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了,我又来到那片果园。
树干更粗了,枝叶早已泛黄了,但空气里那股子熟透的果香,还是让我想起了那个夏天。
那会儿我刚从部队退伍没多久,靠着几年的积蓄,承包了村里的这片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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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1989年的夏天,也是邓小平同志南巡讲话之后,咱们农村也刮起了承包制的东风。
我爹走得早,就剩下我和我娘相依为命,我寻思着这辈子总不能光种地吧。
这片果园原来是大队的,年年都亏本,后来就破败了。
我就跟我娘一合计,把我那几年在部队存的钱全掏出来,去找大队支书签了承包合同。
「建国啊,你这是要折腾啥呢?」村里人都觉得我犯傻,「这破果园,十年都没出过好果子了,你可想好咯!」
我当时也是年轻气盛,心想我在部队都学会开坦克了,还能被几棵果树给难住?
就这么着,我成了村里第一个承包果园的人。
那天下午,我正在给果树修枝。
这活儿可费事,得一棵一棵来,我都干了好几天了。
太阳正毒,汗一个劲地往下流,我就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干活。
突然就听见后面有脚步声,我回头一看,就愣住了。
是李老师。
她是今年刚分到咱们村小学的老师,听说是县城师范毕业的。
这会儿她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连衣裙,手里还拿着个竹编的小篮子,站在果园边上。
阳光透过树叶,影子落在她身上,可真好看。
「那个……王大哥,我听村里人说这果园是你承包的?」
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点城里人的腔调。
我赶紧把衣服穿上,有点不好意思地应道:「是啊,李老师,你有啥事吗?」
「我想问问,能不能在你这买点果子?听说你这品种挺好的。」
我心里一阵高兴,这可是开张第一单生意啊。
「李老师,你要多少?现在虽说还不太熟,但过几天就该熟透了。」
她摆摆手:「不急的,等熟了我再来。」
说完,她朝我笑了笑,转身就要走。
「李老师!」我鬼使神差地喊住了她,「那个……你要是不嫌弃,以后想吃果子就直接来摘,不用买。」
她回过头,眨了眨眼睛:「那多不好意思啊。」
「没事,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
再说了,你教咱们村的娃娃,这点心意你得收下。」
她笑着点点头,说了声「谢谢」就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突然就有点慌乱。
这姑娘长得确实挺好看,不光是外表,那种大学生的气质,在我们村可不多见。
后来我才知道,李老师是李校长的侄女,说是响应国家号召,自愿来农村支教的。
这让我更觉得不好意思了,人家一个城里的大学生,居然要在我这破果园里摘果子。
那段日子,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给果树浇水、施肥、打药。
我娘看我这么拼命,就劝我:「儿啊,你也歇会儿吧,这果树又跑不了。」
我就笑:「不行啊,娘,这果子可不等人,错过季节就全完了。」
其实我心里清楚,我这么拼命,还真不光是为了果子。
每天下午,我都盼着能在果园里遇见李老师。
有时候运气好,真能碰上她来摘果子,我就赶紧帮她找最甜的、最大的。
看着她咬一口果子,露出满意的笑容,我心里就跟抹了蜜似的。
可好景不长,村里很快就传开了闲话。
说我这个大老粗,居然敢打李老师的主意。
还有人说,我这果园也就是个空架子,连个像样的灌溉设备都没有,拿什么养家。
最让我心烦的是张富贵。
这人是隔壁村的,听说做了点小生意,就成天在村里晃悠。
他看上了李老师,三天两头往学校跑,说要给学校捐钱修教室。
村里人都说,这才是门当户对呢。
我心里难受,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候,老天爷跟我开了个玩笑。
那天下午,天突然就阴了下来。
我正收拾工具准备回家,就看见李老师往这边跑。
她是放学回家路过这里的,看样子是想在这躲雨。
「快进来!」我朝她喊道。
话音刚落,雨点就砸了下来。
我们躲进了果园边上的小屋里。
这是我平时歇脚的地方,虽然简陋,但好歹能遮风挡雨。
雨下得很大,哗啦啦地打在树叶上,空气里都是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李老师站在门边,衣服都湿了,头发上还沾着雨珠。
我赶紧找了条干净的毛巾给她:「李老师,你先擦擦。」
「谢谢。」她接过毛巾,轻声说,「你每天都这么辛苦啊?」
我摇摇头:「不辛苦,我喜欢。」
她看着外面的果树,突然说:「王大哥,你知道吗?这些果树,和我们的学生一样,都需要人用心去照顾。」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雨还在下,她靠在门框上,眼睛看着那满园的果树。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就说:「李老师,你说得对。
