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强的人生纪事:(18)喜结良缘

子名历史回忆录 2024-08-01 12:40:40

在春节前的一次省委机关党小组会上,党小组长周敦琬郑重提出一个问题:

她有个亲戚,是重庆大学文预科主任,叫吴芳吉,想来她家看望,已经找她的二姐打听了好几次,二姐都没有答复,也没有告诉确切住处。最近,他又说一定要来拜年。

“吴芳吉?是不是那个白屋诗人?”文强忙问。

“正是此人。就是写了《婉容词》的白屋诗人吴芳吉。”

白屋诗人这个名字,今天可能已很少有人知道。但在20世纪20年代初,却令广大青年闻之“如雷贯耳”。

吴芳吉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吴芳吉(1896年——1932年)系四川省江津县(今重庆市江津区德感坝)人士,祖籍湖北孝感,8岁时他随父迁回江津,10岁入重庆白沙镇聚奎小学,13岁时,在2小时的作文课上写出以诗论文、豪放严谨、名噪全川的《读外交失败史书》,被老师赏识,印发全县,被誉为神童。

吴芳吉少年生活的地方环境不好,盗娼赌博者多,父亲吴传姜就用石灰将墙门刷白并写“白屋吴宅”字牌,意为清白之家,其遂自名曰“白屋吴生”。

1910年,他考入北京清华园留美预科学校。1912年因声援、抗议被美籍教师无理辱骂的中国同学,并张贴《讨校长檄》,被迫离校,流浪回家。

在校期间,吴芳吉结识吴宓,成莫逆之交。吴宓常是吴芳吉新作的第一个读者,吴芳吉得益吴宓之处甚多。

后任嘉州(今乐山)中学英文教师,1919年秋,赴上海,担任上海右文社《章氏丛书》校对,永宁中学(今叙永一中)教师,上海《新群》诗歌编辑。

在此期间,他以一个23岁青年的无畏精神,大胆探索诗歌创新,以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歌行体为主,结合民歌和西洋诗歌的一些手法,选取一个弱女子被出国留学的丈夫抛弃的悲剧为题材,写出著名的长诗《婉容词》,时人争相传诵。

抗日战争时期,著名中国文学教授吴宓在其日记1942年3月10日的记载里,就有在西南联合大学“上《中西诗》课,讲《婉容词》”的文字。

后来,他先后在湖南长沙明德中学、西安西北大学、辽宁沈阳东北大学任教,1927年,被聘为成都大学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四川大学教授,江津中学校长等。

1929年,来到重庆,参与创办重庆大学,任文科预科主任。

但是,作为中共地下省委机关的周敦琬住处,一般不便让外人前来探望。不过,为了起到掩护作用,也不能完全没有亲友走动。

周敦琬的意思,可以让她这位表哥来,若是完全拒绝,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当时,程子健不知道什么白屋诗人,从尊重周敦琬的方面考虑,倾向于同意,看着文强,希望他发表意见。

文强笑道:

“这个白屋先生,说起来还是我的老师,当年在长沙明德中学,他是我的国文教员,我那时就很喜欢他的诗,也敬慕他的为人。

我记得他有这样两句诗:‘三日不书民疾苦,文章辜负苍生多。’

这样忧国忧民的诗人,我们应当接近。人家找上门来了,若是还要拒之门外,那不是成了关门主义?”

文强还讲起了这样一件事。

1923年夏,湖南发生了一次特大洪水灾害,湘江沿岸,陆地成河,许多房屋被淹,长沙城内一些街道进了水。

明德中学所在地泰安里和校内楚辞亭湖,也都进了水。而且,学校还淹死了三位同学和一位自建校时便担任校役的老工友。

洪水过后,明德中学举行了一次追悼大会。吴芳吉为悼念那位校役所写的挽联,轰动了长沙教育界,给文强也留下了极深印象,他还专门抄录在笔记本上,反复吟咏。

挽联是这样写的:

替我送信跑街,南北东西,号称长沙里手。哀哀烦劳好几年,竟遭惨死,令鄙人如伤骨肉!

像你热心作事,坚苦真诚,不愧明德校风。罢罢老实说一句,虽属卑位,论公道配作元勋!

