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啊,你可一定要回来。"李阿姨紧握着我的手,眼里含着泪水,"等你当了军官,一定要回咱们连队。"
1983年的夏天,知了在老槐树上嗡嗡直叫。我站在李团长家的小院里,手里攥着那张军校录取通知书,浑身都在冒汗。
墙角的丝瓜爬满了整面泥墙,绿油油的叶子底下,结着好些个小指头粗的嫩丝瓜。空气里飘着一股子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还有灶房飘来的饭香。
记得三年前第一次来这个院子,也是这么个大热天。那会儿我刚到民兵连训练,李志强团长看我打靶有准头,把我叫到家里来。
院子里晾着几件洗得发白的军装,在风中轻轻摆动。李阿姨正在煤球炉上烙饼,香味老远就能闻到。
"魏建国,来尝尝你王阿姨的手艺。"李团长笑眯眯地招呼我,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看你小子打靶不错,要不要来连队当武器员?"
村里人都说,能在连队干活是着了大福。谁不知道,那可是铁饭碗啊。
可我妈不这么想。她那天晚上愁眉苦脸地坐在煤油灯下:"建国啊,你爸走得早,就指望你念书出人头地。当什么武器员?高中还念不念了?"
李团长亲自到家里做工作,他坐在我家那张破旧的竹椅上:"刘大姐,建国在连队干活,晚上照样能看书。咱们连队还管饭呢!再说了,这娃子有灵性,说不定以后还能考军校呢!"
就这样,我成了连队的武器员。每天天不亮就骑着自行车去连队,十里地的山路,冬天手都冻得没知觉。
李阿姨总怕我饿着,训练回来准会添双筷子。她的菜里总放着一个荷包蛋,金黄的蛋黄流出来,拌着米饭特别香。"你看你瘦的,多吃点。你妈一个人多不容易。"
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大雪下了三天三夜。我感冒发烧,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的。李阿姨熬了姜汤,大半夜走着五里地送到我家。
我妈抹着眼泪说:"建国啊,你这是修了几辈子福分,遇上这么好的团长和团长夫人。"
白天在连队忙完,晚上回家就趴在煤油灯下做题。那盏煤油灯是我爸留下的,灯罩都熏黑了。收音机里放着英语广播,我就跟着念。
隔壁张婶子经常站在墙根底下听着,说:"这孩子傻了吧,跟着收音机瞎咕哝啥呢?当个武器员就知足吧,还学什么洋文?"
李团长却说:"好好学,说不定以后还真用得着。"他从县里买来几本参考书,书皮都是红色的,崭新崭新的。还给我报了函授班,这在当时可是稀罕事。
"你要是能考上军校,那才叫真本事!到时候,咱们连队就出了个军官,多光彩!"李团长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放着光。
有一次训练太晚,我忘了复习功课。李团长知道后,特意调整了我的工作时间:"该学习的时候就好好学,工作的事我给你兜着。"
高考那天,李团长骑着二八大杠送我去考场。那辆自行车是连队的宝贝,平时都舍不得骑。"别紧张,就当打靶,瞄准了再开枪。"路上他一个劲儿地给我打气。
考场上,我看到卷子的那一刻,手心都是汗。忽然想起李团长说的话,心就定了下来。那天考完试,李团长和李阿姨在校门口等我,手里还提着一个热乎乎的饭盒。
通知书下来那天,全村轰动了。有人说风凉话:"这魏家的孩子,命好啊。赖在连队几年,就能考上军校。"
李团长立马急了:"你们懂什么?建国这娃子多努力,我可都看在眼里!天不亮就起来看书,晚上训练完了还学习,连做梦都在念叨着考试的事!"
临走那天,李阿姨包了一锅饺子。她的手上都是面粉,脸上却挂着泪珠。往我包里塞了两双她织的毛袜,还有一件贴身的秋衣。
"军校冷,记得多穿点。"她絮叨着,眼圈都红了,"想家了就写信,阿姨给你寄好吃的。"
我低着头使劲扒拉碗里的饺子,就怕一抬头泪就掉下来。那饺子是韭菜馅的,我最爱吃的,可那天却怎么也尝不出味道。
军校的日子过得像打仗。天不亮就要起床,训练、上课、内务,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晚上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就想起家里的那盏煤油灯。
想家的时候,就把李阿姨寄来的红糖饼干抱在怀里,嚼着嚼着,就觉得甜到了心里。信封里总会夹着一两张她用旧报纸叠的小鸟,歪歪扭扭的,却让人心里暖暖的。
李团长的信里总有连队的事:"供销社新来了台14寸的黑白电视,放《霍元甲》,天天爆满!老李家换了永久牌自行车,他儿子骑着上学,可神气了!对了,你那块练靶的场地,现在种上了玉米,长势可好了!"
有一回,我在训练中扭伤了脚。李阿姨知道后,寄来一大包膏药,信里写得密密麻麻:"贴药前用热毛巾敷一敷,药味重别嫌臭。睡觉的时候垫个小枕头,腿要抬高点......"
看着那歪歪扭扭的字,我眼睛又酸了。这时候才知道,原来李阿姨的字写得并不好,可她还是坚持给我写了这么多年的信。
毕业那年,我做梦都想回连队。可上级看中我的专业特长,要把我分到边远地区。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李团长的信上说:"建国啊,当兵最重要的就是服从命令。革命军人无私奉献的精神,你可不能丢!你在边远地区也是为国家做贡献,而且那里更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这一走,就是十年。期间母亲去世,我因为任务走不开。李团长夫妇替我操办了一切。阿姨在信里安慰我:"你妈走得很安详,一直念叨着你有出息。你放心,我和你李叔叔给你妈盖了新坟,每年清明都去扫墓。"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军装从夏常服换成冬常服,又从冬常服换成夏常服。想家的时候,就把阿姨寄来的家乡特产擦得锃亮,摆在床头。那些东西舍不得吃,就这么看着,也觉得心里踏实。
去年终于调回原来的驻地,推开李团长家的院门,那株老丝瓜藤已经枯死了,但墙根下又种起了新的。阿姨的头发全白了,可笑容还是那么温暖。
"可算是回来了!"她颤巍巍地握住我的手,就像当年我离开时那样,"我就知道,我们家建国说到做到!"
看着她布满皱纹的脸庞,我忽然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承诺,而是一个游子对家的牵念。。
那天傍晚,我搀着阿姨在院子里溜达。夕阳把新种的丝瓜藤照得金灿灿的,嫩绿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晃,就像当年那个夏天。阿姨指着墙角说:"明年这个时候,又该结丝瓜了。"
命真好,当兵再家门口