我虽然没啥文化,但我知道,只要用心,总能把事情做好。」
她转过头看着我,笑了:「果子快熟了吧?」
「嗯,再有几天就该熟了。」
「到时候,我帮你一起摘吧。」
她说这话时,眼睛亮亮的。
我心里一下子就暖了起来。
那一刻,我觉得外面的雨再大也没关系,因为我的心里,好像有了个温暖的去处。
后来的事,谁也没想到会那么曲折。
但每次想起那个下雨天,想起她在果园里说的那句话,我就觉得,这辈子,我还真是选对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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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雨过后,日子好像就变了味儿。
我照常在果园里忙活,李老师也总是放学后到果园来转转。
有时候帮我分拣果子,有时候就在树荫底下改作业。
渐渐的,村里人看见她来果园,也就不觉得新鲜了。
可我心里明白,有些事情正在悄悄地变化。
比如说啊,我开始留意自己的穿着了,再不会光着膀子干活。
我娘看出来了,老是笑我:「你小子,整天捯饬得跟进城似的。」
李老师也变了,她不再叫我王大哥,
改口叫我建国。
每次来,都会带个小本子,记录下果树的生长情况。
「这些数据将来说不定用得着。」她是这么解释的。
眼看着果子一天天长大,我心里就跟抹了蜜似的。
要不是张富贵来捣乱,日子兴许就这么过下去了。
那天下午,我正在查看今年的第一批果子。
这可是我承包果园后的第一季收成,我得掂量掂量到时候该卖个啥价钱才好。
张富贵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站在果园边上叫我:「建国,过来说说话。」
我擦了擦手走过去。
这家伙,平时在村里横着走,今儿个怎么想起来找我说话了?
「建国啊,」他点了根烟,眯着眼睛看我,「你这果园,打算干到啥时候?」
我心里一紧,但还是装作不在意:「承包合同是十年,这不是才开始嘛。」
「嗨,我的意思是,」他吐了口烟圈,「要不要考虑转包给我?价钱好商量。」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这孙子不是冲着果园来的,是冲着李老师来的。
这些日子村里人没少传闲话,说李老师总来我果园,让张富贵心里不痛快。
「不好意思啊富贵哥,」我把手里的果子捏得紧紧的,「这果园我自己能种得好。」
他脸色一沉:「你自己能种得好?就凭你那几下子?你连个像样的水管都买不起,还指望结出好果子?」
我心里火起,但还是忍住了:「这是我的事。」
「行,你有骨气。」
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扔,「不过你也好好想想,李老师那样的姑娘,是你能配得上的吗?」
我攥紧了拳头,差点就忍不住要揍他了。
但我知道不能,这要是打起来,吃亏的准是我。
他走了,我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回到果园,看着那些还没熟的果子,心里头乱糟糟的。
第二天一早,我就发现不对劲。
浇水的时候,水压特别小,我一查,好家伙,主管道居然被人给划破了。
这一下可坏了,眼看着果子要熟了,没水那还了得?
正发愁呢,李老师来了。
她一听我说这事,马上就说:「建国,我带你去县里。
那边有个农业技术推广站,说不定能帮上忙。」
我有点犹豫:「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她认真地看着我,「你要是不去,这果园就真要完了。
你难道想让那些看不起你的人,真的说对了?」
这句话正戳在我心窝上。
第二天一早,我就跟着李老师去了县里。
农业站是个大院子,门口立着块牌子,上面写着「农业技术推广服务站」几个大字。
李老师轻车熟路,带我直接找到了张站长。
张站长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同志,听我说完情况,直接带我去看了他们的示范园。
这一看,我才知道啥叫科学种植。
人家用的是滴灌技术,每棵树都能保证供水均匀,省水又省力。
「小伙子,」张站长拍着我的肩膀,「你要是感兴趣,可以来跟我们学习。
现在国家正提倡科技兴农,你这样有想法的年轻人,正是需要的。」
回去的路上,我心里热乎乎的。
李老师坐在我边上,轻声说:「建国,你看,我就说会有办法的吧?」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特别感激:「李老师,要不是你,我还蒙在鼓里呢。」
她笑了:「我说过,果树和学生一样,都需要用心去照顾。
你这么用心,一定会有好结果的。」
回到村里,我就开始琢磨着改良灌溉系统。
可是买设备需要钱,我手里的积蓄早就投进果园了。
正发愁的时候,李老师又找到我:「要不,我帮你管账?我学过会计。」
就这样,李老师开始帮我理账。
她那个小本子派上了用场,每天记得清清楚楚。
慢慢地,我发现自己省下不少钱,够买一套简单的滴灌设备了。
张富贵知道后,又来找我:「怎么,找了个会计?打算好好干啊?」
我看着他,第一次没觉得心虚:「是啊,我就是要好好干。
你要是不服气,咱们比比看,看谁的果子长得好。」
他冷笑一声:「行啊,那就走着瞧。」
