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成罡的苦口婆心和勇敢无畏,乃至他的义无反顾都让龚剑诚内心产生剧烈的痛楚和恐惧,思前想后,他还是涌起了特殊的敬仰,甚至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这个人何尝不是第二个黄显荣同志呢!可是,那恐怕是一种猜想,刁成罡李代桃僵替自己去死,是想用自己的命,换取保密局日后对在大陆的妻儿的照顾,因为大陆在镇反,在清算国民D反动派的罪恶,他知道自己是国民D特务的坏事实将严重影响大陆妻子的生活,他肯定会背负一个反动派丈夫的沉重负担,苟且偷生,他今生做特务已经对不起妻儿,解放了,他也回不了妻子身边是一种愧疚,会让他死不瞑目。再没时间了,刁成罡再多说一句话,都可能会让形势逆转。龚剑诚无奈地作出了决定。
“准备撤吧!”他指着前面说,“爱洛依丝小姐,你知道太平间的位置吗?”爱洛依丝摇头。刁成罡随后告诉了太平间的位置,在十三区后面的一个锅炉房附近,前面有一个雕塑。随后龚剑诚拿出捆绑布鲁诺多余的绳子,狠狠心给刁成罡捆好。
“龚,谢谢你!”刁成罡忍着剧痛,最后看了一眼龚剑诚,“你要好好战斗下去,你是中国人的希望,懂吗!别辜负我,我是微笑着为你去死,别让我哭着下地狱!你要给老子好好活着!”刁成罡阴狠地说完,难过地流下眼泪,随后就闭上眼睛命令道,“给我戴上眼罩,车里就有,那个白人特工摆弄过。另外,龚,你把裤子脱下来,我俩换一下,上衣不能换了,弹孔不能伪造。”
龚剑诚心情十分沉重悲伤。他只好照做。韦尔奇翻了一下,果然在座位附近找到了一个旅行包,里面还有一些东西,其中就有黑色眼罩和手铐。“妈的,马尔斯这个混蛋!八成是准备对付我的吧!”看到这个,韦尔奇恼火不已,到了现在,韦尔奇才意识到马尔斯早就打算除掉他,所以大感屈辱,不禁咒骂起来。
“皮包里面肯定有其他重要的东西,”刁成罡艰难地说,“龚,拿走吧,希望对你有用。记住,西班牙斗牛进行曲!”刁成罡最后看了一眼龚剑诚,闭上眼睛。“别婆婆妈妈的,快!给老子戴上!”
龚剑诚的大手,轻轻地将面罩给刁成罡戴上,这张刚才还活生生的脸,现在被笼罩在黑色的看不到底的深渊。他握紧刁成罡的手,给他最后的鼓励。“刁兄,我会找到你的家人,照顾他们,不管我付出多少心血,一定为你做到!”
再没有回复,再没有声音,刁成罡不再为这个远期支票耗费精神,他视死如归的气概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看得出,此人绝非贪生怕死之徒,为了妻儿,他宁愿最后死的凄惨,被作出一个惨不忍睹的木乃伊,最终如一堆腐朽的垃圾一样抛尸荒野,刁成罡躺在黑暗中的车座上,可在龚剑诚的眼前,他的身躯明媚起来,犹如覆盖了一层苍山之雪,在看不见的阳光照耀之下,洁白到通透。仿佛这具体活着的尸体已飞越关山,横穿青草萋萋的故乡和高原,回到了他曾经为寻求救国救民真理的少年的课桌,以及青年时期加入国民D时振奋从戎的J校或者大学之路,龚剑诚相信这个人的灵魂并没有他自己所言的那么黑,在人性方面,他依然洁白。
龚剑诚要带爱洛依丝走了。当他看了一眼韦尔奇的时候,韦尔奇默默地低下头。“你们走吧!这里总要有一个人留下来,如果信任我的话,或者说,给我一个机会来证明我还爱着爱洛依丝的话,就让我选择留下。”
“你……你不必在这里等死,他们不会信任你的。”爱洛依丝也原谅了情人,痛苦地抓住他的胳膊,“跟我走吧,我们和他们不是一个系统的人,早晚会被PSB和马尔斯他们害死,如果你留下,想过没有,你怎么解释这一切?你想说这个人不是龚先生吗?”
