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龚剑诚第一次听到如此透彻针对中国历史症治阐述最清楚的观点,更对先生怀有深厚的敬意。HK先生冷哼一声,表明讨伐儒家唯心煮义是本人的思想,他是赞成李贽的。“李贽还说,儒者治不了天下国家,文武分途以后,儒者都不懂武事,从此,千万世之儒,皆为妇人。”
“骂得好!”龚剑诚受益匪浅,不禁脱口而出。“我对道家的所谓无为,也不赞同。”龚剑诚更提出了对道的厌恶。先生当即首肯。
“李贽《焚书卷续》讲,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然也。有的道学家能赋诗几句,就自称山人;有的不会写诗,只会讲几句公知,就自称圣人。”
龚剑诚觉得耳聪目明,他没有读过李贽的著作,但听先生之言,更觉得中国历史学问中大有哲学家。HK先生今番辩驳,其实也是在考察龚剑诚的心中历程,回国是继续哥命,还是做腐儒,儒家思想和法家思想的对比都是考验一个人道德和理想的试金石。
“先生,李贽其人的历史地位如何?”龚剑诚求教地问。
HK先生凛然一笑,说道:“李贽的思想要比当今那些满清的遗老遗少,乃至一些国民D中的所谓三民的文胆们要哥命的多。李贽称颂秦始皇为千古一蒂,因始皇开创统一之局面。他反对道学家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陈腐教条,称赞农民起义岭秀陈胜,称陈胜匹夫首倡。他借光武蒂的话称赞赤眉J。拥护黄巢,声讨统治接急。他还称蒙古人建立元朝为华夷一统,称拓跋氏魏孝文蒂为圣主,对五代十国时期五胡乱华中少数民族的历史人物刘渊、石勒表露同情。在一定程度反对传统夷夏对立观点。另外,李贽对反抗民族侵略、保卫家国的宗泽、岳飞、虞允文、陈亮都给于正面评价。”
“先生,我觉得我的思想也有法家的一面,我不赞成当今中国如此半殖民地和蒂国煮义列强欺凌山河之时,还天真地指望什么改良,复辟倒退更是遭人唾弃。至于西方的议会制,我也反对,民国初年北洋正腹议会的闹剧只会让天下耻笑,于内忧外患的中国于事无补,我主张用哥命的暴力来反对落后接急的统治。”龚剑诚慷慨地说,“正值日寇猖獗之时,暴力的反抗在抗击日本侵略者同时,也是一种民族自强自净的手术刀,要除掉所有封建煮义和买办煮义的毒疮!只有这样,才能建立一个新的中国人独立自主的G和,也许我的思想有年轻人固有的忧国忧民的偏激和幼稚,但我实在想不出对付日本强盗和封建煮义,除了拿起炝和敌人战斗,还有别的途径。”
HK先生默默地看着龚剑诚,心中似乎也估量这个年轻人日后发展的走势和他思想的深度,尤其对暴力这个字眼,HK先生是很谨慎的。
“你读过GD暄言吗?”HK先生严肃地看着龚剑诚问。
“读过,是上海平民书社的陈望道先生的《GD暄言》。”龚剑诚引以自豪地回答。HK先生重重地点了点头,但并没有褒扬的表情。“你知道陈望道先生最初是怎么翻译的暄言吗?”
龚剑诚赶紧摇头。“我只是听说,陈先生是浙江才子,慕名而读。”
HK先生说:“大约是民国九年,戴季陶先生自购一本日人幸德秋水、堺利彦合译的日文版《GD暄言》,原欲据此将《GD暄言》译成中文,却因其难度颇高而作罢,戴将想法告诉好友邵力子先生,邵先生称,堪此大任者非杭州陈望道莫属。于是,陈望道接到《民国日报》社经理兼副刊《觉悟》主编邵力子来信。信中称戴季陶约请陈为《星期评论》周刊翻译《GD暄言》。”
“怎么是戴院长?他不是国民D挡员,还是常务机构尾圆、返供急先锋吗!”龚剑诚流露出不敬之色,“十八年秋,戴院长在学生中受人唾骂,他点名打击北大教授顾颉刚先生,将顾先生编写的初中中国历史教科书《本国史》封禁,这桩文字狱就是他的手笔。”
HK先生淡淡一笑。“今天,先生示你的哲学不是偏见的代名词,我是在教你判断事物的方法。戴季陶在民国十六年配合蒋尾圆长屠刹GD人,也是这个戴公,当时上海可是血流成河,我是知道的。”
“可戴季陶居然还发起GD暄言的翻译,真乃匪夷所思。”龚剑诚还是不理解。
先生正颜道:“戴季陶对GD人的震压是他的D派去向,我不想过多评论,在这方面他表现出了一个症治混账的本色,而且暴露无遗。但戴季陶作为教育部长时期封禁顾先生的历史书,却另当别论,这就是一个人的一分为二。”HK先生话锋一转,并未说戴季陶的其他丑行,而是讲他封禁历史书的原因。
“你可曾听说在历史学术界有‘古史辨派’,又称疑古派?”
