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医院走廊里,站着二十多号人。
他们匆匆赶来,穿着自是不像工作那般统一得体。服装各异,神态却出奇一致,宛若草原上成群的斑鬣狗,盯着一只落单的狮子,夹着尾巴,阴毒的,兜兜转转寻找进攻时机。
江知影站在众人前面与我对峙:“江竹心,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进!”
我抱臂冷笑:“这是董事长的意思,他老人家需要休息,不想被打扰。”
我睨着她:“再说了,江知影,怎么着也轮不到你进。你妈给董事长戴了这么多年绿帽子,如今你们母女被扫地出门,怎么还有脸出现。”
江知影陡然激动:“我叫了他二十多年爸爸,早就是亲人了,我只是想看他一眼!”
她身后站着一众EC集团的董事及高层,没有贸然开口,任由她做出头鸟试探。
我从包里拿出一份折叠起来的报告单:“看来,我有必要重申一下现在的情况。”
我展开报告,举到江知影面前,一字一顿:“这是我与董事长的DNA鉴定,结果显示我是他的女儿,唯一的女儿。”
“现在,由我代为转达董事长的吩咐。”我环视众人,“董事长近日操劳过度,身体连续不适,心情欠佳,谢绝一切探视。”
“公司大小事宜,暂由各位董事分担,凡是重要决策,还是需要递交上来,我会拿给董事长过目。”
报告单如同一枚耻辱钉使江知影面色难看,一个叫张朝的副董事将她轻推到一旁。
张朝同我好商好量:“竹心,董事长已经住院大半个月,今天又进过一次抢救室,你拦着不让进,大家心里没底。”
我解释:“董事长进抢救室,是由于药物引起的急性过敏,已经妥善处理,没有大碍。”
张朝背着手点点头:“这样,我们取一个折中的法子,我作为代表进病房看望董事长,很快出来,怎么样?”
我强硬拒绝:“不行。”
众人面面相觑,觉得我不通情理。
张朝无奈道:“竹心,你年纪小,不知变通,让我们这些叔叔伯伯们太过为难。你若是坚持,我们只好硬闯,想来董事长知我们心切,也不会太怪罪。”
他偏头看了一眼,后面两个手下快速逼近,我的保镖也立即上前。
一时之间,气氛紧张。
这时,身后的病房门打开,一个高挺的男人走出来:“大半夜的,闹什么?董事长都被吵醒了。”
江知影睁大眼睛:“唐澈?”
唐澈是万旭集团的二公子,他站在我身边,不客气地开口:“都是生意场上混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打什么算盘,欺负她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
江知影狐疑地打量我俩:“你这是什么意思?”
唐澈牵起我的手,对江知影挑衅:“本来想选个日子再宣布,奈何各位恨不得把竹心生吞活剥,那便现在说——我和江竹心将会在两个月后结婚。”
“从现在开始,江竹心的事情就是我唐澈和万旭集团的事情,还望各位做任何决定之前三思后行。”
静悄悄一片中,江知影的笑声十分突兀。
她扶着墙面,笑得厉害,另一只手指着人群后面:“哈哈哈,哈哈哈,真是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江竹心,你和唐书程在一起八年,现在转头跟他弟弟联姻。”她极尽嘲讽,“还以为你多清高呢,结果比谁都会玩。”
众人看向她所指之处,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幕。
戏剧性的,局面从争权转为三角关系。
有唐澈在,众人不好硬闯,各怀心思散去,只剩下唐书程一个人。
“哥,你一个人出来的吗?”唐澈拉着我上前,嘘寒问暖,“你得好好休养一阵子,不要乱跑。”
唐书程充耳不闻,视线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自下而上,最后停顿在我脸上,期待地问:“他威胁你了,是不是?”
唐澈挑眉,拿出看戏姿态。
我否认道:“没有,是我主动向唐澈提出联姻的。”
唐书程顷刻间散发出怨恨:“为了家产?”
“这可不是普通的家产,是EC集团继承人的位置。”唐澈揶揄。
我皱眉说:“唐书程,这段时间,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你胡说八道!”唐书程猛地操作轮椅靠近,一把拽住我的手,力道之大,我脚下一崴,半跪在他面前。
他失去理智,咬牙切齿,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所以你之前说的分手理由都不是真的,你骗我,你骗我!”
“好啊,你够狠,这么短的时间,竟然谋划到这种地步!”