韦尔奇轻轻地摇了摇头。深情地看着爱洛依丝。“谢谢你,原谅了我,其实我和你们一起走,等于我们三个人会马上被追刹,在巴塞罗那和西班牙,能跑到哪儿去呢!我必须留下和他们周旋,现在我已经知道许多秘密,和西班牙人斗我还有些资本,我完全可以将全部责任推到那两个狙击手身上,而这位自愿留下的台湾人,我也要帮助他完成心愿,如果没有人解释,西班牙人不会相信这个人,就是那个曹县女翻译的丈夫。”
韦尔奇留意已决,龚剑诚其实也希望有个人留下,韦尔奇是否被信任,现在已经不是他能决定的事,而是爱洛依丝,她会不会同意。
“你会被他们害死的!”爱洛依丝毕竟是女人,对韦尔奇的感情依然主导着她最后的决定,见韦尔奇如此决绝地为她和龚剑诚做掩护,心里对柔软的地方受到触动。她抱住韦尔奇流下热泪。“跟我走吧,无所谓了,何必留下等死,我原谅你了,好吗!”
“亲爱的艾莉丝,正因为我还爱你,才不能一起走,你们也知道我们三人的目标有多大,而且这里没有我和他们周旋,西班牙人马上会起疑心,这笔交易也可能泡汤,我相信马尔斯合作的内务部副部长肯定会遮掩这一切,就会对我们所有人下手,一起走,我们死的更快。”他毅然地抬起头,凝视爱洛依丝的眼睛,决绝地说道,“相信我,我不会出卖你们,而且我是美国情报局驻雅典负责地中海的情报主任,即使他们查出我的身份,也不会奈何于我。而你们就不同了。”
“亲爱的你会死的!”爱洛依丝坚决不同意。
“不,西班牙人要的不就是利益吗?”韦尔奇冷笑着畅想,“那我就给他们利益,我的背后是艾伦.杜勒斯和整个杜勒斯家族的石油和洛克菲勒家族的钢铁,西班牙人不会想不到或许我能够给西班牙新的希望,而马尔斯他有什么!”
“可我不希望你出事!”爱洛依丝对他的固执几乎要吼了,如果不是环境限制,她要和他大吵一场,好好规劝他的愚蠢和自以为是。韦尔奇拥抱了爱洛依丝,惜别地说:“如果我还活着,就会给你买下我们在巴黎看中的那个八音盒给你,我知道你喜欢,原来打算给我们未来的孩子的……”
“亲爱的,别说了!”爱洛依丝哭了起来。
“别难过,你们暂时不要离开西班牙,他们会在海关稽查,去马德里吧,那里是国际都市,外国人多,想办法从那里换身份再离开西班牙,别再回来了!”
