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军,你真的要走吗?”
她站在门口,眼眶红得像熟透了的山楂,声音里透着一股哽咽。
杨队长的婆娘拉着我的衣袖,手指用力得发抖,像是要把我拽回去似的。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们,手里的行李沉得像块铅。
“我……”
喉咙干得厉害,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那天,石头岭的天灰蒙蒙的,像要下雨,可迟迟没落下一滴水。山风吹来,带着一股子湿冷,把我心里的那点火苗吹得一阵一阵地颤动。
我今年五十多了,可那天的场景像钉子一样刻在脑子里,想忘也忘不掉。
1970年,我刚满十八岁,坐着绿皮火车,带着一腔热血和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从岭东的老家来到云南的石头岭插队。火车开了三天三夜,车厢里人挤人,窗户外面是连绵不绝的山。后来又换了汽车,颠簸了一天,终于到了那个叫石头岭的地方。
石头岭是个山寨,村子被大山包围着,像个与世隔绝的世界。木头搭的小桥,泥巴铺的小路,房子是土坯房,屋顶盖着茅草。村里人种地养鸡,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可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我看到了乡亲们最淳朴的心。
我们八个上海知青被分到第三生产组住下。房子是队里腾出来的,墙上裂着缝,窗户用稻草堵着,晚上风一吹,冷得人直打哆嗦。第一顿饭是杨队长的婆娘做的。说实话,菜不算丰盛,一锅卷心菜炖腊肉,还有一碗鸡汤,可对于刚到这儿的我们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安慰了。
杨队长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黑瘦黑瘦的,干活利索,话不多,但总是笑眯眯的。他的婆娘热情得很,见我们刚到,啥都不懂,干啥都帮着搭把手。
还有杨小妹,她在家排行老二,大家都叫她“小二”。那年她才十六岁,扎着两条麻花辫,皮肤黑里透红,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她比我们小,可干活比我们利索多了,插秧、挑水、捡柴火,样样不在话下。
刚到石头岭的日子,说不上苦,但也不轻松。我们啥农活都不会,插秧插得东倒西歪,挑水挑得满身泥,乡亲们看了直摇头。可他们没笑话我们,反倒是手把手教我们怎么干。
小二是教我插秧的那个人。她踩着泥巴走到我身边,弯着腰,一边示范一边笑着说:“阿军哥,你这样不行哦,秧插得太深了,长不起来的。”
我咧着嘴傻笑,学着她的样子插下去,结果一不小心摔了个屁股墩,弄得满身都是泥。她站在田埂上笑得前仰后合,最后还是拉着我从泥里爬起来。
从那以后,小二常跑来找我,一会儿帮我洗衣服,一会儿给我送野果子,有时还在火塘边陪我聊会儿天。她说话直来直去,从不扭捏,让人心里觉得舒服。
可我心里清楚,我们知青迟早是要回城的,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儿。所以每次她对我的热情,我都接得小心翼翼,怕她误会,也怕自己陷得太深。
1973年冬天,队里修水渠。那天中午,太阳晒得人晕头转向,我刚放下锄头,就听见一阵尖叫。回头一看,小二从一块石头上滑了下去,摔进了水渠里。
我赶紧跳下去把她拉上来,她的脚崴了,疼得眼泪直掉。我背着她回到家,杨队长见了,脸色刷地白了。他婆娘一边骂小二不小心,一边找药给她敷,我站在一旁,心里乱得像被风吹过的稻田。
小二的脚养了一个多月才好。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去看她,帮她带饭,陪她说话。她躺在床上,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有时候一句话也不说,可那眼神像钩子一样,钩得我心里发慌。
后来她的脚好了,又像以前一样活蹦乱跳,可我却觉得,她的心里藏着什么没说出口的话,而我也开始害怕那天会到来。
1975年,县里的食品厂招工,我被推荐了上去。这个机会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知道,如果错过了,就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回城。
可一想到要离开石头岭,离开杨队长一家,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了一样。
那天晚上,我去杨队长家里道别。饭后,他拍着我的肩膀,说:“阿军啊,咱们石头岭亏欠你太多了。你走吧,出去闯一闯,别担心我们。”
他的婆娘红着眼睛,塞给我一包腊肉和一双布鞋,说:“路上饿了,就吃点腊肉,鞋子穿坏了就穿这个。”
小二坐在灶台边,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第二天一早,我背起行李,站在村口。杨队长一家和几个乡亲送我到村头,小二站在人群后头,咬着嘴唇不吭声。
我转身刚要走,忽然听见她喊了一声:“阿军!”
我回头看她,她跑过来,把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布塞到我手里。
“这是我给你绣的,带上吧。”
我低头一看,那布上绣着一只小燕子,下面写着两个字:“平安”。
我点了点头,没敢多说什么,怕自己一张口,就再也走不动了。
后来我在食品厂干了几年,又考上了医学院,彻底回到了城里。
1998年,我回云南出差,绕道去了石头岭。村里变化很大,老房子没了,茅草路变成了水泥路,可站在村口,我怎么也找不到当年的熟悉感。
一个老人告诉我,小二早在1985年就去了昆明,说是开了家诊所,后来就没了音讯。
我手里的那块绣布已经发黄了,可那只燕子依然栩栩如生。
我常想,如果当年我没离开,是不是就能陪着她,帮她挑一辈子的水,插一辈子的秧?
可人生的路,哪有那么多如果呢?
窗外,几只燕子掠过,留下一串清脆的叫声。
我把绣布重新叠好,放回抽屉,心里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或许,这一辈子,我再也见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