唐澈奋力拽开他的手,将我扯到身后,看了眼走廊尽头看热闹的医护人员,维持表面的兄友弟恭:“哥,你和竹心好聚好散,别闹得太难看。”
他没给唐书程开口的机会,上前推动轮椅:“咱们换个地方聊。”
唐澈示意我跟上,直接将唐书程推到医院大门口。
寒风刺骨,唐澈松开轮椅的同时,踹了一脚,轮椅便顺着旁边的斜坡往下滑。
我惊呼一声,想要追过去,被唐澈拉住:“怎么,心疼?”
轮椅没有翻倒,被及时出现的江知影在下方拦住。她还没有离开,想必是在暗中观察。
唐澈揽着我的腰,耳语:“看看他俩现在的样子,以前多得意啊。”
唐书程操作轮椅转回身,阴鸷地看着我:“江竹心,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不耐烦地别开视线,对唐澈说:“外面太冷了,进去吧。”
天快亮了。
回到病房,我先查看了一下江誉的状况,他瘦成皮包骨,二十天来,只短暂的苏醒过一次。脑电图机的线条随时可能变平直,发出尖锐的警报声。
唐澈不依不饶:“江竹心,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我明知故问:“什么?”
“你刚才是不是心疼他了?”
“有一点。”我扯了下嘴角,“毕竟和他在一起八年。”
唐澈失笑,为我的诚实点点头,来了兴致:“你们分手已经两个月了吧,他为什么还在纠缠你,说你骗他?”
我起身倒了两杯水,沉默了半分钟,说起分手的事情。
我和唐书程出于一个病态的圈子——情妇圈。
几个靠攀附权贵的女人厮混在一起,逛街,做美容,搓麻将,不谈爱情,只图如何能从依附的大佬身上得到更多。
没什么能比诞下私生子获利更可观长久,这种危及原配地位的举动也承担着很大风险。
好比古代后宫中的正宫娘娘与新得宠的狐狸精。有的原配警惕性强,不待情妇诞下便已下手,有的原配迟钝,事情败露后,用钱了事,还有手黑的,直接让人消失。
我的母亲和唐书程的母亲是好友,她们什么都没有得到。
唐澈的生母是个吝啬,容不得沙子的主儿。她得知唐书程的存在后,采用暴力手段,恐吓威胁殴打,将唐书程母亲吓破了胆,再也不敢生事。
我的母亲是个渴望名分的女人,结果可想而知。
两个玩脱的女人建立起坚实友情,我和唐书程青梅竹马,从幼儿园到大学。
上初中的时候,我们是私生子的身份不知被谁泄露出去,校园巨大的舆论漩涡吞没我们。
面对校园霸凌,我终日惶恐,郁郁寡欢。
唐书程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他乐观坚韧,不惧舆论,用人格魅力在学校立足,惊艳了许多人。
平庸的我,依赖他为我平事,给我鼓励,坚持了下来。
好不容易熬到高中,以为能松口气,却随着开学,阴霾再次笼罩。
那时,唐书程的母亲意外身亡,他奔波丧事,许久不见笑容。
我亦濒临崩溃,萌生了轻生的念头。
我趁夜遛上宿舍天台,给唐书程打最后一通电话:“唐书程,我受不了了,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好窒息,我真的,受不了了。”
“我妈找了男朋友要结婚,说等我考上大学,就再也不管我了。”
“她从来都不爱我,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爱我,每个人都充满恶意。”
“唐书程,你说,明天一早,大家看到我死在楼下,会是什么表情?”
唐书程在电话里不住安慰,飞奔赶来天台。
天空飘下细小雪粒,他压着喘息说:“竹心,不要做傻事,对于我而言,你是珍贵的。”
我的泪水凝结成冰,他慢慢走近:“我根本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强大,但因为有你,我并不孤单。”
我发出难受的呜咽,他一把拉下我,看着我自残划伤的手臂,血还在往外冒,小心翼翼地哄道:“爱自己吧,竹心。”
“糟糕的身世,他人的非议,都无法阻拦,我们唯一能做的是爱自己。”
“我们没有错。”
我熬过又一个三年,和唐书程念同一所大学。
我的生母非常守信,光速结婚,抚育新子,与我切断联系。
我和唐书程办助学贷款,课余时间兼职打工,辛苦却快乐。他带着我一起和难以启齿的身份和解,变成一个正常人、普通人。
我们顺理成章开始交往。
从小经历太多,心智早熟,我们的感情非常踏实。不会因为对方身边出现的异性莫名其妙吃醋,不会因为对方忘记纪念日而大发脾气。
我们深深了解彼此,灵魂上的共鸣不需要用任何形式证明。
或许不够成熟,但有了规划——努力到一个好公司上班,攒钱,买房,结婚。
第一次变故在大三那年突至。
唐书程的生父唐立峰找上了他,让他进万旭集团工作,不亚于一道圣旨。
不是商量,不允许考虑,不同意的话,唐书程无法拿到毕业证。我们太渺小,可以被轻易为难。
唐书程去万旭集团报到前一夜,我们在男生宿舍楼下说话。
“这说明他认了你这个儿子。”至此拉开距离,我开始恐慌,“唐书程,你会变吗?”