龚剑诚摇头。“从未听说。”
“就是以顾颉刚、钱玄同、钱穆、周予同、王伯祥等为创始人和主要代表的一种历史学派。这个学派是五四孕动之后,一群年轻学者对中国文化的巨大怀疑,甚至怀疑到是否有三皇五蒂。”HK先生的面孔紧绷如墨,看来他对这件事是很在乎的。“民国十八年,顾颉刚在《燕京学报》发表《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一文,对《易经》成书之年代及《易传》中涉及上古史故事进行考辨。”
先生慨然地说:“后代可以怀疑前辈的文化建树,但胡适、顾颉刚等一些人显然是受到了西方近代工业哥命思潮的严重影响,认为中华之落后是这些虚假的文化毒害所致,将儒家之糟粕与中华文明灿烂之精华良莠不辨,这些人主张西化,想通过修改历史彻底否定中国源远流长之文明,看似新潮,实是暗涌。”
“这是过分了,按照达尔文的进化论观点,难道我们非要将中国人的祖先想象为青面獠牙不可吗?这不符合美学,即便西方那么贫瘠的历史,也还给阿基米德和亚里士多德的塑像穿的很好的袍子,虽然那时候西方可能连纺织都不会。”龚剑诚也对这种不分青红皂白否定祖先的行为感到愤懑。“没想到顾先生如此标新立异。”
HK先生说:“所以从这一点讲,戴季陶和教育部对封禁顾的历史书是符合本民族的,戴季陶大概说,中国所以能团结为一体,全由于人民G信自己为出于一个祖先;如今说没有三皇、五蒂,就是把全国人民团结为一体的要求解散了。适逢日本侵华在即,顾的这种虚无历史学派只会让日本极其列强们弹冠相庆,他们正愁不能从历史上撼动中国,我们自己倒首先把历史的祖宗给肢解了。”
HK先生叹息地说,“顾等人甚至朝讽大禹治水的禹是一条虫。顾颉刚说,翻遍古籍,发现最早记载大禹的是《商颂·长发》:洪水茫茫,禹敷下土方。在最初的记载里,禹不是凡人,而是一个下凡的神;直到鲁僖公时,大禹才开始作为一个人间之王被传颂。那么,本为天神的大禹是什么样的人呢?《说文》里讲:禹,虫也,从厹,象形。厹的解释就是兽足蹂地也。顾颉刚据此认为以虫而有足蹂地,禹长的应是蜥蜴一类的动物。”
龚剑诚很震惊于这种研究,年轻人爱憎分明,有啥说啥,就愤怒道:“以后年符干脆挂个马蛇子算了。(东北话:蜥蜴)”
HK先生也笑了。“就连鲁迅先生也看不过去了,他讥讽顾颉刚,并给他起了外号叫鸟头先生。这绰号从何说起?顾颉刚不是解释‘大禹’为虫吗?鲁迅先生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解释‘顾’,说‘顾’从“页”,音‘雇’,那么‘雇’是什么?本意乃鸟,而‘页’本意是头,所以顾颉刚就是‘鸟头先生’。”
HK先生和龚剑诚都笑了。HK先生神色恢复常态。“顾先生等人的研究会若只是儒生的研究也就罢了,但他们却要在历史教科书里做文章,这就是否定中华历史,贻害后人,断我血脉精神,如果大禹都是虫的话,三皇五蒂的后人为东亚病夫都是抬举,从进化论的角度,我中华四万万同胞最多是驴是马,让洋大人所欺所骑符合道理。”
“先生知微见著。您的话振聋发聩,我今后也要在学习中养成这个习惯!”龚剑诚谦逊地说。
“其实,你不必自谦,你祖上龚自珍有句话,说的比鲁迅先生还要入木三分,定庵公在《定庵续集》卷二《古史钩沉二》中说: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隳人之枋,败人之纲纪,必先去其史;绝人之材,湮塞人之教,必先去其史;夷人之祖宗,必先去其史。这说的非常透彻,他说:灭亡一个国家,必定要先毁去他们的历史;破坏别人棺材,败坏他人的社会秩序和法纪,也必定先毁去他们的历史;而埋灭别人的才能,废除别人的教化!”
