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拂过石榴树,带来了今年第一批蚊子。我把晾晒了半天的被褥卷起来,看见王寡妇家门口停了辆面包车,后备箱敞开着,塞满了捆扎好的行李和塑料编织袋。
村里人都叫她王寡妇,虽然她有个正经名字叫王秀兰。我娘常说,这称呼不是看不起人,是因为她守了寡太久,久到”寡妇”两个字成了她的一部分,像是长在了她名字前面一样。
“老李,来帮把手!”王秀兰喊我,手上系着块红布,额头上全是汗。我将锄头靠在墙边走过去,看见她身后几个年轻人正往车上搬一个老式衣柜,漆面已经斑驳了,门把手上还绑着一圈已经发黄的红绳。
“搬家?”
“嗯,新房子批下来了,今儿个去镇上。”她拢了拢被汗水打湿的鬓角,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还得麻烦你照应一下这边的菜地。”

她的菜地就在屋后,种着几畦小白菜和一片豆角。豆秧才爬上竹竿,花还没开。
“行,我看着。反正我那院子离这不远。”
王秀兰的丈夫叫张根生,年轻时在矿上干活,人长得敦实,笑起来门牙有道裂缝。二十六年前,山上矿井发生透水事故,他被困井下三天三夜。救援队挖到他时,发现他把随身带的工作牌塞进了矿灯电池仓。那块铁片上刻着工号,还有他自己用钉子刻的”秀兰保重”四个歪歪扭扭的字。
后来村里人传,救出来时张根生还有一口气,被送进县医院抢救了七天七夜。王秀兰守在医院走廊里,七天没合眼。第八天凌晨,医生摇着头出来,她一头栽倒在地。
其实张根生还留了遗言,但没人知道内容。医生说他最后时刻叫护士拿了纸笔写了什么,护士把纸条交给了王秀兰。可王秀兰从医院回来后闭口不提那张纸,问她她就哭,后来大家也就不问了。

张根生去世时,他们的儿子张小军才四岁。王秀兰守着山脚下这处祖屋,靠缝缝补补和帮人收秋养活母子俩。张小军十八岁考上了南方一所大学,毕业后留在了沿海城市,前年给娶了媳妇,去年添了外孙。
“小军他们几点到?”我问道。
“说是下午的车,要晚上才能到镇上。”王秀兰拍了拍衣襟上的灰,“我先过去收拾收拾,把床铺腾出来。”
我注意到她脚边还放着个褪了色的红漆木盒,盒子不大,上面落了层灰。我认得这盒子,是张根生当年去矿上工作时,专门去县城木匠那定做的,说是给她装首饰用。后来王秀兰就把二人的结婚照和一些零碎物件都放在里面,逢年过节才拿出来看看。
我蹲下身,准备帮她把盒子搬上车,没想到盒子比想象中要轻。

“里面东西不多了。”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有些照片给小军寄去了,让孩子记得他爸爸长啥样。”
村里通往镇上的路这两年修得不错,水泥路面平整宽敞,两旁种了行道树。以前可不是这样,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下雨天一脚踩下去能陷到脚踝。张根生出事那年下着大雨,救护车开到村口就进不来了,是村里八个年轻力壮的后生把他抬出去的。
面包车启动后,我站在原地看着车尾扬起一阵灰尘,天上一群乌鸦盘旋而过,嘎嘎叫着,像是在告别。
据说镇上的安置房不错,水电气都通了,还带卫生间和厨房,冲水马桶,拧开水龙头就有热水。县里考虑到王秀兰是烈属,分了个朝南的套间,阳台还挺大,可以晒被子。这在我们村里可是稀罕事,大家都羡慕得很。
下午我去她屋后浇了菜,发现豆角架子下有个塑料袋,装着几本发黄的练习本。翻开一看,是张小军上小学时的作业本。第一页歪歪扭扭写着”我的爸爸”,下面画了个戴安全帽的人,旁边有朵花,花瓣画得像螃蟹脚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本子,就装回袋子放到了门口的石凳上。

第二天一早,张小军开着车回村了。他已经三十岁,比他爹去世时还大了,脸上有了风霜痕迹。他说是来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顺便去祖坟上看看。
“你妈找到房本了吗?”我问道。
“找到了,昨晚收拾东西时在灶台后面墙缝里发现的,用红纸包着。”张小军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可把我妈急坏了,这要是找不到,咱这老宅基地就没法按政策补偿了。”
他告诉我,他妈昨晚翻出一张陈年照片,是他爹年轻时骑自行车的样子,照片背面有一行字,写着去哪儿给妻子买了条红头绳。王秀兰看到照片愣了好久,后来就躲在房间里抹眼泪。
“我爹当年在医院写的那张纸条,我妈一直没让我看。”张小军语气里有些埋怨,“你说那上面能写啥呢?不就是叮嘱照顾家人的话吗?有啥不能给我看的?”