唐书程笃定回答:“竹心,这世界上任何事情都可能随时发生变化,但我对你是不会变的。”
“你安心学习,实习,剩下的都交给我。”
我赫然明白,唐书程身上最可贵的一点是什么——自洽。
不论面对什么,无法反抗的时候,他不会自艾自怜,能够快速自洽,让我们处于一个相对舒服的状态。
唐立峰突然和他拉近关系,并不是亲情羁绊,是给唐澈创造竞争环境。
唐澈自小锦衣玉食,缺乏动力,唐书程的出现便是给他拉响警钟。
唐书程深知这一点,他无可奈何,只想做好本职事情,也做好了某一日被抛弃的准备。
万旭集团的工作让他开拓眼界,得到极好的锻炼,和展示自己的机会。集团内部对他的风评渐高,都说他才遗传了唐立峰的优质基因。
如果说前三年还是小打小闹,二十五岁之后,唐澈平庸的资质与唐书程的不凡高下立见。
唐立峰终于开始正视唐书程,不断重用,态度松动。
我问唐书程:“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唐书程清醒地回答:“如果唐立峰要给我,我当然不会拒绝。”
他冲我轻笑:“命运不曾因为我们惧怕而手下留情,不能因为被打压久了,而胆怯争取。”
至此,唐书程正式开始与唐澈争夺万旭集团继承人的位置,这也是唐立峰乐意看到的。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唐书程在商场上血雨腥风,回到家,还是我最喜欢的他。
我躲在他的羽翼之下,没有为任何事情烦忧过,只需要闭上眼睛。不管命运将我们带到哪里,他都会安排好一切。
两年前,唐书程提议让我留学深造。
他做了两头打算,倘若以后他能够成功接管万旭集团,需要我做帮手。倘若失败,他也打算自己创业,届时,同样需要我与他共同奋斗。
我听了他的话,前往法国。
我们说好,短暂的分别,是为了更好地将来。
留学期间,感情并没有变质,反而因距离愈发甜蜜热烈。
我们万万没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三个月前,唐书程在某施工工地被坠物砸伤,被立即送往医院。
我正在法国参加毕业典礼,接到电话后,立即回国。
赶到医院时,唐书程已经从手术室出来,没有危及生命,但左腿因伤势过重,被截肢了。
除了身体,他的处境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唐澈借他残疾这个事情,蚕食他手中的权力与人脉,这其中不乏唐立峰的支持。没错,即便是对他倍加欣赏的父亲,也因为他的身体状况,决定放弃他。
我的情况同样发生巨变。
江誉无意中发现江知影并非他亲生女儿,震怒不已,将母女二人驱逐出门。
他这才想起我这个私生女,让我认祖归宗。
“唐书程当时反对我回去,但我想回去,我是江誉唯一的血脉。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会拒绝的吧?”
我看着窗外渐明的天色:“我能理解唐书程为什么反对。截肢之后,他变得敏感易怒,没有安全感,他怕我摇身一变成为千金大小姐后,会把他甩了。”
“可我不能因为他的情绪停下脚步,于是一边和江誉保持联系,入职EC,一边照顾他。”
我叹气道:“但他的脾气越来越差。有时候,我心烦语气差了点儿,他就会引申出无数意思,有时候会没事找事,摔打东西。”
有一天,我想把阳台上的绿植移动一下位置,卖力地拖拽,盆底摩擦地面的声音让唐书程不耐烦起来。
他坐在客厅的轮椅上,放下手中的书:“你很闲吗?它已经在那个位置三年了,你为什么一定要动它?”