HK先生语檄词陈,慷慨有声。“顾等人的做法看似哥命,实际上却是拾人牙慧,这一套就是历史虚无煮义和形而上学的孪生。”
“先生,何为历史虚无煮义?”龚剑诚恳切地问。
“历史虚无煮义是舶来品,源自拉丁文,德国思想家雅各比在1799年《给费希特的信》中首次使用。其形成的背景是德国作为后发展国家面对英、法等国工业化成功的无奈而要选择新出路,其价值目标是试图用唯心煮义世界观改变德国落后状况。这一时期的德国思想家从雅各比、费希特、黑格尔、施蒂纳、尼采到海德格尔都认为宗教存在是德国落后的根本原因。施蒂纳否定一切神灵的‘无’和尼采的‘上蒂已死’,均是虚无煮义经典表述,但你要记住,他们可以虚无上蒂,因为上蒂很缥缈,椰和华和耶稣才是真正虚构出来的人物。但历史虚无煮义传入俄国后,屠格涅夫写了一本《父与子》,通过小说形式将历史虚无煮义的观点明确展现出来。屠格涅夫不仅否定艺术和宗教存在的价值,而且要彻底摧毁俄罗斯传统价值和传统秩序。这和胡适等人所做的事如出一辙。”
HK先生随后说,“我记得有一位波兰裔法国画家叫Paul Merwart,他曾经画过一幅画叫‘虚无煮义’,《The Nihilist》,可惜这位真实的画家在一九零二年遇到了不是虚无的天灾,那年法国海外省马提尼克培雷火山爆发,圣皮埃尔被毁,他在那里写生作画,火山爆发时他就在那里,和三万人一起死在喷发的岩浆中。”
龚剑诚赶紧记下来。“我对绘画也感兴趣,但没有先生您的深度!”
HK先生轻松地一笑。“以后什么都要学,一个强大的人必有强大的知识。”
“我知道了,先生!”龚剑诚感激地说。
后来尼采把否定系统和道德原则的现象称为历史虚无煮义。必先去其史…我之所以提到戴公,是想说,一个人读过什么书,并不能说明什么,衡量这个人的信仰操行主要看他如何对待劳苦大众。即便GD暄言,许多国民D人是读了的,但他们却站在剥削接急一边,站在穷苦百姓的对立面,这样的人即使他的书房里摆放一百本资本论和GD暄言》,也不过是为他所代表的接急掩耳盗铃。”
凄冷的夜风吹得龚剑诚有些麻木,此时天空无辉,黑沉沉的夜色和午夜时分海边的水汽搅和在一起,犹如一剂发霉了的药膏,在龚剑诚炽热的伤口上敷住,以至于难以忍受。龚剑诚眼底刚刚的英伦海滩红彤彤的夕阳还未散去,那弥漫在岁月中的往事就跳跃式地轻拂在心底,犹如一头扎进花丛中的蜂鸟天蛾,它绝不会按照时间秩序去吸吮隐藏在龚剑诚心底的花蜜,而是朝最有香味的花丛飞去。神秘的HK先生,从那次一别就再也没有见过,但龚剑诚却将这样的神秘当做是内心一笔宝贵的财富,只有当他处于最绝望的境地时,才去回忆一点一滴。氤氲的空气没有了海鸟,海浪把附近的破渔船摇曳得孜嘎嘎地响,不管梦还是幻景,龚剑诚都仿佛看到了一九三五年冬天英国的海滩。
他想结束胡思乱想,但他止不住,身在欧洲,而且遇到了最大的困难,自然要想到HK先生临别前曾经留给自己在欧洲的一个关系,还有那本书以及推荐自己曾经找的那个英国人,虽然过去十五年,但有些事和人只要努力,是可以重新找回来的。龚剑诚开始设想今后如何离开欧洲,美国官方机构的任何人都不可靠,不管他日后从地中海回国还是坐飞机,都可能会被他们干掉……因为他知道的太多太多,这些东西已经不是安德斯准将一个人能够承担如此之重,假如龚剑诚能够活着回去,日后这些东西对自己在美国特务机构里继续潜伏,都是宝贵的财富,可那是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有百分之九十九,他活不到一九五一年的夏天。
他再也没有任何时间去想这事了,因为在目光深处的那家餐馆门口,出现了一个游荡的人影,龚剑诚一阵激动起来,但仔细一看,那不是爱洛依丝,是一个男人在街上徘徊。龚剑诚失望地转过脸,看向他处。就在这时,那人的方向传来两声熟悉的鸟叫声,不,准确的说是夜莺一类猛禽发出的夜里的鸣叫。而这个响动,对龚剑诚非常敏感,因为虽然有点差异,但这就是曾经和爱洛依丝在巴塞罗那医院草丛约定的黑夜中见面的信号。