我摇摇头,没接话。有些事,或许只有当事人才懂其中滋味。
张小军走后,我去王秀兰家院子里转了转。春天的阳光照在老屋斑驳的墙上,房檐下一窝老燕子又回来了,叽叽喳喳地叫着。这些燕子年年来,年年走,见证了这座老屋的冷暖悲欢。
我忽然想起来十多年前的一件事。那年张小军考上大学,需要一笔学费。王秀兰悄悄去了趟县城,回来时手上多了个伤口。村里人传言说她去卖血了,但我去她家送菜时,无意中看见她从枕头下拿出那个红漆木盒,里面躺着一对金耳环,是她结婚时张根生给她买的。那对耳环后来再没见过。
中午时分,我接到王秀兰的电话,声音哽咽,说让我赶紧去镇上一趟,有急事。
到了新房门口,看见王秀兰和张小军母子俩都红着眼睛。屋里乱糟糟的,衣服被子堆在地上,那个红漆木盒子打开着,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

“李叔,你看这个…”张小军递给我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但依稀可辨:
“兰兰,对不起,井下情况不妙,恐怕是回不去了。小军才四岁,你要好好的,替我看着他长大成人。我工伤赔偿金已经和矿上说好了,存在信用社,存折在咱家后院那棵老槐树下埋着磁器罐里…”
纸条有些破损,后面的字迹被泪水浸湿,已经模糊不清了。
“这纸条是在哪找到的?”我问道。
王秀兰指了指那个红漆木盒,声音颤抖:“盒子夹层里,这些年我一直没注意还有个夹层…”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那棵老槐树前年被雷劈了,村里人担心危险,把它锯了。现在老屋院子要被推平了,恐怕那个磁器罐子…
“咱们得赶紧回去!”张小军一拍大腿,拽起外套就往门外跑。
回到村里已是傍晚,夕阳把老屋照得金黄。张小军带了把铁锹,直奔后院老槐树根部。那里现在只剩个树桩,周围长满了杂草。
挖了约莫半米深,铁锹碰到了硬物。张小军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用手刨开周围的土,露出一个青花瓷罐子,罐口用红布封着,还打了蜡。
罐子不大,但挺沉。张小军双手捧着,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手都在发抖。王秀兰就站在一旁,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回到镇上新房,我们打开了罐子。里面是一本存折,还有一叠信和几张照片。存折上的数字让我们都吃了一惊:六万八千元。在二十六年前,这可是笔巨款。
张小军翻看那些信,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震惊,再到悲痛。原来这些都是张根生写给王秀兰的信,但从未寄出过。信中详细记录了他在矿上的工作和生活,以及对妻子儿子的思念。最后几封信里,他多次提到矿井安全隐患,还说报告了领导但没人理会。
“我妈这些年为啥不告诉我这些…”张小军哽咽道。
王秀兰伸手接过信,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让我等,等你长大…等合适的时候…”
原来张根生在医院留的遗言里,除了交代存折位置,还特意嘱咐王秀兰不要急着告诉儿子真相,担心儿子年幼承受不了,也怕他对矿上有仇恨。他希望等儿子成家立业,生活稳定后再告诉他。
“那这存折里的钱,你这些年怎么不用?”我忍不住问道。
王秀兰抹了把眼泪:“根生说了,这钱是给小军读书用的。可我琢磨着,这是他用命换来的钱,得留着急用。平常能熬就熬过去了…”
张小军在一旁已经泣不成声。
夜深了,我告辞离开。走出单元门,看见院子里种着几棵刚栽下的小树,想必几年后会长成一片绿荫。镇上的灯火通明,与山里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
回村路上,我想起王秀兰院子里那几畦小白菜和攀着竹竿的豆秧。明天,我得去给它们浇水,等豆角结出来,摘些送去镇上。豆角是张根生生前最爱吃的菜,据说他常说:“我家兰兰炒的豆角,那叫一个香!”
一个月后,我去镇上看望王秀兰。她家阳台上晒满了被子,阳台边缘放着几盆绿植,有我从她老屋搬来的芦荟,还有新买的几盆吊兰。屋内墙上挂着放大的全家福,张根生一家三口的黑白照片被装在新相框里,照片前面摆着几个苹果和一杯茶,茶还冒着热气。
王秀兰的脸上有了笑容,她说小军找律师查了当年的事,矿上确实存在重大安全责任,现在正在走法律程序。她不在乎赔偿,只想给丈夫一个公道。
午饭后,王秀兰从柜子里拿出那个红漆木盒,小心翼翼地擦了擦,然后取出一条红头绳,已经褪色发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