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些年做的那些事,自个儿后悔过吗?”母亲低头往杯子里续了些热水,声音不高,但屋子里静得连水汽升腾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表哥坐在炕沿上,手里攥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头低得几乎要埋进胸口。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挤出一句:“当年……我也没想害你。”
我坐在门口的小凳上,头顶的灯泡晃晃悠悠地吊着,光线昏黄,屋子里既暖又冷。
他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块石头,把我心底的那口积水搅得浑浊不堪。
三十年了,他终于还是来了。
我叫陈海生,1969年出生在冀北的一个小山村。
小时候家里穷,吃顿饱饭都得靠父母拼命干活。为了减轻家里负担,我被送去了外婆家,也就是表哥陈建民家。
表哥比我大两岁,那时候对我还算不错。
他带着我上山掏鸟窝,下河摸鱼,村里的孩子欺负我,他总能第一个冲出来护着我。
那时候的日子,虽穷,但总觉得有盼头。
可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兄弟俩的关系就慢慢变了。
大概是从外公总拿我和他比的时候吧。
外公是村里的老支书,最看不得表哥吊儿郎当的样子,逮着机会就数落他几句。
“你看看海生,学习多好,干活也踏实!你再看看你自己,整天就知道惹事,长大能有什么出息!”
每次听完这些话,表哥的脸色都很难看。
有一次,他当着外公的面指着我说:“那你让他当你孙子得了!我不稀罕!”
外公当场气得拄着拐棍追着他打,他扔下我一个人跑得没影。
那年我九岁,表哥十一岁。
从那以后,他对我就冷漠了很多。
有时候甚至会故意找茬,拿我的东西,或者在村里的孩子面前笑话我。
我知道他心里不舒服,可我又能怎么办呢?
1986年,是我人生的转折点。
那年,我17岁,刚初中毕业。
成绩不好,考不上高中,家里也没钱送我去复读,只能在家帮父母干农活。
村里的余队长是个退伍军人,他每次讲起部队的事,我都听得两眼放光。
从小我就想当兵,穿上军装,站在哨位上守家卫国。
可那时候当兵的要求是18岁以上,我还差一年。
我心里痒得不行,鼓起勇气跟母亲提了这事。
“妈,我想改年龄去报名当兵。”
母亲当时正在灶台边炸油饼,听完这话愣了一下,手里的饼铲停在了锅边。
“改年龄?这事……行得通吗?”
“行!村里不少人都这样改过,只要不被发现就没事!”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把饼铲放下,抹了抹手,叹了口气。
“既然你想去试试,那就去吧。家里支持你。”
后来,父亲也点了头,说:“去当兵是好事,家里没啥条件,但这条路你想走,咱们就帮你。”
村里的王书记帮忙改了户口本上的年龄,报了名。
当时我心里想的就是,得赶紧抓住这个机会,不然就没了。
可谁知道,报名的事不知道怎么传到了表哥耳朵里。
体检、政审,我都顺顺利利地通过了。
接到《入伍通知书》的那天,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脑袋里全是穿军装的样子。
母亲偷偷摸摸给我缝了个布包,说是让我带着,里面装了几块大洋和一件外公的旧军衣。
“你外公年轻时也想当兵,后来因为家里穷没去成。这衣服是他年轻时做的,就当是个念想吧。”
我捧着布包,心里又激动又感动,想着到了部队,一定得干出个样子来。
可就在我准备去县里集训的前一天,村里突然来了人武部的张参谋,说我年龄造假,被举报了。
那一刻,我脑袋嗡的一声,手里的通知书掉在了地上。
张参谋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小陈啊,不是部队不肯收你,是这事闹得有点大。你以后就别指望当兵了。”
我强忍着泪水,把通知书还回去。
回到家后,母亲坐在灶台边抹眼泪,父亲在院子里抽闷烟。
那天晚上,我听见母亲低声对父亲说:“肯定是建民干的,咱不说这事,他怎么会知道?”
第二天,我去找表哥对质。
他一脸轻松地靠在村口的榆树下,看到我来了,咧嘴一笑:“怎么,部队不要你了?”
我气得冲上去抓住他的衣领吼:“是你举报的?”
他说:“是又怎样?你还小,去当什么兵,学坏了怎么办?”
我气得抡起拳头,可手抬在半空却怎么也打不下去。
最后,我咬着牙说:“从今以后,我们俩再不是一家人!”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踏进过外婆家,表哥也没来过我们家。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我的人生轨迹彻底改了道。
没能当兵,我就去县城跟着一个厨师学手艺,后来又去了南方打工。
靠着勤奋,我在一家酒店当上了大厨,后来回老家开了个小饭馆,日子过得虽不算富裕,但也安稳。
2016年冬天,表哥突然带着礼物上门。
我在后厨忙活,听见母亲喊:“海生,建民来了,快出来说话。”
我愣了一下,擦了擦手走到前厅。
表哥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两瓶酒和一箱水果,脸上挂着讪笑:“海生,好多年没见了,听说你生意做得不错,我来看看你。”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有事就说,没事就回吧。”
表哥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母亲在一旁打圆场:“海生,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建民也是你表哥,别这么说话。”
表哥摆了摆手说:“是我对不起海生,有些话憋了三十年,今天必须说清楚。”
他叹了口气,低头说道:“当年举报你的确是我干的,但我不是故意想害你。我那时候听说改年龄去当兵被发现会被判刑,我害怕你出事,才……”
他说到这儿,眼圈红了。
我听得愣住了,心里顿时乱成一团。
事情的真相比我想的复杂,可我还是难以释怀。
表哥见我没吭声,又说:“海生,这次来是真有事求你。我儿子在外地打工,媳妇想在你饭馆找份活儿,你看能不能帮帮忙?”
我沉默了很久,最后点点头:“行,明天让她来试试吧。”
表哥松了口气,连连道谢。
那天晚上,我坐在饭馆后院抽烟,脑海里一直回想着表哥的话。
母亲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海生,人这一辈子,总得学会放下。过去的事就别再计较了,好不容易和好了,别再把关系弄僵了。”
我点点头,把烟掐灭了。
后来,侄媳妇在饭馆干得不错,表哥也时不时过来帮忙搭把手。
虽然我们之间的隔阂没那么快消除,但我能感觉到,他是真的在努力弥补。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年没有那次举报,我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可转念一想,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呢?
重要的是,现在的日子过得踏实、平静,这就够了。
母亲常说,亲情这东西,再大的仇怨也挡不住。
我以前不信,现在想想,或许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