听了文强这一番充满感情的介绍,大家一致认为,吴芳吉应该成为共产党人的朋友,同意让他到这里来做客。

图片来自网络

周敦琬以后又对程子健和文强谈过,她还有一个想法:待吴芳吉来后,再多作些考察,争取发展他加入中国共产党。

春节里,吴芳吉坐着一乘过街轿,从当时设在城西菜园坝杨家花园的重庆大学,来到储奇门河边这幢吊脚楼,见到周敦琬时,他快活地抱拳嚷道:

“船老板,恭喜发财!金银财宝用船装!”

周敦琬接过他手里拎着的礼品,含笑道:

“大诗人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五妹,”吴芳吉打趣道,“想不到你这个大家闺秀,江津城里有名的女才子,何时也作了商人妇哟?”

周敦琬没有搭腔,拉过文强,介绍道:

“表哥,这位文莱之先生,是你在明德中学时的高足,先请他陪你,我去厨房……”

吴芳吉听说文强是明德学生,十分高兴,他盯着文强打量再三,说:

“文生,我看你是有些面熟……”

“先生还记不记得当年楚辞亭那副对联的风波?”文强含笑道。

“啊呀,就是你呀!”

吴芳吉和文强都放声笑了起来。原来,1923年,由吴芳吉在长沙创办的《湘君》文学杂志社发起,在明德中学校内湖畔修建了纪念屈原的楚辞亭。

吴芳吉为新落成的小亭题写了一副楹联:

楚辞亭畔无情水 屈子洞中莫逆交

当时,年少气盛的文强见到后,一时兴起,拿来墨笔,在上边勾了几下,使楹联变成了:

屈子洞中交莫逆 楚辞亭畔水无情

校长闻知此事,不禁大怒,将文强叫去训斥。吴芳吉却不但不恼,反而出面为文强说情,认为这样敢于发表独到见解的学生十分可贵,应予爱护。

文强请吴芳吉到屋里落座后,低声说:

“白屋先生,恕我先说明一句:周敦琬的夫君已经亡故。等会儿在言谈中,请注意不要提及……”

“唉,我早已知道了。”

吴芳吉扶了扶眼镜,叹息道:

“从报上的消息和外间的传闻中,我早已知道了个大概……所以,我才再三找她二姐打听她的住址,想对她有所帮助。

文生,说个老实话,我晓得你们不是做生意的,不是啥子船老板。不过请放心,我也是希望改造这个社会的人。对敢于为民请命、为民捐躯的人,我是敬佩的。唉,只希望你们小心谨慎,现在军阀都是杀人成性……”

的确,这个时期形势的严峻,从中共四川省委1931年2月14日给中共中央长江局的报告中就可以看出。

报告中说:

叛徒猛烈进攻。江巴叛变先后共二十余人,在江巴及第21军防地作了空前破获。……昨日开始全城大搜索(叛徒们一直搜),增加特务委员会叛徒们薪水以收买叛徒,以稳定其动摇恐怖。

尽管形势如此严峻,但这些被军阀当局称作“反革命”“赤匪”的年轻革命者们并不会被吓倒,生活如长江之水照样向前奔流着,重庆储奇门河边这幢吊脚楼里,仍然不时响起朝气蓬勃的笑声。

每当吴芳吉来访的时候,吊脚楼的气氛便更加活跃起来。吴芳吉还给他们赠送了去年在成都出版的《白屋吴生诗稿》上、下两卷,文强与周敦琬争相捧读,爱不释手。

在一次来访中,谈兴正浓之际,吴芳吉忽然看了看站在他身旁的周敦琬和端坐在他对面的文强,郑重地说:

“文生,我有个想法,不大好说得……”

文强看他那神情,似已猜到几分,心头紧张起来。

“我就直说吧。我来过好几回了。我看你和五妹在一起,相处得很好,不知你们是否有意结为连理?”

文强没有想到,这位诗人竟会这样不含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周敦琬扶着吴芳吉座椅的椅背,坦然笑道:

“哪有姐弟结婚的道理!”