我解释:“它的叶子最近长得不好,我想放到阳光更足的地方……”
唐书程阴阳怪气:“长得不好就是快死了,放哪儿都没用。”
我没吭声,继续拖拽,他又开口:“江竹心,你这种行为是不是在暗示,我也该从你身边移移位置了?”
我卸了口气,喘息微急:“我已经很累了,你这副样子实在增加我的负担。”
“对,我忘了,你现在是EC集团的大小姐,照顾我这个残废委屈你了!”
我猛地将盆栽推倒在地:“你太无理取闹了!”
唐书程一愣,态度软了软,我打断他:“唐书程,我们分手吧。”
唐书程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我看着绿植枯黄的叶子:“我已经考虑一段日子了,没有永远存活的盆栽,也没有永存的爱情。”
“对你来说很残忍,但……”我遗憾地告诉他,“我想分开了。”
分手的故事并不复杂,不到五分钟就说完了。
可在这短短几分钟里,脑海里掀起一场风暴,过去八年点点滴滴尽数涌现。
在篮球场上飞奔的少年,工作后西装革履,宽肩长腿的唐书程,和如今坐在轮椅上高度只到旁人腰间的他,几种形象交替出现。
我难受地按了按太阳穴:“那天我走了之后,再也没回去过。”
“唐书程跟我怄气,但他并不认为是真的分手,以为只是闹了一场大矛盾。就这么过了将近两个月,最近,他状态好转,找我求和,才发现我态度强硬。”
“他接受不了,总找我,又哄又恼的。”
唐澈戏问:“所以,唐书程以为你是被他的臭脾气气走的,实际上,你只是用这件事作为由头甩了他。”
我舔舔干燥的嘴唇:“有句话说得没错,人心禁不起试探。如果江誉没有找上我,我大约不会抛弃他,本本分分照顾他,但我的身世逆转后……我突然觉得,唐书程的残肢让我感到惊悚和恶心。”
“他现在一无是处,只会变成一个包袱,拖累我。”
唐澈肆无忌惮笑起来:“江竹心,你这个人太一般了。唐书程风光的时候,可从来没有甩了你。”
“对啊。”我打开窗户,点了支烟,初冬的寒意刺激着毛孔,我吐出一口薄薄烟雾,“我高估了对唐书程的喜欢,我没有他做得好,能说的只有一句对不起。”
唐澈审视地盯着我。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另起话题,看向病床上的江誉:“我觉得,他醒不过来了。”
我的神态正了正:“我也这么认为。”
外人不知,江誉早就查出患有脑瘤,医生说加以控制的话,预计可以活三到五年。
自从我入职EC集团,生活被江誉安排得满满当当,他急切希望我能对集团事务迅速上手,时常亲自传授。
偶尔,我们会闲聊几句。
他这样的人,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却仍旧能从只言片语中听出他对于“没想到我会捡漏”这个状况的唏嘘。
我们之间并无父女之情,比不得他和江知影。与其说他执着于血缘关系,不如说是无法忍受这么多年的巨大欺瞒。
我和他都认为,三五年足够他帮我在集团站稳脚跟。
但疾病会给富人与穷人同样的待遇。
二十多天前,他昏厥在别墅的书桌前,凌晨才被保姆发现送往医院,动完手术后昏迷至今。
我不敢让其他人知道这一情况,一旦江誉病重的消息传出去,EC集团单从内部就会陷入巨大内斗。
即便他的遗嘱内容已经改成我,但我势单力薄,没有帮手,根本不是那些老油条的对手。
我只能寻找外援,第一时间联系唐澈,提出联姻事宜,希望换来他以及万旭集团做倚靠。
唐澈同意后,连夜帮我封锁了医院的消息,暂稳局面。
昨晚江誉突然失去生命体征,被送进抢救室。消息不知怎么走漏出去,幸亏唐澈在董事们之前赶到,解决了危机。
“之前,我们只是约定联姻,细节问题还没有谈。”不省人事的江誉,对唐澈来说,是一个绝对有利的条件,他狡诈地眯起眼睛,“我会尽快准备出一份联姻协议。”
唐澈出面后,以张朝为首的集团高层不再对我咄咄逼人,转为不间断的私下组局,暗中筹谋。
江知影时不时冒出来刷存在感,她似乎有什么底牌,明明已经被扫地出门了,却大有和我斗一斗的意思。
乌云包裹着暴雨将至,而我能做的,只有往返于集团与医院之间。
我的薄情激怒了唐书程,阴魂般纠缠我。
他打电话,发短信,侮辱谩骂,我不予理会。他又整日整日到集团门口堵,都被江誉之前安排在我身边的保镖拦住。
我和唐澈在餐厅吃饭,他说:“看,唐书程在外面。”
唐书程更加消瘦,胡子拉碴,停在一根柱子侧面,一瞬不瞬看着我。
