒的声音拍打着王春生的耳膜。
“你们不判他死刑,我就弄死他!”
一阵风吹来,光影斑驳摇动,落在他的脸上,活像一只垂死挣扎的蚂蚱。
春生狠狠打了个哆嗦,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