“你们那姐弟关系是认的,不算数!”吴芳吉激动起来,“当然,五妹要大三岁,又结过婚。不过,这些对你们这样的新派人物来说,算不了什么问题……文生,你意下如何?”

一年多以前,从万县脱险后,文强与玉华的初恋夭折后,他一度痛苦不堪,认为世间难得再找到称心如意的女子。

到重庆参加省委机关工作后,同慕名已久的党内大姐周敦琬朝夕相处,有了较多的接触机会和思想交流,他发现,这位大姐不仅革命经历长,斗争意志坚定,而且文化素质高,人品好,既有新女性的思想见识,又有传统妇女的贤良美德……

文强心中,其实早已对周敦琬暗生爱意。只是,碍于周敦琬在党内的资历比他深,又是前省委书记刘愿庵烈士的遗孀,他才未敢有非分之想。

此时,文强既困窘,又轻松。既然吴芳吉把这个问题挑明了,就正好借机表明自己的态度。他瞥了一眼周敦琬,见她并无愠恼之意,便爽快地说:

“只要二姐没有意见,我完全同意!”

周敦琬出身于重庆附近江津县白沙镇大户之家,父母分别属于当地周、邓两大家族。

江津白沙镇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她自幼就是有名的才女,在重庆著名的四川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又到北京深造。

据当时中共四川省委干部情况登记表上记载,她毕业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文强回忆,她应该毕业于燕京大学。

从北京毕业后回乡时,他的父母均已去世,家政由孀居的大姐主持。周敦琬到家没几天,说亲的人便络绎而至。

在当时,像周敦琬这样受过高等教育而又家道殷实的大家闺秀,确属凤毛麟角。

她的大姐为说客盈门感到棘手,周敦琬却从容不迫地要大姐把说客们一齐请来,亲自向众人宣布:

她主张婚姻自主,不受家庭和社会的干预,并声明自己刚刚回乡服务,尚未做出成绩,不谈婚事。

同时,她还将说客们视为说亲条件的“门当户对”、金钱地位等全都斥为“买卖婚姻制度的遗毒”,宣称一概不予考虑。

她的这一举动震惊了乡人,在当地传为美谈。

在1928年元宵节后召开的中共四川临时省委扩大会议上,时任中共江津县委书记的周敦琬,和时任临时省委秘书长的刘愿庵,同时当选为中共四川第一届省委委员。

周敦琬是当选委员中的唯一女性,接着,俩人走到了一起。

从那以后,周敦琬便辞去了在江津中学的教职,成为“职业革命家”,调到了重庆参加地下省委机关工作,

在中共四川省委1928年8月写给中央的一份报告中,谈到有的干部牺牲了,有的调离了,有的出外巡视未归,留在重庆的只剩下临时省委书记张秀熟和周敦琬两人。

但是,周不能到各茶楼旅店去作接头工作(因为她是女子,在四川封建社会中为工作不能不顾忌)……

周敦琬担任过第一任共青团江津县负责人,第一任中共江津县委书记,第一届中共四川省委中的第一个女委员,第一任省委妇女部长……

李鸣珂曾打趣称她为“我们党内的‘六一居士’”。从这个称号,也可看出她当年在四川中共组织内的名气和地位。

除去革命资历外,周敦琬在四川共产党人中的威望较高还有一个原因:

她是一个诲人不倦的教育工作者。

不少共产党员、共青团员都向她学习过文化知识(更不必说向她学习密写、刻钢板、油印等技术了)。

她认为:

一个好的革命者,首先应该是一个好的教育工作者。

李大钊本来就是一个好教授,恽代英、萧楚女也是优秀的教育家。因此,她在中共党内十分重视提倡教育和学习。

1928年10月,刘愿庵出席了在苏联莫斯科召开的中共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并当选为中央候补委员后,回到重庆,正碰上中共四川省委遭到大破坏,省委书记张秀熟被捕入狱。

于是,刘愿庵奔走各地恢复组织。1929年6月,在成都召开了临时省委扩大会议,传达了中共六大精神,建立起新的四川省委,随后,又将省委从成都迁回重庆。

直到这时,刘愿庵和周敦琬才得以在长江边这幢吊脚楼里过上夫妻生活。然而,他们共同生活不到一年,中共四川省委再次遭到大破坏,刘愿庵惨遭杀害。

刘愿庵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刘愿庵就义前,给“我最亲爱的琬”留下了一封感人至深的遗书。