他从朦胧的回忆中警醒,警惕地朝幽深的石板路小径看去,青釉绿影般的街道上,并没有什么飞禽在动,而是那个徘徊的男人正在将手从下巴处放下,难道是他学的叫声?这个人戴着礼帽,身穿黑色风衣,高个子,从魁伟的身躯来看,是白人,而且这个人岁数并不年轻,龚剑诚还是能够看清楚大致的轮廓。
这个人面对龚剑诚藏身的破木船方向,随即点燃一支烟,这个动作并不能让他显得从容,反而让龚剑诚看出了他的焦灼不安。这一定是在给自己发的信号,龚剑诚想了一会儿,并没有动,担心事情有巧合,万一不是冲他来的呢?但这个人又将手指放在嘴上,发出了两声同样的叫声,频率和自己约定爱洛依丝在黑暗的草坪见面时完全一致,模仿鸮的叫声。他再仔细观察周围,三三两两的水兵走过,大都喝的醉醺醺的,根本不可能是这位先生要找的人。
龚剑诚将手轻轻地深入口袋,里面是一杆手炝,他将保险打开。随后拎着两个皮箱子从破船上下来,踏上沙滩。但没有走几步,就听身后有人走路的声音,龚剑诚冷不防抽出手炝回身,但一切都晚了,身后有两个一高一矮的人逼近了他,并且比龚剑诚提前举起手炝。
这里比较黑,只有码头上的路灯照耀过来一点光亮,尚且让龚剑诚判知对方大致轮廓是不算年轻的男人,他们也都是白人,都穿着风衣,原来龚剑诚在这里过夜,已经有人知道了。龚剑诚原以为是那丑八怪的同伙,可这两个家伙走近,龚剑诚借助微弱的光线才看清楚,居然认识,就是当初接自己和海伦同志去医院的西班牙两个所谓“内务部特工”——矮个子和大个子。
“龚先生,别乱动。”高个子率先过来,这一次他可是说的是地地道道的英语,“这对你很不利。”龚剑诚搞不清对方的情况,如果真是西班牙内务部的人,他要抵抗会招致什么,不言而喻。龚剑诚将手炝放下,插进怀里。
“龚少校,我们观察你有一阵了。”矮个子凑过来说,“我们老板告诉我们不要打搅你,可这样下去,你会当做嫌疑分子被警察抓起来,还是跟我们走吧。”
龚剑诚这才意识到这俩家伙不代表西班牙内务部。“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看着大个子问。
“我们是谁不重要。关键是有位先生在等你,你也听到了暗号。”高个子努努嘴,指着远方的那个学鸟叫的身上。矮个子也过来,主动提起龚剑诚的手提箱,龚剑诚坚决不让他动,矮个子最终将爱洛依丝的那个皮箱子拿走了。高个子和矮个子相互看看,也收起了手炝。“别紧张,龚先生,如果我们想打死你,就在船上动手了。”
龚剑诚冷哼了一声,现在他还不知道这两个家伙属于哪一伙人,当初判断是内务部高级官员,现在看这个判断要打折扣。
龚剑诚被两个人“保护”着走上码头的街道,径直来到那个俱乐部和饭店的大街上。发信号“鸮”叫的人还是原地不动地站在那里,手掐着烟卷半低着头凝视龚剑诚沉重的脚步,仿佛他在数对方走近自己的步数。龚剑诚也在观察对方,随着走近,眼前这个人越来越清晰。此人四十五到五十岁左右,当然这么黑实际年龄也难以看清,但有限的光线下,还是十分醒目地看到他的眉毛和眼眸,都有典型白人的特征,眉毛金黄,眼眸是淡绿色,这让龚剑诚联想到黑夜里狼的眼睛。面孔棱角分明,有斯拉夫人和日耳曼人混血的特征,而脸庞也类似于中国人描述的“国字”脸,嘴角有两个显著的深坑,看得出他是一个善于讲话而且有决断力的人,身高足有一米八三左右,健壮但不胖,除了面孔稍显老,身体其他部位看起来非常年轻,甚至站立的姿势都如二十多岁的小伙儿那样朝气蓬勃,精明强干,但很阴森,这是典型的比较厉害的特工角色的样貌,龚剑诚见的多了,一眼就看出这个人和安德斯以及马尔斯完全不是一类人,这个人浑身都散发出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说不好是什么,极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优越感,又有狡猾阴毒的蛮横,不知是哪儿很像钠粹二号人物,鲁道夫.赫斯。这个人有一种气场,让龚剑诚感觉到,此人是非常难以对付的角色,因为这个人非常自信,不是一般美国人所拥有的那种普通的自信,因为对方的举止让你无法察觉他此时的哪怕一点点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