晚上收工的时候,我站在果园里,看着那些泛青的果子。
李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边上,轻声说:「建国,你知道吗?果子快熟了。」
我看着她,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脸上,让她整个人都像在发光。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不光是果子快熟了,我的心,也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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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秋天,我的果园迎来了第一次丰收。
新安装的滴灌设备帮了大忙,果子个头比往年大了一圈不说,就连甜度都上去了。
李老师帮我联系了县里的水果批发商,价钱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可就在这时候,张富贵又来搅和了。
那天一大早,我刚到果园,就听见村里人吵吵嚷嚷的。
原来是昨晚有人偷果子,还被老孙头撞见了。
老孙是我请来帮忙看园子的,年纪大了,眼神还挺亮。
「建国啊,」老孙头急得直搓手,「昨晚上我看见有人往园子里扔烟头,我喊了一声,那人就跑了。
你快去看看,别把果树给点着了。」
我赶紧去查看,果然在树下找到了几个烟头。
这下我可真急了,这要是走水了,我这一年的心血可就全完了。
正发愁呢,张富贵带着几个村干部来了。
「哎哟,这不是烟头吗?」他装模作样地说,「建国啊,你这果园可得注意防火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事情不对劲。
村支书皱着眉头说:「建国啊,你这果园里要是出了火灾,那可是大事。
要不这样,先停业整顿吧。」
我急了:「支书,这果子马上就要卖了,您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张富贵在边上说风凉话:「就是啊,要不你把果园转包给我,我有资金,可以把防火措施都做好。」
我这才明白过来,这是他使的坏。
但我没证据,只能干着急。
就在这时,李老师突然出现了。
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还拿着个小本子。
「等一下!」她的声音特别响亮,「我要说句话。」
张富贵脸色一变:「李老师,这是村里的事,你一个外人……」
「我怎么就是外人了?」李老师打断他的话,「我可是看着这果园从荒地变成今天这样的。
再说了,这事肯定有蹊跷。」
她翻开小本子:「你们看,这是我每天记的账。
前天晚上建国买了新的果篮,昨天整理果园到天黑。
他哪有时间抽烟?再说了,他早就戒烟了。」
老孙头这时候也站出来说:「对对对,我昨晚看见那人个子比建国高,走路一瘸一拐的。」
村里人一下子就议论开了。
都知道张富贵前几年摔断过腿,走路是有点跛的。
张富贵的脸一会红一会白,最后撂下一句「你们给我等着」就走了。
这一闹,反倒让村里人都站在我这边了。
支书拍着我的肩膀说:「建国啊,你这果园干得不错,要坚持下去。」
等人都走了,我还有点发懵。
李老师在边上笑:「傻站着干啥呢?果子还要摘呢。」
我看着她,心里又暖又动:「李老师,你……你怎么知道要来的?」
「老孙头一大早就去学校找我了。」
她边说边走向果树,「他说,只有我能帮你说话。」
我跟在她后面,看着她熟练地挑选果子。
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身上落下斑驳的影子。
「李老师,」我鼓起勇气,「你知道吗,我早就想说……」
「我知道。」
她头也不回,但我看见她的耳朵红了,「我都知道。」
「那你愿意……」
「建国,」她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笑,「你得先把这果园打理好。
我可不想嫁给一个连果子都种不好的人。」
我愣了一下,随即狠狠地点头:「好!我一定把这果园打理成全村最好的!」
她笑着摘下一个果子,递给我:「你尝尝,今年的果子,是不是特别甜?」
我接过果子,看着她的眼睛:「甜,特别甜。」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我的果园一年比一年好,李老师也从村小学升到了镇中学当教导主任。
张富贵后来做生意赔了,离开了村子。
现在谁要是去县里的水果市场,问起「建国牌」的果子,那可都是响当当的好货。
至于我和李老师,早就在我的果园里办了婚事。
现在我们有了一双儿女,大的读高中,小的上初中。
每到果子熟的季节,全家人都会来果园帮忙。
有时候我靠在树上休息,看着满园子的果树,还有在树荫下忙活的李老师,就觉得特别满足。
果子熟了,日子也熟了,这辈子还有啥可求的?
三十年了,果园的老树还在,当年那个爱害羞的女教师,现在已经是我朝夕相处的老伴。
但每次经过那片老树,看见她笑,我就又想起了那年夏天,她站在果园里对我说的那句话:
「建国,你看,果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