遗书中,刘愿庵追记了省委常委在开会时被捕的情况,对自己的疏忽大意给革命事业带来的重大损失,表示了沉痛的忏悔。

他还回顾了他与周敦琬之间的爱情生活,倾诉了他对爱人最后的希望:

把全部的精神,全部爱我的精神,灌注在我们的事业上,不要一刻懈怠、消极。

我在拘囚中与临死时,没有你的一点纪念物,这是心中很难过的一件事。但是你的心是紧紧系在我的心中的,我最后一刹那的呼吸,是念着你的名字,因为你是在这个宇宙中最爱我,最了解我的一个。

遗书最后说:

别了,亲爱的,我的情人,不要伤痛,努力工作,我在地下有灵,时刻是望着中国革命成功,而你是这中间一个努力工作的战斗员!

刘愿庵牺牲后不久,中央代表余乃文入川,开始贯彻左倾盲动的“立三路线”。

为了传达中央精神,在重庆城南马蹄街一处背静的院子里,以程子健做生的名义秘密召开了全省党员代表大会。

中共四川省委1930年7月致中共中央的报告中写道:

全省代表大会筹备概况。……成立大会筹备会,以季英、文甫、蜀才三人组织,专门负筹备责任。

报告中所提到的“季英”,就是周敦琬的别名。可见她当时在四川中共组织内的能力和地位。

此时,周敦琬的处境也是十分危险的。地下组织屡遭破坏,除去不断有熟知内情的人叛变外,第21军特委会还搜获了大批中共文件,而其中有不少地方都提到她。

特委会在这年上半年编写的《省行委之重要文件及表册》这份报告中,就摘录了好几份中共四川地下组织文件中的“人名地名之有重要关系者”,其中有这样的内容:

(1930年12月21日省委常委会议)……(五)常委分工办公问题……川南乃智管理,川东川西小山管理,川北及江津荣昌合川邓完管理。

(1931年2月2日党团省委常委联席会议)……(十)邓完调回秘(书处),黄女士调下东。

(1931年2月9日会议)……(四)军委问题……暂由小山、邓完、兴华为军委会,照常办公。

这些文件中,提到的“乃智”即文强;“小山”即程子健;“兴华”即李觉鸣;而其中多次出现的“邓完”,即是周敦琬的名字的谐音。

军阀当局根本想不到,共产党中的这个重要人物邓完,竟会是一个“女流之辈”。

因此,尽管特务们把这些文字摘录出来并费尽心机加以研究,也始终不知道有个经常埋头进出于储奇门城门,臂上挽个菜篮子,戴着近视眼镜的文弱妇女,会是一个正在默默领导着地下党人同他们进行殊死斗争的“赤匪首领”!

对于婚姻问题,周敦琬并无封建道德从一而终的陈腐观念。她对婚姻与妇女解放的关系作过专门研究,还写有一部未完成的手稿。

她主张婚姻自由、自主,但又反对在俄国十月革命后一度流行过的不负责任的“杯水主义”。刘愿庵牺牲后,她只是一心投入地下革命斗争,一心为烈士复仇,无暇考虑个人生活。

直到文强住进省委机关,事情才起了变化。以前,她就经常听刘愿庵、李鸣珂提到这位聪明能干的湖南青年,在一起工作后,有了更多的了解。

由于彼此都有较高的文化素养,她和文强之间较之其他同志更多一些共同的话题。特别是他豪爽乐观的性格和干脆利落的工作作风,十分招人喜欢。

这次,吴芳吉的提议正对周敦婉的心思。春雷响过了几回,从吊脚楼面对长江的窗口望出去,已经可以看到岸坡边上新长出的一丛丛春草。

择好日子,中共四川省委机关里办起了喜事,周敦琬的二姐代表女方亲属,程子健代表男方亲属,以一桌普通的家宴,为文强与周敦琬举行了婚礼。

然而,谁也不会料到,前边将会有什么样的苦难,在等待着这一对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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