“亲爱的,我听你的,我在马德里等你!”爱洛依丝流着眼泪和韦尔奇告别。
没办法劝了,韦尔奇决心已定。龚剑诚无奈地和韦尔奇拥抱告别,爱洛依丝则亲吻了他一下之后,就失魂落魄地下车了。此时她的内心产生了剧烈的矛盾,既对韦尔奇不信任,又害怕他这一留下成为永诀。
龚剑诚搂着爱洛依丝跟在她的身后,由于风比较大,老妇人使劲向前躬着身子抓紧雨伞,但步伐比较坚定,龚剑诚判断她一定是这里的居民,跟着她走向黑暗处,那里或许就是只有附近居民才可知晓的出口。
果然,老妇人来到的是一个被人掰弯了的铁栅栏处,足可以让一个人钻出去。老妇人或许耳朵背,也没有意识到后面有人,自己费力钻出去之后,就迎着风雨朝一条小径走了。龚剑诚和爱洛依丝得以从这里钻出去,这样他们就避免了走大门和角门与西班牙内务部的人相撞的危险。离开医院,暂时脱离了危险,但龚剑诚和爱洛依丝都没有即刻离去,他们站在医院外面的小山坡上向里面眺望,就见韦尔奇驾驶那辆黑色轿车缓慢地朝着十三区的一幢黑暗的小建筑方向开去,那里就是太平间。究竟后事如何,他们就无法知道了。
夜里两个人在外面非常不安全,他们也不能去旅店,因为如果内务部警察搜查的话,他们将插翅难逃。龚剑诚就只好去卡林顿大姐艾尔玛小姐家里去躲藏。当他们乘坐出粗车到达那条街,帽子店是黑暗的。龚剑诚知道艾尔玛小姐已经撤离了,这也是他的意思,为了避免马尔斯一伙迫害,他希望“白睡莲”女士带孩子走的越远越好。人不在了,店门上锁,但这也正是龚剑诚所渴求的。里面曾经窃听艾尔玛小姐的装置必然也就废弃了。她不在家,反而更安全。龚剑诚想办法撬开了帽子店的后门,然后和爱洛依丝小姐悄然进去。
他们不能开灯,龚剑诚首先到艾尔玛小姐的卧室和客厅搜查窃听器,果然被他找到了,就在一个衣帽架上,其中一个衣帽钩是后安装上去的,那是一个做工不错的窃听器。龚剑诚将里面的小电池取出来,然后再去寻找其他的。但没有发现。龚剑诚打开那个手提包,这是被打死特工的遗物,里面果然有许多东西有用。其中就有一部移动式小型收音机式电台。这个东西对龚剑诚非常实用,他可以用电磁波噪音远离寻找窃听器。后来在艾尔玛小姐的卧室床头柜上,找到了一个加泰罗尼亚毛绒玩具内隐藏的窃听器。这次他们放心了。
两个人在厨房里找了些吃的,狼吞虎咽之后,爱洛依丝静静地坐在龚剑诚面前,黑暗中,两个人发呆。爱洛依丝抱住龚剑诚,由于心情极度沮丧,她还在流泪。“韦尔奇会不会死?”她六神无主地问。
“不会的,韦尔奇经验多,虽然作为美国特工参与到西班牙人的事物里,很不光彩,但不至于死,我倒是担心马尔斯,他发现自己的特工被打死后,会不会对韦尔奇产生怀疑。”龚剑诚说的很实际,现在要防备的可不是西班牙人,而是美国自己人。
“我们怎么办,龚,一下子成了局外人,我觉得更危险。”爱洛依丝担忧地说,“从美国来的时候,情报局的上司对我说的很好,协助威斯纳上校他们,搞到核原料的秘密,虽然是配角,但我和韦尔奇也没觉得什么大不了的,可没想到事实不是这样,好像我们踏进这个项目的每个人都面临生命危险,这是为什么?”