唐澈在他手里吃过太多亏,如今,丝毫不掩饰幸灾乐祸:“唐书程这个人,以前看起来平易近人,其实骨子里傲得很。”
“可这就是命,他当真以为自己能掀出多大风浪,瞧瞧现在的鬼样子。”
我垂下眼帘,没有搭腔,唐澈喋喋不休,全是侮辱。
我放下刀叉,给保镖打电话,不一会儿,保镖靠近唐书程,警告他如果不走,就要报警。
唐书程遥遥看过来,唐澈挂着轻蔑的笑容,举着酒杯,隔空朝他示意。
不想进局子,唐书程离开了。
第二天,我去医院的路上,途经一个红绿灯。
我停下车,随手拿起手机回复消息,再抬头,便看见唐书程穿过人行横道,径直来到车头前。
绿灯亮起,两侧车辆启动。
唐书程纹丝不动,双臂放在扶手上,像坐在办公室的老板椅上。他微仰着下巴,疲惫决绝的眼睛凝着我。
后面响起此起彼伏的鸣笛,我踩下油门,轮椅被车头顶着向前滑行。
催促的鸣笛更甚,但四面车辆行人很快发现不对劲。
我紧紧抓着方向盘,冷汗滑落,无意加快速度,只想把他吓走。
唐书程向来吃软不吃硬,隔着车前窗,他眼中的恨意烈烈燃烧,面容扭曲,颇有鱼死网破的死志。
此时我已经顶着唐书程到达路中央,有人上前扶住轮椅,有人使劲拍着车窗,让我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我依旧没有下车,旁人把唐书程推到一边后,踩下油门,从人群中穿过。
后视镜中,唐书程被团团围住。
我给唐澈打了个通电话,他驱车来找我,在路边汇合,我上了他的车。
“很多人围观,有人拍了照片视频,麻烦你帮我处理一下。传到网上被扒出身份,对谁都不好。”
“小事,我来处理。”唐澈有些惋惜,“他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疯,真后悔没有看到刚才的场景,啧啧啧,真他妈傻B。”
我的兴致很差:“注意你的措辞。”
“什么?”
“你骂得太难听。”
“你这话说的,好像绝情的不是你。”唐澈讽刺道,“真够虚伪的,狠事是你做的,干嘛老装出一副不忍的样子,上次在餐厅也是。”
我烦躁不已:“毕竟是我负了他,良心上还是过不去。”
唐澈抿唇憋笑,降下车窗,点了一支烟,而后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像是看马戏团的猴子拙劣的表演“道德感”。
他笑够了,从后座拿过一份文件丢给我:“联姻协议,签字。”
洋洋洒洒几十页,内容全部是日后万旭要与EC达成合作的细则内容,完全是剥夺式,侵入式的占有。
我翻动着,手指收紧:“这根本不是互利互赢,你打算慢慢吞掉EC!”
唐澈变脸总是很快,可以霸总般宣布保护我,也可以瞬间面露鄙夷:“互利共赢?别闹了。”
“江竹心,你要搞清自己的位置,不过是江誉不甘心,给了你一个身份而已。你根本没有与我平等联姻的资格,更没有能力独当一面。”
我将协议扣下:“既然都是把EC拱手相让,我没有跟你做交易的必要。”
唐澈悠悠道:“不要装出你还有选择的样子。”
我气息不匀,他指间的烟熏得我眼睛疼,将我的窘境看得一清二楚:“你以为江誉能稳妥地保你坐上EC集团董事长的位置,却没想到他会倒得这么快,快到你还是一摊烂泥。”
“你提出联姻,以为既能找到新靠山,又能保证利益,未免把我唐澈想得太愚蠢。”
唐澈把烟头扔出窗外:“据我所知,张朝已经拉拢了不少股东们,你单枪匹马跟他斗,会是什么后果?但我不一样,我可以让你拥有董事长这个虚名,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
他藐视道:“江竹心,你们这些人,就是下水道的老鼠,只有被人踩的命,妄想万人之上,简直可笑。”
指的是我和唐书程。
我气得发抖,却因他说得句句精准,无法反驳。
最终,只说出一句:“我考虑一下。”
唐澈读出我的妥协之意,揉狗似的揉我的头发:“当然可以。”
供我考虑的时间并不长,三天之后的深夜,医院来电,江誉心脏骤停,抢救无效。
我赶到医院,江誉身上的机器插管全撤了,死亡的气息无限弥漫。
我呆坐在走廊里,垂着头,大脑一片空白。
不远处,站着黑装的保镖,竟是此刻我唯一的伙伴。
不知过了多久,传来轮子在地面滚动的声音,被保镖拦住。
我没有抬头,有气无力地说:“让他过来。”
保镖放行,声音再次响起,在近前停下。
我自然知道是谁:“来看我笑话?”