“巨大的利益,也就会催生天大的阴谋。”龚剑诚淡淡一笑。“暂时我们还没有什么危险,既然我都成了多余的人,在目前你争我夺3号病人的时候,还没人想到你和我。我想他们想干掉你我的目的,是因为我们知道3号病人的情况。”
“这么说,我们暂时还安全?”爱洛依丝有点不相信事情就这样简单地与她无关了。“我总觉得有一两个密探在街上等着我们。”
“不,他们现在要应付的,是明天上午美国大使馆和西班牙内务部的交接。”龚剑诚淡淡地摇摇头,面有伤感地说,“我那位曹县同胞不知道扮演怎么样。”
“他很可能活不到早晨。”爱洛依丝说着,将头埋进龚剑诚的臂弯里,“我们还活着。”
“是啊,我们还活着,可能走出西班牙吗?”龚剑诚也喃喃自语,“如果我们活着离开这里,你还回情报局吗?”龚剑诚问。
“也许不会,也许会,如果韦尔奇还活着,如果他真的没背叛我,我和他准备离开中情局,也许到一个平静的地方生活。如果他……我还会回去。”爱洛依丝没有说的那么明确,其实她在内心对韦尔奇能活着确实没底,她的意思是,如果韦尔奇死了,她会回到情报局复仇。
龚剑诚尽量安慰她道:“他不会有事,只是我们在巴塞罗那要想办法出去,还要改变身份,可我目前没有援手。”
爱洛依丝拥抱着龚剑诚,亲昵地说:“有我呢,我还有办法,我过去在战争时期就是特工,欧洲是我的家,过去的朋友很多,巴塞罗那虽然没有,但我会打电话找到他们,只要有钱,他们什么都能做到。”
“包括假护照?”龚剑诚也怀有希望地问。
“对,他们主要做这个生意,战后大多失业了,不干点外快怎么行!”爱洛依丝由于受到龚剑诚的保护,胆子逐渐大了起来。“等上午我去打个电话,让我的朋友帮帮我,她就在巴伦西亚,距离这儿不远,做好证件就来找我们,当然钱会很多。”爱洛依丝为难地说,“这是个问题。”
“这不是问题。”龚剑诚从怀里掏出海伦给他的全部的西班牙纸币。爱洛依丝也非常吃惊,她激动地抱着这些钱在黑暗的屋子里舞蹈起来,然后重重地摔在艾尔玛的床上。“亲爱的,不想为我们的新身份庆祝一下吗?”她像少女一样跪在床上,抱着龚剑诚的腰。“还有五个小时的黑暗,那就是我们五小时的生命,希望你尊重和拥抱这五个小时。”
龚剑诚脸红了,他其实从一开始就发觉爱洛依丝很喜欢自己,或许是因为他能给她一点安全感。爱洛依丝和自己年龄差不多,这样的年龄对于白人女性来说是非常具有激情的,如今两个人落难到此,从道理上说她不该有那种想法,但龚剑诚很明白,这或许正是爱洛依丝因为恐惧而产生的精神幻觉般的依恋,而无力韦尔奇先生怎样努力,他未能在爱洛依丝充当蹩脚的护士行动中给与指导和帮助,甚至可能因为软弱而对情人的危险不敢过问,爱洛依丝已经从骨子里痛恨这个昔日比她大二十岁的男人了。虽然龚剑诚是亚洲人,可他的表现和在美J的地位,让爱洛依丝绝没有半点轻视的意识,她对他说不上是一种爱,但至少是迷恋加渴求保护的双重感情
龚剑诚和爱洛依丝原本在文化和性格上是不搭界的。但是,海伦的勇敢离去,让爱洛依丝感觉到自己填充了龚剑诚心中伙伴的空白,对龚剑诚的一切出发点和风格都产生了认同。
“认同”在自我和人格发展中,起到非常重要作用。弗洛伊德指出:“倾向于变成环境中的客体,是个体与客体关系的重要部分”尤其在早年,认同则接近于“原认同”的概念,即原始的、初级的、对客体情感依附的模式。
认同在人的一生中持续存在,只不过成年以后多以潜意识的形式表现。因此,认同对于人格的形成和塑造起关键作用。那么,何以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这么短的时间,就让一个觉得高贵的白人年轻的女性对龚剑诚产生认同?是什么发挥的作用?
没有灯光的巴塞罗那注定只有海风和潮湿的空气,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被命运追逐之后,不管日后的阵营如何,他们第一个选择就是心灵的栖息。这里对于两个不是土生土长的人来说,就是孤岛,隔绝在孤岛上的一对异性必然会产生心理上的依赖感,短暂的信任胜于任何承诺,况且爱洛依丝对韦尔奇由爱到恨的过程,也的确是因为龚剑诚这个催化剂的存在。所以两个人裹着毯子,女人毫无睡意,她逐渐地恢复了作为女人的心智和情感,或许这样的日子在二战期间就曾经有过,因而经历过大空袭的幸存者多半会对黑暗产生不一样的联想,她希望有一堵墙遮挡住躯体,只有这样才有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