好似这些天的信息轰炸,跟踪尾随耗尽了唐书程的愤懑。他开口还算平静:“我们原本说好要结婚的,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留学之前,唐书程曾说过:“等你毕业,我们也该考虑考虑结婚的事情。”
不知怎么说到婚纱款式,我说:“我不喜欢白色,想要明艳的花色,你觉得呢?”
唐书程宠溺地吻我额头:“你想要的,我都觉得好。”
头顶的灯将我俩的脸映得苍白,我撩起眼皮看他:“唐书程,你在这个圈子里这么多年,是怎么抵住诱惑的?”
唐书程墨黑的瞳仁凝着我:“因为我始终相信我们之间的感情。无数次,面对声色犬马,想到你,我就能安定下来。”
我苦笑:“我以前,羡慕又嫉妒你。”
“同样都是私生子,你用能力证明了自己,让这个圈子的人正眼看你。而我,分明也有地位显赫的父亲,却从未被想起,只能拼命抓着你的衣角苟活。”
“无数次,我幻想这个上流世界的繁华,幻想他们对我毕恭毕敬。当有一天,这个机会来临的时候,摧毁了我对你的感情,我太想要了,以至于还没有彻底拥有,就觉得你是个累赘。”
我无法控制脸部肌肉,僵硬又颤抖:“唐澈说得对,我把自己玩进去了。现在江誉病故,张朝虎视眈眈,对家公司蠢蠢欲动,我根本没有能力拦截这一切,唯有嫁给唐澈……”
“竹心,你看着我。”唐书程更近些,握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脸颊上。
“你现在抽身来得及。你约见张朝,表明愿意让权,只当个闲散股东,如此一来,不必和唐澈联姻,就可以获得自由。”
“竹心,我能理解你,也不怪你,经此一事,我们的感情会变得更好。”唐书程恳求地说,“回到我身边吧,我们安稳过日子,就像过去一直所希望的那样,好吗?”
我摩挲着他的脸庞,眼中含泪:“唐书程,太迟了,我们回不去了。”
唐书程无法理解:“为什么?”
我闭了闭眼:“张朝是江知影的亲生父亲,江誉就是因为突然得知这个事情,受了刺激晕厥的。”
江誉发现妻子出轨,江知影并非亲生后,一直没有搞清奸夫是谁。
他应该是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找到,最后委托私人侦探调查。
江誉在书房办公,收到私人侦探的邮件,大受打击,引发昏厥,进而病情急速恶化。
江誉创业之初,张朝就跟着他了,是集团元老级的人物。江誉非常信任他,几次饭局上,话里话外让张朝务必辅佐我,不料,他才是最大的威胁。
“丧事结束,张朝一定会立即召开股东大会,选举新任董事长。”我口中干涸,快速输出,“一旦他上位,等同于江知影又是大小姐,他们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根本不会容忍我的存在。”
“这回你明白了吧,现在不是我争不争的问题,是不争的话,他们会要了我的命!”
低血糖犯了,有些头晕,我从手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含入口中。
我在唐书程面前蹲下,手覆在他腿上搭盖的薄毯上,隐约感受他的残肢。如同一道赫然出现的断崖,让人心生畏惧。
我整理着薄毯,难过地说:“我现在回到你身边,你又保护不了我啊。我不想哪天像你一样缺胳膊少腿,甚至丧命,我想活下去。”
唐书程脸色灰白:“怎么会这样。”
我咬着唇,血腥蔓延:“唐书程,谢谢你给我的八年爱情,是我不懂得珍惜,走到这一步。”
“我也算自食恶果,以后被困在联姻的牢笼里,悲苦一生。”
我鼓励他:“你振作起来,去过清闲的,不用担惊受怕的生活。”
该说的都说了,我站起来,却被唐书程一把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